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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楼台 第三章

  啪嗒,啪嗒,啪嗒……看腻了睡莲上的交尾肥蜻蜓,黄色小雨鞋从池畔安静跺开之际,听见什么,变换方向,朝崖边的人形巨石好奇迈去。

  唔?

  夏秀眉心一定,双脚机伶停下,头顶旋即一阵飒飒风至。她表情镇定地看着从崖底抛上来的一只军用背包,擦过她短短的发梢,带出令人不快的静电。注视渗水的大背包一眼,小女生毫不迟疑,掉头就走。啪嗒,啪嗒,啪嗒……

  “喂喂,喂--!回来,你给我等等!”展力齐从崖边一跃而上,眼尖地瞄见小家伙不赏睑的态度。“嗯,都叫你等一下了,你还愈走愈远。小不点,回来大哥哥这里,力齐哥哥赏糖吃。”

  “妹,别理陌生人,我们该回家了。”

  就知道小不点在的地方,绝对少不了寄生虫!一听见熟悉的冷讽声,展力齐看都不必看,嘴角已惯性抽搐起。

  除了装斯文、扮王子,他不晓得姓管的这辈子还能干什么好?前几天,他善心大发提醒姓管的,恋妹情结不是普通小感冒,不能药到病除,何况他病入膏肓。他好声好气劝他心病还需心药医,去看心理医生吧!

  靠!区区中学部的瘟猫王子竟敢当场翻脸!在他耶,大学部一吼动山河的狮子王面前摆谱耶!病得不轻。没见过哪个男人黏妹妹黏得这么病态,又禁不起人家指教一二才惨。长到八岁盼来一个心肝妹妹就可以黏所欲黏吗?变态!

  “姓管的冬彦,你得感谢学长我今天心情非常好,懒得动拳头,看在小秀面子上,我放你一条生路。”展力齐捞起背包,甩上肩,三两个跨步就追上短腿妹,他笑眯眯地纠缠小芳邻,对她比比他宽阔的双肩,强迫推销道:“小不点,今天搭个便车好吗?”

  “不要!”

  “来嘛,我们以前配合得很好的。”

  “哥哥说太危险,不行,我不要。”不论往哪边走避,都甩脱不掉如影随形的大山,还有一直捅她的讨厌手指,夏秀小脸恼红。“你走开,不要跟着我啦!”

  “喂,考虑一下再拒绝行不行?你哥懂个屁,给我面子会死啊?大家都四五年老交情了,以前不是没载过你,我宽宏大量哦,没跟你计较你用屁殴坐到我帅脸那笔帐,你年纪小小,怎么如此无情啊?”

  “妹,油菜花那边有野生的玫瑰花丛,你去摘一朵花来送哥。”坐在八角亭温书的管冬彦没抬头,慢条斯理地放下交叠的双腿:“妹,自己在路上走的时候,一定要留意前后左右,别理会可疑人士,尤其那种大学一年级一念三年的人。”

  “姓管的,你给我闭嘴哦!哪有三年?”才两年好不好?今年的出席天数是经过电脑计算,一定刚刚好!不会被当!他一定allbrass的啦!

  “有一种人你也需要提防,妹。”管冬彦单手托腮,姿态清闲。“就是那种行为不端,好好的大门不走专爬狗洞,喜欢惹是生非,整天劳累老人家收拾善后,人品低劣到必须提前当兵的家伙。”

  “喔。”夏秀似懂非懂,只晓得她哥哥又和隔壁的叔叔斗起嘴了。

  “我都听不懂了,你喔个头啦!”展力齐使出一阳指戳了下小脑勺,险些将小家伙戳倒。“谁行为不端啊?管冬彦,你说个话不咬文嚼字会死人啊!有种你别含沙射影,直接说出来,说啊!”

  他懒得跟不学无术的笨蛋计较。“妹,我们回家。”

  “我还没有采到玫瑰啊,哥哥,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回家哦!”

