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过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还年青,经验不足,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弄得面黄黄,眼睛都肿。你母亲都告诉我了,她赞成,我也不反对。”
叶成秋说:“你就随陶陶过一个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头。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过一次轨,饱受折磨,于是终身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辙。”
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之俊,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你不能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时候你也会错。”
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
“可怜的之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怎么,后悔生下陶陶?”
我摇头,“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后也不。”
“那么就听其自然,给她足够的引导,然后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么放纵世球。”
我揩干眼泪,此刻眼泡应更肿,面孔应当更黄。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点头。
他忽然温柔地问:“你见到世球了?”
我又点头。
“你看我这个儿子,离谱也离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脸带微笑,无限溺爱,“他不是好人啊,你要当心他。”
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站起来,“我知道你要开会。”
他问:“你现在舒服点没有?”
“好多了。”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他说,“我会安排。”
我告辞。
这样子萎靡也还得工作,跑到这里跑到那里,新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我与工匠齐齐挥汗,白衬衫前后都湿个透,头发上一蓬蓬的热气散出来,连自己都闻得到,叉着条腰,央求他们赶一赶,只得穿牛仔裤,否则无论在什么地方钩一记,腿上就是一条血痕,虽不会致命,但疤痕累累,有什么好看。
渐渐就变成粗胚,学会他们那套说话,他们那套做法。
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红茶来,我先抢一杯喝掉提神,他们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货,骂他们,也不怕,至多是给我同情分:别真把杨小姐逼哭了,帮帮她吧。
好几次实在没法子,叶成秋替我找来建筑师,真是一物治一物,三个工头就是服建筑师,总算顺顺利利地过关。
最近根本没有大工程,自己应付着做,绰绰有余。
我坐在长木条凳子上,用报纸当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身上扇,整个人如在胶水里捞出来似的发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滥竽充数,只不过念过一年校外设计课程,便干了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来。
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写字楼。
那小小的地方堆满了花,也没有人替我插好它们,有些在盆子里已经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叶世球的杰作。
他为着浪漫一下,便选我作对象,却不知我已狼狈得不能起飞,根本没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势。
我把花全拨在一旁,做我的文书工作,直至一天完毕。
振作起来,之俊,我同自己说:说不定这一个黄昏,在街角,就可以碰到我的救星,他会问我:你喜欢勃拉姆斯吗?
生活是这么沉闷,如果我还跳得动舞,我也会学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报到。
也许是好事,也许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沦。
套一句陈腔滥调:我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来当,今天且回去早早寻乐。
家就是天堂,我买了一公斤荔枝回去当饭吃。
这是我发明的:荔枝与庇利埃矿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槟一样。
沙发上有一本东洋漫画,是叮当的故事,是陶陶早两年在日本百货公司买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个日子一过,她变成少女)。
陶陶并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图画也是好的,看到叮当及查米扑来扑去不知忙什么,她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人翻译。
叶成秋答应她将画拿到翻译社去,是我制止的。
叶伯伯当时大惑不解地问:“查米?还有油盐?到底是什么东西?”
陶陶最喜欢查米这个角色,巴不得将他拥在怀中,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猫的动物,来自外太空,造型可爱,性格热情冲动,陶陶时时看图识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这些画还未过时,她已经决定去做电影明星。
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对画中的查米惆怅地说:“你爱人不要你了。”
我们始终不知道故事说些什么太空陈年旧事。
陶陶房间中一地的鞋子,开头是各色球鞋,接着是凉鞋,后来是高跟鞋。
她从来不借穿我的鞋子,因为我只穿一个式样的平跟鞋,她却喜欢细跟的尖头鞋,那种鞋子,我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穿过,那时候我们配裙子,她们现在衬窄脚牛仔裤,颜色鲜艳,热辣辣的深粉红、柠檬黄、翠绿,也不穿袜子,完全是野性的热带风情。
我母亲说的,穿高跟鞋不穿丝袜,女人的身份就暧昧了。双腿白皙,足蹬风骚的露趾拖鞋,便是个夜生活女郎。双腿有太阳棕,皮子光滑,鞋子高得不得了,那一定是最爱高攀洋人的女人。
女儿说过什么,母亲又说过什么。
有没有人理会我说过什么?
