亦画从眼洞前退开,这才发现阿善就站在身后,手顶在墙边,暖暖的呼吸喷在耳朵边,两人靠得很近。
她下意识想躲,可他不退,直接把她圈在双臂之间。动作分明暧昧,但他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
浓墨双眉紧蹙、好看的红唇拉成一直线,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两人的动作不合宜。
“你得罪过他吗?”裘善明知故问,一脸的忠厚,私心里只想要维持这个让人想入非非动作,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都说不认识了,见都没见过,怎么得罪?”
“可你也听见,他的目标就是你。”
不知不觉她被带偏了,忘记自己还被扣在对方怀抱间,认真思考起问题。“我知道,可我也不明白,在京城时我很少参加聚会,认识我的人并不多,来到渝州后认识的人更少。”
“会不会是你的亲朋好友招惹了某人?”他刻意朝舅兄身上引导。
终于,他的引导成功了。
“是哥哥?”
难道哥哥诈死一事曝光,不肯放过哥哥的文官,意图兴风作浪?
很好,终于想起。裘善一句追过一句,持续引导。“你还有哥哥?他当官还是江湖人士?有敌人吗?或者……他手中握有不利于某些人的东西?”
他的重点在于“东西”,她想的却是——他们想抓住自己,逼哥哥出面?
“不行,我得给哥哥写信。”
写信?舅兄都死了,她的信要寄去哪里?她还有别的兄长?没有,不可能,那场瘟疫夺走父母性命,她只剩下一个哥哥。
既然如此难道是……天!是弥天大计,所有人都被皇帝、舅兄给耍得团团转?心脏猛地一挑,无数情绪在胸口翻涌,心中大石头瞬间移走,他想大笑三声。
难怪面对死亡,舅兄没有恐惧只有淡定,淡定地安排好亦画,淡定地从容赴死。那群跳梁小丑……皇帝不是别无他法,而是藏着后手,等着战争过后秋后算总账。
太好了,就说舅兄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落败!
“你哥哥住得近吗?接到信可以尽快赶到吗?”
回门时,舅兄的决定让亦画气得暴走,因此当时她并不知道实情,直到最近才确定舅兄平安无事,并且能够连络得上?
所以舅兄很可能身在渝州?如果是可就太好了,有舅兄助力,孙桦与赵苑金的事他就有了帮手。
他满脑子盘算,却没发现亦画一头雾水看他。
实在是他的表情……天上掉金子了?“你在高兴什么?”
回神,他坦白了欢愉,“为小姐高兴。”
“为我?”
“一直以为小姐没有亲人,没想小姐还有兄长可倚仗,那可太好啦。”
咧唇,他笑得满脸憨。
奇怪,这样一张脸笑起来应该是桃花朵朵开,应该是春风拂面、教人心荡神弛,怎么会是忠厚老实?
“我有亲人,你这么高兴?”
“对,小姐开心阿善便也开心。”
这话诚挚得令人难招架,她努力在他脸上找到一丝虚伪,偏偏找不到。亦画叹气,终于发现自己还在对方怀抱里。“可以松开我了吗?”
他恍然大悟……
很好,连“恍然大悟”他都表现得无比真诚,彷佛从头到尾他都专注在问题点上头,不曾发现自己的行为逾越得太过分。
松开手连退两步,他红了耳朵和脸颊,垂头垮肩,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然而在没人看见的角度里,他的嘴唇上扬,只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疚。
“阿善没规矩,小姐责罚吧。”
乖巧、自动认错的好小孩,谁能忍心下手?“行了,我们快回家吧。”
“不行。”他直觉反对。
好不容易阿龙不在、青荷不在,好不容易她身边只有自己,就这样回家太可惜,回去后她又是众星拱月,哪有独处好时机。
“为什么不行?”
“如果孙桦没追到阿龙和青荷,回头往城里走,我们现在回去岂不是迎面撞上?并且谁晓得他会不会守株待兔,直接留在山庄外头,我们现在回去等同于自投罗网。”
这话有道理,但是……“难道,我们要一直待在六味居?”
“那倒不必,我们逛逛,天黑再回家。”
“你确定我们不会在城里碰上孙桦?”
“看我的!”