  “安啦,你变态哥哥舍不得让你离开他视线半步的。”展力齐尾随小芳邻跨出泥泞的田埂小路,转上柏油路,脏兮兮的登山靴蓄意踩着一洼接一洼的积水走着,顺便将鞋上的泥块冲掉。

  “我不要玩啦!”被污水溅得无处可逃,急着完成使命的小女生哇哇大叫,转身推坏蛋一下。“你走开,走开啦!哎呀,不要拉我的头发啦!”

  “臭老头说的很对,你的头发像狗啃的,好丑哦。”展力齐稳如泰山,单手叉腰,逗弄与他膝盖一般高的小女生。“哪个女生不爱漂亮,头发长长才美得起来嘛,你哦,偏要让你变态老哥牵着鼻子走。你们这算什么,兄妹情深头呀?”

  “不要拉啦!会痛耶,讨厌讨厌!”肩头被顶到无处可逃,夏秀一气,反身追打可恶的大坏蛋。

  “喵呜,喵呜……”展力齐玩出童心,突然喵喵怪叫。“喵--喵。”

  唔?夏秀果然被诱出好奇心,发怒的粉拳绣腿停下。她仰高小脸,圆眸愕然大瞠,摸样可人地看着像大树一样高一样壮的巨兽。

  “你笨蛋哥哥是病猫,你是小喵咪,喵喵。”他乐不可支地挤眉弄眼。

  “是猫咪,不是喵咪!”夏秀皱缩小眉小眼,一心护短,高声对不可原谅的大人驳斥:“哥哥每科都考一百分!哥哥很聪明,他不是笨蛋!”

  “妹,别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人身上,妈妈在找了,快点去采。”

  什么叫不必要的人?!“别信你哥的话,找不到啦,你笨蛋哥哥骗你的啦!玫瑰?哼,这地方连圆仔花的鬼影子都看不到,还‘野’玫瑰咧!”展力齐尾随小芳邻踏进田埂。“要哪门子白痴啊?小不点,你要相信力齐哥哥,我在你这个年纪就住在这个鬼地方,从没见过哪里有--”

  “找到了!”

  啥?

  “笨蛋。”

  啥?!姓管的刚才念啥?!

  “哥哥!快来看,我找到野玫瑰了,好多!”夏秀喜不自胜地蹲在玫瑰花丛前,迭声惊呼:“这里有好多好多的玫瑰花,有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好漂亮哦!哥哥,你想要什么颜色?”心痒难耐的眸光熠熠闪烁,目标锁定近旁一朵可怜落单的红玫瑰。“红色的玫瑰花,好不好呢?”

  “都可以,小心刺哦。”

  他在鸟地方住了快一辈子,对地理环境的熟悉度居然输给搬来不到五年的瘟猫变态王子?!展力齐难看的粗脸青一阵、紫一阵,没好气地伸出一指,将正要下手摧花的小家伙钩回柏油路。

  “我自己……”

  “你什么?去那边给我立正站好,不准过来!”展力齐表情凶巴巴地斜瞪回去,将不听话的小家伙从泥地这回柏油路。“很好,这才是乖宝贝的表现,这样力齐哥哥会疼你人心一辈子。玫瑰刺很多,你不会采,力齐哥哥比你混蛋哥哥好一千万倍!我采给你,现在告诉力齐哥哥你要哪一朵,是不是红的这朵--啊!嗅!”

  笨蛋。

  夏秀被忽然弹跳起来又咒又骂的人吓一跳,惊惧地连退数步。

  “哥哥快来!尼安德塔叔叔被花刺到手了,你快点来!快点!”她回头求助。

  “谁是尼安德什么鬼东西啊!别叫我叔叔增加我的心理负担行不行?”噢,他妈的,小小一根刺这么痛对吗?