我常常吃她们两个人的醋,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把漫画册子放好,看电视新闻,世界各个角落都有惨案发生:战争、龙卷风、地震、瘟疫,大概我还是幸福的一个人。
其实我非常留恋这种乱糟糟的生活,一下子女儿那头摆不平,又一会儿父亲有事,母亲身子不爽利……让我扑来扑去,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
为他人而活是很愉快的事,又能抱怨诉苦。
等陶陶往外国留学,我的“乐趣”就已经少却一半,难怪不予她自由。
才静了一会儿,关太太的电话来了。
她的声音是惨痛的、沙哑的:“杨小姐,你来一次好不好?”
我有点作贼心虚,略略忐忑,“有什么要紧事?我一时走不开。”
“杨小姐,”她沉痛地说,“我也知道,叫你这样子走来走去是不应该的,但这些日子来,我们也算是朋友,算我以友人的身份邀请你来好不好?”
我还是犹疑,我不想知道她太多的私事。
“就现在说可以吗?”
“也可以,”她吐出长长一口气,可见其积郁,“我与关先生分手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叶世球已经告诉我。
我维持沉默。
“你知道他是怎么通知我的?”“关”太太逼出几声冷笑,“他叫女秘书打电话来,那女孩子同我说:‘是孙小姐吗?我老板叫我同你说,你有张支票在我这里,请你有空来拿,老板说他以后都没有空来看你了。’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叶世球真荒谬。
“关太太,”我说,“我此刻有朋友在家里,或许我稍迟再与你通电话?”
她不理我,继续说下去,她只想有个倾诉的机会,是什么人她根本不理,“那我问女秘书:他人呢?她答:“老板已于上午到欧洲开会去了。”我才不信,去得那么快?这样说散就散,三年的交情……”
“关太太,我过一会儿再同你联络好不好?”
“杨小姐,我知道你忙,我想同你说,不必再替我装修地方了,用不着了。”
“啊。”人家停她的生意,她立刻来停我的生意。
她苦涩地说:“没多余的钱了。”
我连忙说:“关太太,那总得完工,别谈钱的问题好不好?”
“杨小姐”,她感动得哽咽。
“我明天来看工程。”
“好,明天见。”
我放下电话,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腋下全湿透了。
我发了一会子呆。
虽说叶世球薄悻,但是孙灵芝也总得有个心理准备,出来做生意的女人,不能希企男朋友会跟她过一辈子。
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日子久了就任由感情泛滥萌芽,至今日造成伤心的局面。
女人都痴心妄想,总会坐大,无论开头是一夜之欢,或是同居,或是逢场作兴,到最后老是希望进一步成为白头偕老,很少有真正潇洒的女人,她们总企图在男人身上刮下一些什么。
母亲劝我不要夹在人家当中。
要走,也得在人家清楚分手之后。
我觉得很暖昧,她这样劝我,分明是能医者不自医,不过我与她情况不同。
我与叶世球没有感情,而她与叶伯伯却是初恋情人。
“自然,”我说,“何况他是个那么绝情的人,令人心惊肉跳。”
“这件事呢,有两个看法,他对野花野草那么爽辣,反而不伤家庭和气。”
我沉默地说:“这都与我无关。”
母亲手上拿着本簿子。
我随口问:“那是什么?”
“陶陶拿来的剧本。”
“什么时候拿来的?”我一呆,她先斩后奏,戏早就接了,才通知我。
“昨天。”
果然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皱眉。“有没有脱衣服的戏?”
“没有,你放心,要有名气才有资格脱。”妈妈笑。
“唉,一脱不就有名气了?”我蹬足。
“这是个正经的戏,她才演女配角的女儿,不过三句对白。”妈妈说。
“是吗,真的才那么一点点的戏?”我说。
“真的,一星期就拍完,你以为她要做下一届影后?”
“但是,现在年轻女孩子都摊开来做呢,什么都肯。”
“那你急也不管用。”母亲放下本子。
只见剧本上面有几句对白被红笔划着。
“是什么故事?”