他们先以夫妻名义在客栈里要了间房,安置好亦画后,他进胭脂铺子买下林林总总各色黛粉,在衣铺买衣买鞋、买妥全身行头。
他的采购依旧充满效率,回来时身上背着两个包袱。
他就着铜镜开始进行改造,亦画坐在一旁,捧着脸看他十根指头像变戏法似的沾起粉黛一下下往脸上抹。
不多久,一张好看的俊颜天翻地覆大改变,他变得平庸,肤色暗沉、桃花眼微肿,好像没有睡饱,他在胸月复间缠上好几圈棉布,锦衣玉袍套上,转眼他变成三、四十岁的庸俗商户。
这样的男人满街跑,就算在同条街上来回三五遍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阿善,你这身本事怎么来的?”
他当过奸细,办过跟踪差事,要让人不发现,最好的办法是伪装、演戏,这两个工作他都驾轻就熟,要不月复黑的他怎会造就一脸老实相?
“不知,就是心想不教人认出,脑袋就自动浮现法子。小姐,我帮你打扮打扮?”
“好。”亦画满心期待,在他的巧手下,自己会变成啥模样?
他挖一团霜膏在掌心晕开,轻轻敷上她的脸,他的动作温柔,怕弄痛她似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划过她洁腻细致的脸庞,勾起一阵悸动,她脸红心跳,气息微微急促,他的手指确实带着法术,奇幻了她的心情。
此刻她顾不着罪恶感,只觉得脑袋乱成一锅糊,酸甜苦辣所有滋味在胸口混杂出她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松开她绸缎般的黑发,手指在头皮上或轻或重按摩,她不想享受的,却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长叹。
从镜中看见她的满足惬意,裘善挑眉勾唇,笑出两分邪气,这号表情分明是狐狸窥伺肥母鸡、野狼紧盯大白兔,再有人拿“忠厚”形容他就是瞎了眼睛。
拿起木梳梳开她的头发,绢上老妇人发髻,插上两支金晃晃的俗气簪子,他也在她的身上缠棉布,遮掩六个月的孕肚,她本想说“我自己来就好”,没想他的手刚碰上,咚地……
他诧异抬头,目光锁住她的,像是受到重大惊吓,那表情把亦画也给惊吓住。“怎么啦?”
“他、他……刚刚……”他指着她的肚子。
“踢你了?”亦画好笑问。
“对,很大一下,就像、就像……在打拳。”
“他爹武功很好,也许是肖了他父亲。”
亦画夸他谈,她崇拜他、敬佩他、喜欢他……还夸奖他,独独没有怨恨他呢。“以后,小姐会告诉小公子亲爹的事吗?”
“当然,他爹是个英雄啊,没有他爹保家卫国,我们哪得岁月静好。”
听见没?她说他是英雄,说他保家卫国,她说……当然?
听听、听听,他还是在她心里占了大位置。他激动得都要流泪了……
“但你为什么说是小公子,而不是小小姐?”
“我以为女人都喜欢男孩。”
亦画摇头。“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只要他开心健康长大就好。”
他用力吸鼻子,把眼泪给吸回去,笑得满目喜悦。“小姐说得对,可是宝宝是不是讨厌我?要不怎会踢我?”
他问得忧心忡忡,又是一脸老实忠厚,这样的他,就算想将他推开,亦画都很难下狠手,于是心软的她回答,“不对,那是喜欢,是宝宝在同你打招呼。阿善,你多大了?”
他差点儿回答二十,幸好及时闭嘴。“不记得,但我肯定比小姐大。”
“我想也是,以后阿善就当宝宝的二舅舅吧,一起帮我保护他。”
意思是……她不拒绝他的靠近?意思是她要把宝宝亲爹的位置,永远为“裘善”留着?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乐观的他都不认为这是亦画在拉开距离,而是她在想个恰当说词把他留住!