  “他跟你闹着玩的,别怕。妹才十岁,你都不会被花刺伤,一个老你十二岁的成熟大学生,不可能愚蠢得应付不了花刺,他不是三岁小孩,”管冬彦合起课本。“不信的话,你不妨问那位先生,问他有没有被花刺扎到手?”

  夏秀依言回过头。“尼安德塔叔叔,你有没有--”

  “当然没有!开玩笑,我展力齐耶!‘青岚大学’的学生会长耶!老子他妈的好得不能再好!”展力齐挺起傲人胸膛,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不要学你病猫哥哥,拐着弯骂人人猿!也不准叫我叔--叔!差一个辈份感觉就差--很--多!再半路乱叫叔叔我就……我就,我就不给你糖吃哦!”

  “妹,我们回家。”管冬彦决定跟笨蛋保持距离。

  “那玫瑰花怎么办?”夏秀大眼直勾勾地觊觎娇妍欲滴的红玫瑰。

  “成熟的大人不会说话不算话。玫瑰花让那位叔叔采就好,我们回家吃饭,他采好后会送过来。”管冬彦踱回石桌将书本一一叠起,收妥,温和笑哼:“不信,你问那位先生。”

  “不用问了,你快回去吃饭!”展力齐双瞳喷火,不必小芳邻开口问,迳行恨声回答、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走着瞧!只会阴损的病猫!为人阴毒的瘟神!总有一天一定让他找不到宿主,无血可吸而烂死!

  横眉竖目的恶脸望向小芳邻时,霎时崩解,展力齐以惊人的和气眉开眼笑,拿指头爱娇地戳了下小芳邻。“花交给力齐哥哥就好,不用感谢我。你回去吃饭,饭要多吃点,胸部才会长肉肉,以后你要以身相许,力齐哥哥绝不会找借口推辞。”

  管冬彦脸色阴沉,懒得听他废话。“不必感谢好色糟老头,妹,过来。”

  “姓管的,你闭嘴哦!需要你的高见我会准你开口,看你要死不活的死德性就不爽,滚离我视线远一点,哪边凉快你哪边窝去!”脾气一来挡都挡不住,展力齐低头看见玫瑰花更火大,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抓--

  啊!椎心刺骨的剧痛从掌心轰上来,痛得展力齐头昏眼花,身子蜷缩在地。

  “妹,别看了,他没事,那是尼安德塔人摘完玫瑰后特有的祈祷姿势,跟我们上教堂做礼拜一样,我们不要打扰人家。”等频频回望的妹妹接近八角亭,管冬彦才提起书包,漫步下去与她会合。“你不是也要玫瑰吗?别忘了爸爸,还有妈妈,奶奶很疼你,太婆也是。你想想看,有没有遗漏谁?”

  十岁的小女孩心无城府,马上让阴险的兄长转移了注意力。

  “冰树要一朵!”夏秀高兴地数起来,伸手让以温柔眼神鼓吹她深入去想的哥哥牵着。“二月婆婆一朵,七月婆婆一朵,九月婆婆一朵,十一月婆婆一朵,嗯,圣诞婆婆也一朵。”

  她每唱名一位,火到快爆炸的展力齐头就晕一下、五脏六腑就抽一下。

  “还有,兰西学姐也要一朵!”

  “兰西?”淡白的病容微诧,管冬彦屈指叩了下妹妹。“你一个小四生,怎会认识国中部的校花小姐?”

  “上次体育课的时候,她来小学部拿东西,看我们班只剩下我不会游泳,同学一直在笑,就留下来教我游泳了哦!哥哥,兰西学姐很会游泳!”

  “两节课都留在那里?”这样就跷课啦?

  “对啊,她没有笑我,每天留下来陪我练习,一直到我学会游泳哦!”