“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母亲很困惑,“为什么都以上海作背景?陶陶来问我,那时候我们住什么地方。”
我说:“慕尔鸣路二百弄三号。”
“她便问:为什么不是慕尔名?慕尔名多好听,又忙着问你是在家生的还是在医院生的。说是导演差她来问。”
我连忙警惕起来,“妈,别对外人说太多。”
母亲解嘲地说:“要说,倒是一个现成的戏。”
“要不要去客串一个老旦?”我笑。
“少发神经。”
“反正一家现成的上海女人,饰什么角色都可以。”我笑。
“陶陶并不是上海人。”母亲提醒我。
我若无其事答:“从你那里,她不知学会多少上海世故,这上头大抵比我知得更多。”
她不响。
“叶伯伯最近做什么?”
“他够运,三年前最后的一批房产以高价脱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没有娶我。”母亲嘲笑。
“两宗不相干的事,偏要拉扯在一块儿说,”我笑,“你不肯嫁他,难道他就得做和尚不成?”
“娶姓梁的广东女人眼光才准呢。”母亲说,“现成的家当没人当继,成全了他,命当如此。”
叶成秋当年南下,非常的狼狈,在一间小型塑胶厂做工,老板包食宿,看他一表人才,一直提拔他,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他。
叶成秋就是这样起的家,父亲知道他的底子,一直瞧不起他。
“是他有本事,”我说,“叶伯伯那样的人,无论做哪一行,都有本事崛起。”
母亲笑,“那么看好他?”
“他处事做人都有一套,怎么会长久屈居人下。这是一个有才必遇的社会。”
母亲点头,“这倒是不错,像咱家陶陶,一出去亮相,立刻获得机会。”
我反手捶着腰。
“怎么,腰位酸痛?”
“一累便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过了三十是差些,自然现象。”她微笑。
母亲并不同情我,她同情的是陶陶。
我同情关太太。
她没有上妆,倒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面目全非,只是整个人无精打采,面孔黄胖,平日的冶艳影子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毫无新鲜之处,但凡失恋的女人,都这个模式。
她开门见山:“杨小姐,我很感激你,你很有义气,但这个房子我要卖,我看还是停工好些。”
我点点头。
“我要到新加坡去一趟,那里有我的亲戚,之后我再同你联络吧。”
忽然之间我对她这里也产生依依不舍之情,好几年了,她拆了墙之后就改柜,换完玻璃砖就剥墙纸,永无宁日,现在抗战完毕,我失业了。
“有没有找到关先生?”我的声音低不可闻。
“找他?我没痴心到这种地步,”她先是赌气,忽然忍不住哭,“难道还抱住他腿哀求?”
我说了句公道话:“你仍然漂亮。”
“终有一日,我会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这是她的事业危机。
我站起来,“我们再联络。”
“谢谢你,杨小姐。”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必谢我。”我说。
“欠你的数目,我算一算寄给你。”关太太道。
“那我要谢你。”
离开关宅,我匆匆过马路,有辆车使劲对着我按喇叭。
我没好气,转头看,大吃一惊,又是叶世球。
“你斗胆,”我说,“你竟敢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你不是到欧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恋的女人破坏力奇强,我怕被淋镪水。”
“不会的,她收到支票就气平。”
我冲口而出:“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叶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随即疯狂大笑,一边用手指着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还有救?我怎么还可以存这种思想?
我拉开车门坐上去,“闭嘴,开车吧。”
“之俊之俊,我叶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泪,”他揩揩眼角,“你这个可爱蛋。”
我木着脸坐着。
“今天晚上我有一个舞会,我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过相,点过名,我这一生就完了,”我说,“虽然我此刻也无什么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转头问:“你还会背多少粤语片对白?”
“请转头,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厅中胡思乱想。”
“你管不着。”
“怕人多的话,不如两个人去吃饭,我带你去吃最好的生蚝。”
“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该陪陪令堂大人。”
这一下子叶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遗嘱早已立下,医生说过不了秋天。”
“真应该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种癌,五年了。”叶世球说。
久病无孝子,但我仍然固执,“应把母亲放在第一位。”
他兴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叶世球,我们之间是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
他侧侧头,“不会吗?你走着瞧。”
哗,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妇女遇上花花太岁:终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气又好笑,“当心我告诉叶伯伯。”
“他才不管这些。”叶世球笑。
“他可担心你母亲的病?”我禁不住问道。
“家父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担心,所以母亲说,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残生。”
我恻然,喉头像塞着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数声。
“病人半个月注射一次,你不会见过那种针,简直像喜剧片中的道具,针筒粗如手臂,针头似织针,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杀。”
我看他一眼,心中产生很大的恐惧。
“母亲以前长得很秀气,个子是小一点,但很不显老,现在皮色如焦灰,头发一直掉,身子浮肿……之俊,你别以为我不在意,尽挂住吃喝玩乐,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难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顶去对着全市发出痛苦的呼声吗?”
