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交上试卷,松一口气,再考两次,本学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纸笔,赶往关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关太太看到,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握紧双手,“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杨小姐,我真感激。”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温习,陶陶带着母亲上来。
她的广告片已经开拍,领了酬劳,买一只晚装发夹送给我,累累坠坠,非常女性化。
母亲说好看,我便转送予她。
夹在她们当中,我永远是最受委屈的。
母亲看我替她录下的电视长剧,一边发表意见:“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没有良心的,你瞧,两个老婆,没事人一般……”
陶陶说:“外婆,不要太紧张,做戏而已。”
“现实生活还要糟糕!”
我自笔记中抬头,这倒是真的,她一直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说:“都是女人不好,没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见罗伦斯可以吗?”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时认识个罗伦斯?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罗伦斯?”
我涨红面孔,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真该死。
“是乔其奥!”陶陶说,“你怎么记不住他的名字。”
“还不是一样。”我说。
“我不放过你。”她说,“妈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亲问我。
“会计。”
陶陶吐吐舌头。
“你那广告片要拍几天?”我问。
“两个星期。”
“要这么久?”这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严谨的。”陶陶一本正经地说。
“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过沙滩,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色,鼻子与额角红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经一度,也这么年轻过。
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着,皮肤光滑结实,凉凉的,触觉上很舒服。
母亲在一边嘀咕腰骨痛,曾经一度,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有什么话好说。
陶陶低声说:“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其实五十多岁像她,换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告诉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声,陶陶一定在想:连妈妈也老,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
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陶陶把饭菜捧出来,说着又是这个汤,咦,又是那个菜,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类。
一幅天伦之乐。
我叹口气放下簿子,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母亲说,“连碧螺春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带毛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热气一薰,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
我说:“以前你还肯阅读,现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阵子床头有一本慈禧传。”母亲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着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
“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周刊。”
“是吗,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说来听听。”
“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词一百首,我有奖。”
妈妈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为她十二岁?看熟水浒传奖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奖糖果,她今年毕业了,况且又会赚钱,还稀罕你那鸡毛蒜皮?”
我闻言怔住。
一口饭嚼许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说:“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奖别的也一样。”
她外婆笑问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
“给你做嫁妆。”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给现在给。”
“那是外婆的纪念品,陶陶,你识相点。”
“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你当心点。”
陶陶索然无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
我问:“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亲笑,“脚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人的脚会痒,不是她的错。”
陶陶露着“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开门走了。
是不是我逼着她往外跑?家里没有温暖,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因此要急急在异性身上寻找寄托。
我用手掩着面孔,做人女儿难,做人母亲也难。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亲说,“最近这几年,我看你精神紧张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应该找一个人。”
我不响。
“你生活这样枯燥,会提早更年期。”
我问:“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约会,穿戴整齐去点缀别人的派对,就纳罕不已,深觉她们笨,后来才懂得原来她们是出去找对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尽对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办法。”
“我无所适从。”
“你才三十多岁,几时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莲才急需异性朋友,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说得真对,母亲真的开通。
我用手撑着头。
“老是学这个学那个干什么?”母亲说。
母亲说:“你打算读夜校读到博士?我最怕心灵空虚的女人药石乱投什么都学,本来学习是好的,但是这股歪风越吹越劲,我看了觉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头,“然则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过你叶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说:“妈,这就不必了,益发显得我似月下货。”
“所以呀,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好,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远有资格从头再来。”
“我是豁达的,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叶成秋都说他不认识什么好人,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像话,每年换一个情妇,不肯结婚,就爱玩。”
我说:“我得认命。”
“言之过早,”母亲冷笑,“我都没认命呢,我都五十岁了,还想去做健康运动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笔记翻来覆去地折腾,纸张都快变霉菜了。
“读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声。
“公司生意不好就关了门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压力不过是你自己搁自己头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们还不是得照样过日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父亲带着我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十九岁,手抱着你,来到这个南蛮之地,一句话听不懂,广东人之凶之倔,嘿,不经历过你不知道,还不是挨下来,有苦找谁诉去?举目无亲。”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钞也不够,才两年就露了底,怎么办?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钱也贴下无底洞,这还不算,还天天回来同我吵。
“最惨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个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够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又与叶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处。”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我们这三个女人必需互爱互助。
“我回去了。”妈妈说。
“我送你。”我站起来。
“不用,我叫了你叶伯伯来接我。”
我说:“看样子,叶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亲不响。
我自管自说下去,“也许情况会得急转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为他会向我求婚?”没想到母亲会问得这么直。
我嗫懦地低下头。
“他看上去比时下的小生明星还年轻,要再娶,恐怕连你这样年纪的人都嫌老,他叶某放个声气出来,要什么样的填房没有?到时恐怕连旧情都维系不住。”
我连忙说:“朋友是不一样的,叶成秋不是这样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从前的朋友,怕你们老提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非得想办法来隔绝了你们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为主,我可做不到,办不到。”
这话里有许多感慨,有许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楼。”我说。
叶成秋站在车子外。
现在肯等女人下楼来的,也只有叶成秋这样的男人。
他说:“我初初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样。”
我温和地说:“其实不是,叶伯伯,那时候母亲应与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还是个孩子。”
“她们这一代特别小样。”
“会不会是因为你特别成熟?”他笑问。
“不,我不行。”我把手乱摇。
叶成秋说:“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应该有吗?我有什么可以自骄?”