  “是吗?哥倒不知道校花时间这么多,改天遇见了,哥会谢谢她对你的照顾。”

  轰隆!止歇不到一个钟头的春雨,伴随春雷飘落,管冬彦帮妹妹兜妥雨帽,才悠然地撑开伞。

  “其他几位婆婆呢?你不送她们吗?她们会哭哦。”他以温煦的笑颜鼓励妹妹放胆去想,不必心存顾忌。

  死家伙,打雷了还玩啊?好啦,要玩就认认真真陪瘟猫王子玩玩,他展力齐一向乐于接受各种形武的正面冲突与挑战,有本事尽管使出来,他舍命陪病猫。

  姓管的最好能像臭老头在四五年前一样,以硬拳撂倒他,揍得他淅沥哗啦妈认不出,这样一来,他对他没事病恹恹的样子或许会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那是下辈子的事,就凭管冬彦的病骨,这辈子别说揍倒他,光是近他身,姓管的可能都会追到断气!

  他和姓管的,梁子结得说深不深,正好也是他和臭老头互看不顺眼,干架的同一天、那天,姓管的死家伙明明人在现场,看管他宝贝妹妹。这冷眼旁观的死家伙要避在树林后方看戏,可以!好歹躲彻底一点,别混到让忙着捶臭老头的他瞄见!

  他妈的!他以为他在欣赏马戏团猴戏演出啊?他以为他是谁?真是碍眼!

  对他第一印象太差,之后也不可能和他浓情蜜意,他展力齐不屑与病猫为伍。

  他只欣赏凭真本事赢得敬重的人,能以拳头定出胜负,那是最好啦!目前只有臭老头让他心服口服。姓管的嘛,领了号码牌,五百公里外候着去!

  展力齐直到雨势哗啦啦落大,才懒洋洋爬起。他搓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被大雨打得挺不直枝梗的野玫瑰。

  要花是吧?大人不会说话不算话是吧?简单。

  笃!笃!笃!一听见可疑的声响,围篱阴影下摸黑办事的人影立即蹲下,朝左近一闪,动作流畅无息地滚入茶树后方。以树丛作为掩护,人影静静蜷伏于暗处,融于凉春的雨夜之中。

  笃……笃……笃……人影静息以待,直到恼人的声音远了、淡了,才偷偷摸摸地蹲起身,从不及腰间的矮篱向外探望,并且贼头贼脑地左右环伺。

  围篱外的世界一如往常,晚餐时刻一至便沉入甜眠状态,人烟渐渺。

  除了规律得单调的雨声,远方偶尔传起不安的犬吠,贯穿全村的主要干道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入春后阴雨绵延,由黑色鹅卵石铺陈的街道终日湿淋淋,一入夜,在灯光映照下,路面泛起一层幽微的冷光,人踪稀疏的荒僻山村更显凄清寂寥。

  呼,没事没事,是耳背的八月妖,不是最杂念的三月妖……人影速速蹲回竹篱下,在松软的有机土上以拳头补上三大捶,遮遮掩掩地半起身,复以惊人的脚力补上五六踹,上层夯实,大功告成!

  “谁……谁在外面?”管家妈妈端着炒好的青椒,走出厨房,冷不防被院子的庞然巨物吓着。跪蹲在地,将工具一一扔进布袋的人闻声转过头,顾不得回应,沾满泥上的双掌忙在身上、腿上乱擦一通。

  若非对方特殊的身形、草率的举止很熟悉,无端受此惊吓,弱不禁风的管家女主人早双腿一软,厥了过去。

  “那是……力齐,没错吧?”管家妈妈按住惊魂未定的心口,呐呐轻问。

  “哟,管婶好眼力,没错没错,正是在下!”展力齐起身健朗一笑,白牙在幽夜中闪闪绽光。“是不是吓到管婶了?抱歉喔,来之前忘了先通知。”

  “没关系,我没吓到,这里随时欢迎你过来。三月天的,雨这么大,你怎么不撑把伞,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呢?”将香喷喷的菜端入饭厅,管家妈妈拿出雨具,一面轻唤:“老公,麻烦你上楼拿干净衣服给力齐换好吗?他浑身湿透了。”