我勉强地笑,“听听谁在说话剧对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动心了。”
“我们改天见吧。”我觉得抱歉。
他待我下车,把车灵活地开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说:“妈妈,有电报。”
我接过,才要拆开,忽然浴间的门被推开,这个乔其奥自里面出来。
小小客厅的空气顿时僵硬,我面孔即时沉下。
这人,仿佛没有家似的,就爱在女朋友处泡。
我问他:“是你介绍陶陶去拍电影的吗?”
他很乖觉,坐下赔笑说:“不是我,是导演看到陶陶拍的广告后设法找到她的。”
“广告上演了吗?”
陶陶笑,“你瞧我母亲多关心我!”
“有没有录影带?给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给我看。是那种典型的汽水广告,红红绿绿一大堆年轻男女,十三点兮兮地摇摇头摆摆腿,捧着汽水吸,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叽哩叭啦地唱完,刚刚三十秒钟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发觉那个浓妆的、头上缚满蝴蝶结的、穿着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个导演的眼光可真尖锐。
“陶陶手上本来还有一个饼干广告及一个宣传片,不过为了新戏,全部推掉了。”乔其奥得意地说。
“你是她的经理人吗?”我冷冷问。
陶陶关掉电视机。“妈妈,”她有意改变话题,“电报说些什么?”
我才记起,谁会打电报来?心中纳罕。
拆开读,上面写着:“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来,盼拨冗见面,请速与我联络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雳,一颗心剧跳起来,直像要冲出喉头,头上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跌到沙发里。
“妈妈,”陶陶过来扶我,“什么事,电报说什么?”
我撑着头,急急把乱绪按下,“中暑了,热得发昏,陶陶,给我一杯茶。”
陶陶连忙进厨房去倒茶,只剩下我与乔其奥对坐。
乔其奥轻声问我:“坏消息?”
我若无其事说:“老朋友要来看我,你瞧瞧,尘满面,鬓如霜,还能见人吗?”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来,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还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来说:“这杯茶温度刚刚好。”
我咕咕地喝尽,定定神,“你们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还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马上拉起乔其奥出去。
待他们出了门,我方重新取出那封电报,撕成一千片一万片。
怎么会给他找到地址的!
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断绝一切朋友,为只为怕有这一天。
结果他还是找上门来。
我要搬家,即时要找房子,事不宜迟。
不行。我能够为他搬多少次?没有那种精力,亦没有那么多余钱。
电话铃响,我整个人跳起来,瞪着它,许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叶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来谈谈?”
“要,要!”我紧紧抓住话筒,满手冷汗。
“这么踊跃?真使我恢复自信。”他取笑我。
我尴尬地笑。
“我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太阳是那么毒烈,一下子就晒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头底下,眼前金星乱舞,热得没有真实感。
我试图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左腹下一个角落,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儿,我真实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这悲哀不会在我臭皮囊上露出来。
“之俊,之俊。你怎么不站在阴凉处?”
“叶伯伯。”我如见到救星。
“你看你一头汗。”他递上手帕。
这时候才发觉头发全湿,贴在脖子上额角上。
我上了车,紧紧闭上眼睛。
“每次你把头放在坐垫上,都似如释重负。”
“人生的担子实在太重。”
“之俊,顺其自然。”
我呆呆地咀嚼这句金石良言。
“但是之俊,我自己也做不到。”
我张开眼睛看他,他长方脸上全是悲痛。
“之俊,我的妻子快要死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我负她许多。”
“你亦是个好丈夫,一切以她为重。”
他长长叹息一声,不予置评。
半晌他问:“你公司生意如何?”