欢喜、开心,因为她要“留住他”,他笑得脸颊肉挤在一起。
“好啊!”他答得欢天喜地。
他的“好啊”松开她的罪恶与心悸,从今往后她多了个哥哥,哥哥喜欢妹妹、心疼妹妹,理所当然。
***
一对身材略丰膄的夫妻相扶从马车下来,男的长相平庸,是你看过几遍都不会记得的人物,女的倒是长得不错,可惜皮肤黑了点、嘴唇厚了些、眉毛粗了点、身材又胖了些。
两人边走边聊天,神情轻松口气愉快,笑盈盈的,旁边人看了也跟着沾染几分喜意。
他们来到静艺轩,看一眼招牌,“丈夫”同“妻子”解说,声音醇厚,口气温柔。
静艺轩是风雅人士开设的茶楼,但与其说卖茶,不如说是卖画。
东家集合各大家的画作在此展出,让买不起却爱画的人士能花一点门票钱、茶水钱,在这里消耗一整天,当然如果有喜欢的画作也能在下方填上名字并且出价,到了月底价高者得画。
静艺轩占地广大,除宽阔的展画屋、茶馆之外,外面还规划许多园林造景,春赏兰、夏赏荷、秋观菊、冬赏梅,四季各有不同风光,只是门票太贵,一张票要价二十两银子,再加一壶茶、几盘茶点,进静艺轩的大门,不花上三、五十两银子出不了门。
尽管如此附庸风雅的大有人在,渝州的富豪、商家、官员,每每有事相商都会选择静艺轩。
静艺轩开设不到两年,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东家因而而结识不少有力人士,建立广泛人脉。
受过瘟疫洗礼的渝州能有这么多人花得起银子,说到底还是得感激皇上和何亦书,在瘟疫过后免除税赋,鼓励商人带动当地民生,还颁布许多益民律法,才能让渝州恢复生机。
他们和多数人一样直接奔赴展画屋,展画屋盖得特殊,不像屋子更像一道走不到尽头的长廊,两侧挂满图画,当中不乏名家大作。
裘善猜测亦画会喜欢。
果然她一进门就入了迷,她在每张图画前停驻,一瞬不瞬细细观赏构图用色画技,她忘记肚子里还揣了一个,走过大半个时辰都不肯停。
“不累吗?”
“有画可赏,怎会累?”亦画想也不想,答得理直气壮。
“你不累、孩子会累。我们先去吃点东西,稍作休息后再过来。”
“好,但……再看三幅……”说着,眼睛已经飘到下一幅画上头。
然后三幅三幅再三幅……氷远有看不完的三幅,旁边的裘善无奈,手臂交握成圈充当凳子,蹲从身后将亦画托起来。
“你干什么?”亦画吓一跳。
“你往后靠在我胸口上,坐得稳当些再慢慢赏画。”
这是舍不得逼她停止却又舍不得她辛劳?他这样处处妥贴,她会感到罪恶,但是亦画还是往后靠,低声说:“宝宝又踢我。”
“不舒服吗?”
“没有,他在说——谢谢二舅舅。”好像非要把他牢牢钉在“二舅舅”位置上,只要两人身分泾渭分明,她就能安心享用他的好。
她多想了,裘善无所谓的。
“宝宝不客气,要乖乖的,别折腾娘知道不?”停顿片刻,他又问:“宝宝怎么说?”
还真的跟孩子对话起来?亦画回答,“宝宝说,听到了,会乖的。”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知怎地,都觉得心涨涨、满满的。
又看过十几幅画,两人才到茶馆歇息。看着她流光溢彩的双瞳,他忍不住问:“真有这么喜欢?”
“很喜欢,我看到许多真迹,没想过这辈子竟然有机会目睹。还以为那些画在江尚书手中呢,原来弄错了。”
江尚书爱画成痴,所有人都晓得有事相托、年节送礼,想讨江尚书欢心,最好的礼物就是画。
静艺轩东家拥有这么多珍品,可真是富可敌国了。
“江尚书?户部尚书江芷岳?”
“对啊,他喜欢人物画,收藏大量仕女图,刚才我看到不少,二楼进去的第一幅画是无将子的〈春游〉,里头十二名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精致风情,每个人的表情身形都栩栩如生,很受收藏家推崇,我曾听过一耳朵,说江尚书花了三千金将其买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
“是真迹吗?”
“是真迹,错不了。”依照她对仿画的了解,这里展的〈春游〉肯定出自无将子之手。
裘善沉吟不语,江芷岳、孙桦……都是潘丞相的党羽。
当时借着新征兵制,他们没少上郭大将军府里游说,企图借由此事将舅兄拉下台,午门斩首是他们合力推波助澜之下成的事。
假设静艺轩的幕后东家是江芷岳?如果潘府的势力从京城发展到渝州?若是不仅渝州,湣州、杞州……各州都有他们的势力网,所图为何?