  “老婆,可是……”管家爸爸从书房推门而出,面有难色。“我们家没有力齐能穿的衣服耶。我和儿子都是瘦竹竿,没有力齐的好体魄。我看这样,力齐·你先回家洗澡把衣服换下来,慢慢来,不急,我们等你一块用餐。”

  “不用了啦!一点小雨淋不死人的。”展力齐头好壮壮地反手示意,把手上的铲子往左邻一抛。

  他低下身,捞着铁锄与散落一地的小器具,准备抄捷径一射了事,眼角不经意瞄见管家斯文的学者爸爸,脸色煞白,眼神惊疑不定地来回瞧看他手上的东西,以及隔壁的石板屋。

  “力齐,那个,元月婆婆……”

  “哎呀,管叔,你别怕啦!安啦。你以为我性情大变,今天特地回家替老太婆温被尽孝吗?我还亲尝便便咧!啧,二十四孝也要看人孝顺吧?”理直气壮的嗓音忽然嘀咕了起来,“老太婆和另外几只老太婆出门了,据说去勘察温泉水质,刚被那个人接去北投泡汤,接下来要全省泡透透,大约一个月后回来啦!安啦,管叔,老太婆不在家,不会出来杂念啦,不信你看!”小器具泄怒般一件件飞过天空,铿啷铿啷,纷纷掉进隔壁院落。

  那个人?管家妈妈手持花伞,眉眼含笑地走近蛮性大发的邻家男孩。力齐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不是元月婆婆在家与否的问题呀!力齐!“老婆那个,力齐手上,我是说,我没别的意思……”生恐娇妻被误伤,又担心话说太白对人过意不去,管家爸爸支吾着不知如何表达时,身边窜过一道小影子。望着十岁大的女儿,无畏无惧地冲向手持利器的人,他欲哭无泪,心慌得更厉害。“女儿,你雨衣怎么还没换下?吃饭了,过来爸爸这边,爸爸帮你脱……”女儿短缺的门牙,是力齐陪她玩要时不知节制力气的结果,她忘了吗?

  “不要,我不要吃饭!”夏秀一口回绝,心急如焚地拍拍展力齐大腿。“叔叔!玫瑰花在哪里?哪里?”

  “什么叔叔?!你这气死人的小东西,叫我力齐哥哥!”一阳指戳在屡教不会的无礼脑门上,展力齐刻意将另一手掩至身后,往屋侧跨去,将小女生自刚落地的花丛前面引开,“叫哥哥,你叫了,我就给玫瑰。”

  “嗯……”小女生负气跺脚,想溜到展力齐身后抢走玫瑰,却总是刚好慢他一步。

  快下来救妹妹呀!冬彦……“女、女儿,小心啊……力齐手上握着锄头,锄刀是很利的。力、力齐,你先放下锄头再跟小秀玩好吗?小心啊!”管家爸爸心惊胆跳地奔入院子,没察觉头上移来一把伞,以及老婆发噱的微笑,双手无助地随着独生女移东又移西,深怕她有个闪失。

  丈夫的谨言慎行,与邻家男孩的粗枝大叶,形成强烈对比。管家妈妈笑叹一声,将屡次想上前夺回女儿的老公锁在身侧,静观一大一小吵吵闹闹。

  女儿口中的玫瑰花,应该是力齐今晚行为诡谲的原因了……娇眸笑意盎然,缓缓朝大门左端看去,不意外泥泞的土层被大范围掀过一递,墙角处多出一丛玫瑰花。花丛枝繁叶茂,被人特意栽植于阴暗处,晚上察觉不易。

  呵,力齐这孩子,居然将那么一大丛花移种过来,八成又与她家冬彦闹上了吧?