“没有生意。”
“有没有兴趣装修酒店?”
“多少房间?”
“一百二十间。”
“在什么地方?”
“江苏。”
“不行,我不能离开陶陶那么久。”
“陶陶并不需要你。”
这是事实。
“你可以趁机会去看童年的故居。”
我微笑,“慕尔鸣路早已改为茂名北路。”
“是的,那是一幢两上两下的洋房,我哪一日放学不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等你母亲,车夫把车子开出来了,我便缩在树后躲一躲,那时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轮车,你外婆明明见到我,总不打招呼,她眼里没有我。”
这是叶伯伯终身的遗憾。
“你到底有没有进过屋里?”
“没有,从来没有,”他渴望地问我,“你记不记得屋里的装修如何?”
“我怎么记得?我才出世。”
他颓然,“我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只要能够坐到那间屋子吃一杯茶。”
“我可以肯定那一间屋子还在。”
“我去打听过,已经拆掉了。”叶伯伯说。
“不要太执著。”我微笑。
“据你母亲说,屋子里有钢琴,客厅近露台上挂着鸟笼,养只黄莺,天天喂它吃蛋黄……之后我不住做梦,多次成为该宅的上宾,我太痴心妄想。”
“屋主人早已败落,还记着干什么?”
“葛宅的电话是39527。”
我的天,他到今日还记着。
“你母亲结婚那日,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我永远不忘,那是1953年6月2日。”
“电话你打过许多次?”
“没有,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
“不敢。而且那时候电话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于是你就靠躲在树后等?”我笑了,“下雨怎么办?”
“张大嘴巴吃雨水解渴。”
“如果那时葛小姐决定跟你私奔,你们会不会有幸福?”
“决不。”
“可是叶伯伯你这么本事。”我不相信。
“她熬不过我的奋斗期就饿坏了。”
“你不要小看她。”
“是我不舍得叫她出来吃苦。”
“后来她岂不是更苦。”
“谁会料到时局有变。”他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问:“江苏那酒店谁负责?”
“还有谁?”他微笑。
“叶世球?”
“聪明极了。”叶伯伯微笑。
“是他我就不能去。”我坚决地说。
“你这傻孩子,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难道你一辈子为关太太换洗脸盆?”
“我要想一想。”
“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换个工作环境。”
“那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我说。
“自然不是,世球会指点你。”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说。
“你不知道?他没同你说?他是麦基尔毕业的建筑师,你以为他是什么?”叶成秋说。
总之我小看了他。
三日后叶世球叫我到华之杰。
他在开会时另有一副面孔,严肃得多,与平时的嬉皮笑脸有很大的出入,会议室中一共有七位专业人士,连同秘书共十五人,我排十六。
世球还替我聘请了两位助手,我们这十余人,包括世球本人在内,全部是华之杰的雇员。叶伯伯存心要照顾我,所以才有资格滥竽充数。
会议散了之后世球留住我。
“你来看看这座酒店的草图。”
他叫秘书把图纸捧过来。
“这个长蛇阵摆得不错吧。全部两层楼建筑,依山分两级下来,对着一个天然湖泊。这是父亲与上头第一次合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看他一眼,他故意给我压力,好让我向他诚服。
我看牢图纸不出声。
“做酒店的内部设计可不同别的房子啊,草图一出来你就得开工。这套图是你的,你同助手即时开工。三间餐厅、一个咖啡室,一所啤酒馆,这里是健体中心,隔壁是泳池,上下两层大堂,五十个单人房,七十间双人房,十间贵宾厅,全交给你了。”
他笑吟吟地,像是要看我这件黄马褂穿不穿得下。
我气:“华之杰大厦也是我设计的。”
“难怪呢,那时我向父亲拿这个工程都拿不到。”
“几时交货?”我问。
“透视图在一个月内起货。”
“时间上太克扣了,恐怕没有一觉好睡。”
“嗄,你还打算睡觉呀?我过几天就要与园林建筑师去看看怎么利用那个天然湖,你不同我赶?”