小二送上茶食后退下,亦画推开窗户往外看,不远处是个人工开凿的湖,湖面很宽,这时只剩下些许残荷,下雨天听着雨声落在荷叶上,定是诗情画意。
亦画想像着那个画面,却在视线落在正准备进门的男人身上时捂嘴惊呼。
裘善连忙探身望去……还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
“怎么办?他们知道我们过来吗?怎么会跟着过来。”
“应该不至于,我们已经换过装束,即便是熟悉的人都不见得能够认出来。别担心,往好处想,这代表他们没追上阿龙和青荷,他们安全回到家了。”
亦画同意,松口气。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探探他们。”来这里的顾客不多,却是各个非富即贵,小二等闲不敢随意打扰。
“好,你小心。”将门问扣上,像早上那般,裘善从窗口飞身出去,造就两人仍在屋里的假象。
看着阿善消失的背影,亦画垂下眼,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隐约明白,有什么阴谋正在悄悄笼罩,很严重吗?
***
十几天过去,裘善始终昏睡,军医不认为他能活下来,但他确实活下来了,脉象日复一日越来越稳定,呼吸也逐渐从短促变得和缓,偶尔眼睛能睁开片刻,只是尚未恢复意识。
他右手被齐肩斩断,左腿断成三截,虽然接上骨头,但归程拖得太久,军医说就算恢复情况良好,也无法正常行走。
换言之——瘸子,裘善当定了。
身为舅兄,他现在都不确定裘善是清醒还是继续昏迷会更好些。
郭大将军说该把人送回京城,至少得让他的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但军医说千里迢迢,目前这状况,怕是人还没送到京城就会死在半路。
因此,他继续在营帐里躺着,一天三顿药,顿顿不停。
何亦书犹豫再三,妹妹正怀着孩子,倘若知道消息怕是会承受不住,但隐瞒此事,剥夺她见裘善的机会,日后知道情况妹妹会不会怨恨上自己?
守在他床边数日,何亦书叹息。“你还是快醒吧,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他有把握,亦画知道他变成废人,定会把和离书给撕了,重新当回裘少夫人。
那裘善呢?必定不愿拖累亦画,非要将和离一事落实到底吧。
准备起身离去,新的一批弩箭正如火如荼打造中,没想刚起身,衣礼被人给扯住,转头,发现昏迷数日的裘善终于醒了。
“醒了,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裘善看着岳璘,迷茫的眼神渐渐转为清晰,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全身好像被什么绑住似的一动不能动,用尽全身力气终于能张开嘴巴,他大声叫喊……然而喉咙发出的声音却像蚊蚋般小得无法听清。
“裘善,你想说什么?”
裘善?为什么喊他裘善?那是他最讨厌的人啊,岳璘疯了吗?
裘善早就已经……对,他已经死在吴军手里,那把大刀把他给劈成两半。
“爹……我要……爹……”他断断绩绩喊着,无奈舌头不配合,即使用尽力气也无法让声音变得清晰。
岳璘同情地望向他,裘善断掉半截舌头,以后连说话都有困难。弯子,认真辨认他的嘴型,半晌,疑惑问:“你要……找爹?”
终于猜到了?猛地瞠大眼睛,感激涕零……他想点头,但头颅也被绑住,卯足全力也只能微微晃动两下。
“你还没醒吗?裘伯父在你小时候就过世了。裘善,你到底怎么啦?”
“我……郭……煜……”像怕他不明白似的,他一再重复“郭煜”二字。
岳璘一猜再猜,猜过十数次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底带着两分戒备,迟疑问:“你说……你是郭煜?”
谢天谢地,郭煜淌下激动的泪水,再晃两下头。
看着“郭煜”,岳璘心脏猛烈加速跳动。
匪夷所思吗?是匪夷所思,但是偏偏岳璘相信他!“你等等,我去找大夫过来。”
他提脚想走,却被郭煜拉住,只不过全身乏力的他手臂无力地垂落床沿,岳璘回身,视线落在他手上,突然发现“裘善”腕间明显的朱砂痣不见了?
下意识翻开他的手掌,相信了也确定了……“裘善”的断掌消失……
“爹……”郭煜大喊。
岳璘苦笑,过去郭大将军说什么,郭煜都当成耳边风,这会儿摊上事倒是知道找爹了。
不知道该悲怜他还是鼓掌叫好,种恶因终得恶果,多数人都会抚掌叫好吧。“明白了,我去找郭大将军。”
离开营帐,岳璘满脑子复杂——裘善变成郭煜,那真正的裘善去了哪里?他要怎么告诉亦画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