  真是个行动剽悍又富冒险精神的男孩子,与她家文静的男人们完全不同,羡慕展家双亲,生男孩子就应该和力齐一样活泼健朗、率性刚强才对。多么希望力齐的强壮健康,能够分一点给她家两个根骨不佳的男人。

  她不求多,只要一点点,至少别让他们两个一变天就咳嗽不断!她好心疼。

  真心羡慕力齐,这孩子全然不受季节影响,终年一件短上衣野进野出,不见他打过一个喷嚏,说是衣服穿多了会有束缚感,受不了。两件衣服算多吗?她心爱的两个男人纵然炎炎盛夏,出门都得随身携带外套御寒呢。

  婆婆们总爱数落力齐野性难驯,说他是脚带尖刺的野狮,又狂又躁,难被驯化且不能管教,可是,没他惹祸生事的日子又贫乏得紧。

  是呀,力齐这孩子是不受约束,自有行事准则,老人家愈是禁忌禁止的事,愈容易激发他根深柢固的反骨。自从提前入伍的事与老人家们呕上后,他宁可自行辟路,镇日山里来水里去,又溯溪又攀岩,也不走正门呢。

  力齐的倔强刚强隐藏在粗率的表相下,他从小就独立生活,极有主见。

  据说在十一岁某天夜里,他与他父亲发生激烈口角,盛怒下,行李一收连夜跑回这里,寄居祖母家中。当时刚升上国小五年级的小力齐,决断干脆俐落得远胜于她家老公,隔天他竟瞒着家中高堂,迳行办妥转学事宜,态度强硬,摆明了此事不给转圜余地。

  此后力齐拒回北投老家,拒见思子心切的展大哥与展大嫂,独力料理一切。一个人仿彿天生天养,飞扬跳脱,独立得让人疼惜。

  好羡慕,真的好羡慕力齐的强壮硬朗。搬回这儿定居以来,她不断自问,以前是不是过分限制冬彦,以至养出他一身病容病骨?

  她是不是因为老公心脏病第一次发作,适巧在儿子出世前后,痛苦刻骨铭心,不知不觉竟将恐惧转嫁儿子身上了?是不是因为,她当他是温室花朵般悉心呵护,不准他跑、不许他跳,担忧他动作过大心脏无法负担,所以他一发烧动辄就并发肺炎呢?她是不是……把明明没病的儿子,养出病来了呢?

  两个心爱的男人她补了又补,家搬了又搬;为了让刚开完刀的老公安心静养,最后远离生活便捷的尘嚣,择定老公故里落脚。这一落定或许永远就不走了吧……

  婆婆与老公决裂了六年,起因是小秀从母姓一事,真正决裂则在于她笨老公先斩后奏,事后又不知安抚老人家情绪的笨拙态度。

  老公是家中的独子,年幼失怙,由婆婆一手养大。婆婆性格刚毅,老公因为小秀的事处理失当,几次负荆请罪均被婆婆乱棒打下山,可见一斑。经过她这个儿媳长达两年的沟通,终于获得婆婆首肯,让老公回乡养病并专心编写神话丛书,条件是各住各的屋子,平素能不往来就别去扰。

  说到底,婆婆是心疼独生子的,却不轻饶他先斩后奏的忤逆行径。

  唉,谁教夏家人丁单薄只剩她一个后嗣?谁教婆婆教出一个体贴人的好儿子呢?让小秀从母姓是老公提议,绝非她的意思,她也明白这是老公对亡故的岳父母所尽的丁点孝道。坏就坏在他一诺千金,即使忘了事先与婆婆商量,也不改其意。

  婆婆毕竟是长辈,不受敬重,反应之激烈可想而知。将心比心,今天若冬彦做出类似行为,她断无婆婆的雅量。婆婆与太婆目前深居内村,两位老人家都是明辨事理的睿智长者,恼着她亲爱的笨老公,却不为难媳妇,说是她将一双儿女带得很好。