我坦白说:“我没想到你也会工作。”
“之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叶世球并不生气。
他身边女人太多,我不敢相信他有时间做其他的事。
“我的时间利用得好。”他振振有词。
从那日开始,我真正忙起来。
我助手的资历足可以充我师傅,两位都是女士,才华过人。事实上华之杰酒店一行十六人,女性占大半数。酒店管理一组亦是全女班,不但工作能力强,打扮也妖娆,每次开会,如入众香国,莺莺燕燕,不同味道的香水扑鼻而来,英语法文普通话齐飞,我冷眼看去,只觉叶世球其乐无边。
他有他的好处,永远谈笑用兵,游戏人间,他的设计并无过人之处,也许一辈子不会成为第二个贝聿铭或亚瑟艾历逊,但是你别管,他有他的实用价值,非常实惠理智。
我还是老样子,永恒地扎着头发,衬衫长裤平跟鞋,永无机会成为美女的强敌,我是友谊小姐的人才。
最神秘的是我们的结构工程师,约四十上下年纪,穿香妮尔套装,十指尖尖,爱搽紫玫瑰色,头发天天做得无懈可击,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我做老板,就不敢用她。
世球说她才能干呢,与当地工头争论最有一手。与上面合作,最痛苦的是她那个位置,因为两地建筑手法完全不同,工程进展上速度之别以光年计,一切靠她指挥争取。
我对她很尊敬,真是人人都有优点,我呢,我有些什么好处,想半天也不得要领。
根本不明白世球为何要对我另眼相看。
他百忙中还偷偷问我:“你几时再把头发放下来?几时我们再跳舞?”
他怀中恐怕藏着一个录音机,只有一条声带,碰见每个女人都放一次。
在这个期间,陶陶在拍电影,母亲任她监护人。
我忙得忘了熄灯没换衣裳就可以睡得着。
压力很大,半夜会得自床上坐起来,大声说:“不,我没有超出预算,我知道预算很重要。”小船不可重载。
人家都是真材实料,独我没有。
陶陶演的那个角色很可爱,是个小女学生,梳两角辫子,阴丹士林旗袍,她爱上了那个打扮,在家也作戏装。
她外婆左右打量她,忽然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我一看便笑着说,“做戏照的也到了家了,怎么把相纸焙得黄黄的。”
“这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母亲说。
嗄,跟陶陶可以说是一模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差别来。可怕的遗传。
这张相片陶陶争着要,“给我给我,我拿去给导演看。”
我也不肯放,“叶伯伯见过没有?”
结果拿去翻印,每人珍藏一张。
叶成秋见了说:“咦,这不是陶陶吗?”
“不是,这是葛芬。”
“我不相信,”他笑,“怎么会像孪生儿?”
“你应该记得。”我有责怪的意味。
他侧着头,“不,你母亲像你,不像陶陶。”
有时候一个人的记忆会愚弄人。他把照片还我,“几时上去开会?”
“我很紧张,功夫倒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材料一概运进去,记住,工人在内地雇用,监起工来不是玩笑的,草图会议之后,初步正式图纸就得出来,你要紧紧贴住世球,他是灵魂,有他帮你,没有失败之理。”
我频频点头。
“别低估里头专业人士的能力,他们拿问题向你开火,答得慢些都会出漏子,要取得他们的信心。”
其实我最怕突破、向前、创新。每天都是逼上梁山,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活生生逼出来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沧桑。
“之俊,你自小没有父亲照顾,不要紧,我就是你的父亲,你要什么,便对我说,我包管叫你心满意足。”
“我很心足,我已经够了。”
叶伯伯笑,“我从来没听人说够,你真傻。”
我只得傻笑。
世球这次为我真尽了力,几乎把着我的手臂来做,连开会时可能发生的问题都一一与我练习。
我为这单工程瘦很多,他却依然故我,到这个时候,我对他的态度也有明显的改变。原来各人办事的姿态不一样,像我这种披头散发,握紧拳头,扑来扑去洒狗血之辈只好算第九流,只有力不从心才会如此,人家经验老到,简直如吃豆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后天要出发,”世球说,“住三天,此行不比逛巴黎,你要有心理准备。”
别的女同事不知会带些什么行李,我光是公事上的图样用具便一大箱。
那日回到家,松口气,丑妇终于要见公婆,好歹替叶伯伯争口气,卖酒店房间要靠装修(食物科要生气了),非得替他争取百分之九十出售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