叶成秋笑,“总之不应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泪就在眼眶中打滚,稍不当心用力一挤就会掉下来。
最受不了有人关注垂询。
受伤的野兽找个隐蔽处用舌头舔伤口,过一阵子也就挨过去了,倘有个真心人来殷勤关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没救,心一酸一软,若一口真气提不上来,真的就此息劳归主也是有的。
他上车载了母亲走。
在电梯中,我觉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还是滚下一串眼泪,炙热地烫着冰冻的面颊。
真肉麻,太过自爱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儿已随时可以嫁人,还有什么资格纵容自己,为小事落泪。
我温习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鱼肚白时淋浴出门吃早餐去。
考完试步出试场,大太阳令我睁不开双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随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额角看出去。看到罗伦斯给我一个大笑容。他坐在一辆豪华跑车里。
“唉,”他笑着下车,“之俊,原来你是杨之俊。”
我坐上他的车,冷气使我头脑清醒,簇新的真皮沙发发出一阵清香。
“是,我是杨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晓得?”
“之俊,我是叶世球啊。”
这名字好热,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叶成秋的儿子。”他笑。
轮到我张大嘴,啊,怪不得,原来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兴奋,“原来我们是世交,所以,有缘分的人怎么都避不过的,我总有法子见到你。”
我也觉得高兴,因对叶成秋实在太好感,爱屋及乌,但凡与他沾上边的人,都一并喜欢。
怪不得老觉得他面熟,他的一双眼睛,活泼精神,一如他父亲。
“你是怎么发觉的?”我问。他略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来。”
我白他一眼。就是这样,连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乱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现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没有世袭的,叶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这样子。”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世球。”
广东人喜欢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圆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时最爱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龙之杰之俊之类。
“世球,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觉。”
他立刻把握这个机会,做一个害羞之状,“之俊,这……我们认识才数天,这不大好吧,人们会怎么说呢?”
我先是一呆,随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个人,我开始明白干嘛他会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为他的经济情形。
父亲不会明白,父亲老以为母亲同叶伯伯在一起是为他的钱。
“说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带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华之杰,那里顶楼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过,我们换个地方。”
他讶异地说:“爹说你长大后一直与他维持客气的距离,看来竟是真的了。”
“你与叶伯伯说起我?”
“是,他说你有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已有十七岁?”叶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证。
“快十八岁。”
“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岁?”
“问起最私隐的事来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岁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妈妈?”
我仍然微笑,并不觉得他唐突,他声音中的热情与焦虑都是真实的,我听得出来。
“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关太太发觉我们一道吃咖啡,你猜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而且他说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一直与他牛头不搭马嘴:“我是不是已经介入三角关系?”
他拿我没法,“你母亲长得很美,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
我终于有了共鸣,“是的。”
“跟你一个印子,”叶世球说,“父亲给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没想到那时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时不知有没有电灯?”
“她是那么时髦,现在还一样?”
“一样,无论在什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都维持巅峰状态,夏季摄氏36度的气温照穿玻璃丝袜,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头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吗?”叶世球问。
我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可是要生气的。”
“你们一家真够传奇性。”
“是吗,彼此彼此,这些年来,我们也约略闻说过叶家公子你的事迹,亦颇为啧啧称奇。”
他笑,“百闻不如一见?”