  是吗?带得好吗?管家妈妈面泛愁色,抬起头,不意外儿子单薄的身形依偎在二楼窗口,冷眼旁观嘈杂的楼下。一接触到母亲关爱的眼神,紫白病容闪过嘲诮,管冬彦不须母亲开口,已将手上的白色毛衣套上,反身走出房间。

  管家妈妈叹息着,看见女儿被邻家大哥哥逗得乱吼乱叫,小身子被扛起,童稚的惊笑连绵不绝。

  “啊,你不乖,你不叫我力齐哥哥哦?不叫,我要把玫瑰统统送给四月婆婆家的小可爱冰树哟!”展力齐出言恐吓完,扛着她开步欲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头上的雨帽早在粗暴大人的戏耍下滑落,夏秀湿透的小脸红通通,蒸腾出一层健康动人的色泽。

  “女儿,你淋成落汤鸡了,会感冒喔,快点过来爸爸这里,小、小心一点啊!力齐。”管家爸爸见咯咯大笑的女儿被抬得老高,方寸大乱,神色紧张地张望屋内。冬彦快来呀!爸爸需要你来当坏人,“力,力齐,这样不、不雅观,你、你小心啊!别、别别摔着小秀了!你、你手上的锄头先放下呀!先、先先放下!”

  唉,扛是女儿被扛,头晕脑胀的却是她家傻爸爸,管家妈妈暗自叹息,使劲拽住蠢动的老公。

  “淋一下雨有什么关系?没事的啦!管叔,你操烦太多了。”展力齐率直大笑,一手抓着布袋与铁锄,另一手扛着小不点,姿态惬意地迈向隔离两户的上墙。他将农具一古脑扔到隔壁院子,回头对管家双亲宏声报备道:“管叔管婶,小不点我借走了哦,家里没人念经,闷得人受不了。小不点,不要乱动!不然力齐哥哥要把你像那堆东西那样,直接扔过去哦。”他横眉恐吓,没有吓着小家伙,却吓坏她老实的爸爸。

  “力、力力力齐,唔……唔唔……”口吃严重的嘴被蒙住。

  “没问题,我家女儿麻烦你多留意了。”见大男孩反手比出OK手势,动作灵巧地一个撑身,一眨眼,一大一小已在墙那头打打闹闹,管家妈妈笑道:“力齐,厨房还有两样菜,等你过来我再炒,快换下湿衣服,过来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菜。”

  “青椒!我刚才闻到了,管婶,谢啦!这几年老是在你家白吃白喝,不好意思,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和管叔的。对吗?小不点。”拍了下蠢动的小屁股。

  “我不要吃青椒啦!”

  “小小年纪就挑食?敢不吃,我转晕你!”展力齐恶声恶气,将不安分的小家伙转往腋下夹住,原地转圈子,尖叫声与呼喝声此起彼落。

  管家父亲看到头发晕,睑色死白,管家妈妈无奈地挽着老公转向,并一把扣住错身而过的儿子。

  “妹还没洗澡,我去带她回来。”

  “不用了。”柔荑坚持地搭住儿子肘弯。“让小秀和力齐多闹一会儿,我看他们玩得很开心。”管家妈妈语调轻软,有着难得的纵容,管冬彦凝视母亲一眼,不再置喙,淡然地转身进屋。

  “对了,老婆。”让老婆先躲入屋檐,管家爸爸神色镇定地收起伞,尽可能对女儿凄绝的尖叫充耳不闻,“你说话比我婉转,等会你记得问力齐,展大哥说他最近常常跷课去司机大哥的车行兼差开计程车,他担心力齐是不是有课业上的额外开销,没让他知道。你记得,千万别说是展大哥问的。”

  开计程车?跨进玄关的脚步一顿,母亲的轻笑声让管冬彦下颚微绷,他不发一语,右转上楼。

  “司机大哥的为人我们很清楚,他把力齐当成亲弟弟,盯他盯得比展大哥紧呢。在车行消磨时光对力齐是好事呀,在那里有太多叔叔伯伯盯他,他没机会染上恶习,也交不到坏朋友的。”管家妈妈了然于心,取笑着人笨口拙的书呆子丈夫。“力齐开计程车是体验人生,发泄课余精力。他没有吸食毒品,也没有混帮派,展大哥言下之意指的若是这个。”