“叶伯伯真纵容你。”
“不,是我母亲。”他脸上闪过一丝忧色,“由她把我宠坏。”
“我们也知道她身体不好。”
“已经拖到极限。”他唏嘘地说。他把我带到郊外的私人会所,真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你真闲。”我说。
他有点愧意。他父亲可由早上八时工作到晚上八点,这是叶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极必反,却生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时之前我要回到市区。”
“之俊,别扫兴。”
“无论怎么样,我是不会把身世对你说的。”
“你知道吗?”他凝视我,“我们几乎没成为兄妹,如果你的母亲嫁了我父亲……”
“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实年龄公之世人。”他笑。
“瞒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卖我的不是十八岁的女儿,而是我脸上的风霜。”
“喂,年龄对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关太太的真实年龄呢?”
“不知道,”他摇头,“我们了解不深。”
但他们在一起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他没有派人去调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组密探,专门替他打听他未来情妇之私隐:有什么过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爱恶,等等。
叶世球是个妙人。
“听说,没有人见过你女儿的父亲?”他好奇地问。
这难道也是叶伯伯告诉他的?我面孔上终于露出不悦的神情,叶世球说话没有分寸,他不知道适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连连道歉,“之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我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好奇心。”
哟,还另眼相看呢。
“请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个工程。”
“好”
一路上我闭起双眼,他也没有再说话。
汽车无线电在悠扬地播放情歌。叶世球这辆车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厅:有电话有音响设备,设一具小小电视机,空气调节,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的。
到了目的地,他问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机来接我走,我出尽百宝推辞。
到真的要走的时候,热浪袭人,我又有一丝懊悔,但毕竟自己叫了车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
我脱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她一直捶一直问:“够钟数没有,够钟数没有?”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妈,我拍电影可好?”
我如见鬼般睁大眼,“什么?”
“有导演请我拍戏。”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烦事便接踵而来。
我深深吸口气,“当然不可,你还得升学。”
她坦白地说:“就算留学,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学费与住宿都贵,怕要万多元一个月,白白浪费时间,回来都二十多岁了。”
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拍戏也不一定红,机会只来一次,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试一试。”
我欲言还休,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即使找到银坛前辈,问他们的意见,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说“每一行都良莠不齐,总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我都反对。”
她不出声。
“陶陶。”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妈妈,打铁不趁热的话,机会一失去,就没有了。”
“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我问,“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说话。
“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个上海女孩子,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是个群戏,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就算是当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说:“这个虎背,骑了上去,很难下来。”
“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老虎。”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再反对下去,势必要反脸。
我沉吟:“问你外婆吧。”
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帮她的,她知道,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
“妈妈,”陶陶靠过来,“我永远爱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以为我占有欲强,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给她自由。
实在我是为她好。
“陶陶,在我们家,你已经有很多自由,实不应得寸进尺。”我郁郁不乐。
“我知道,”她说,“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
她在讽刺我,我不语,闭上双目。
她说下去,“你应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对我的注意力。”
我忍气吞声,不肯与她起纷争。
我怎么好责备她?譬如讲,我想说: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她可以反驳:我根本是个野孩子。
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泪水,没事人似地问:“谁是导演?”
“飞龙公司,许宗华导演,一签约就给我剧本,你可以看。”
“暑假让你拍戏,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
“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
“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
“妈妈,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学,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
“陶陶,”我压抑着,手都颤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妈妈,不。”她过来拥抱我。
我靠紧她的面孔,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我略略有点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应,你去吧。”我有点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应我。”
“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说你会去。”
“好吧,我去。”她勉强得要死。
“都是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妈妈,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轻,当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会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因为人是群居动物,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妈妈,你要我做淑女、念文凭,借此嫁一户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
我呆呆看着她。
“你怕我去冒险,你怕有不良结果,你怕社会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不会这样的,妈妈,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坏女人,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妈妈,给我自由,我不会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头发为你而白。”
“妈妈,”她温和地说,“没有我,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
“从什么地方,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
“从你那里,从外婆那里。”她笑。
她长大了,她日趋成熟,她的主观强,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嘘,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我心酸而无奈。
人总怕转变,面对她的成长,我手足无措。
“我去与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与朋友逛街。”
“你应该学外婆出去交际。”
“陶陶,既然你不让我管你,你也别管我好不好?”
她赔笑。
我爱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她还是要开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万给我过目。”
“一定,妈妈。”
拍电影。我的天。
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导师、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我有说不出的苦,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人家雄才伟略,日理万机,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
但是我不得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