  “他、他他没那意思!你、你别多心,书房还有资料没收,我进去了!”受好友之托查明真相,管家笨父亲眼见瞒不过慧质兰心的爱妻,脸色一窘,落荒逃开。

  管家妈妈进屋前,回眸看着疯成一团的大小孩子,欣慰的浓笑漾开。

  儿子的弱质病身或许注定一辈子这样,积重难返了……

  是她从小限制他不许走快、不许跑、不让他学游泳,禁止他畅怀大笑,严格的管束抽空儿子的活力,终于,他如母亲所愿变成一个不吵不闹的模范生,品学兼优,却少了活跃的生命力。

  不愿去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她毕竟不是天生当母亲的材料,当时她只懂得以那样的方武呵护她第一个宝贝呀!女儿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她会给女儿截然不同于她哥哥的童年,不再束缚她,动辄限制她。

  她希望女儿可以更野一点,希望她小小的鹅蛋脸常带漂亮的红晕;希望她用力地坐卧跑跳,希望她藉由与力齐大哥哥的嘻笑互动将小小心肺养壮,每天健健康康的,长成自信坚强又充满朝气的漂亮女生。

  最好能跟力齐一样强壮健朗,即使是这样的倾盆大雨淋上一天,也伤不了一丝一毫……

  当天深夜,爱耍猛的尼安德塔病--倒--了。

  妈妈打趣说他长相凶横,病情也来势汹汹,发现时体温已高达三十九度半。

  尼安德塔这一病,不仅轰动整个“岁月村”,更一举打破他在村人心目中接近天神地位的光明形象。隔天,冰树得知消息后吓一跳,娇怯地疑惑说:“原来力齐学长会生病吗?他看起来好庞大好强壮的样子说,真的是他吗?好可惜喔。”

  正在帮冰树扎头发的妈妈,听了一直笑。笑了好久好久之后,妈妈对她说,尼安德塔全是为了帮她把玫瑰花移到她家院子,才会染上重感冒。

  所以心怀愧疚的她,那阵子天天带着爸爸买给她的《西洋神话故事》、《伊索寓言》,跑隔壁探病。通常她会遵照爸爸的指示,先帮往往昏睡不醒的病人戴上两层口罩,然后才趴在他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念神话故事给他听,期望病人可以睡得更加安稳,感冒早日痊愈。

  不料,她总是念不完第二则故事,不识好歹的病人就惊醒过来,怒气冲冲地扭头眯她。从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眸,她看得出他很想很想很想吼她,可是不敢,因为他的喉咙灸严重得连吸气都会被空气噎伤。

  第一次看见片刻也闲不住的金刚竟然病恹恹、脸红红,虚弱得下不了床,她受到的冲击与震撼不下于岁月村民,更甭说她是亲眼目击者了。只能说,现实与想像的差距终究太大了。

  由于那几天元月婆婆正好率团出游,尼安德塔便由她家负责照料。在他病情稍有起色,就是他惊醒后肆无忌惮地对她狂吼狂叫说“你害我呼吸困难”的同一天,他也迅速掌握自身的不幸优势,以枯槁病容千方百计哄骗当时仍只是纯真小女生的她。

  只记得他哄小孩的技巧十分差,哄来哄去都是同样一套话,说什么他生病时只有自己一个人,孤伶伶的,好可怜哟……他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照顾,不像她有那么多爱她的家人在身边守护她,好可怜哟……

  为了不再听见缺乏水分、干燥得恐怖的破嗓门,当时被八爪章鱼缠住折磨的她只好妥协,顺应了对方的降格以求。

  那天起,“尼安德塔叔叔”正式走入历史,她被迫多了一个“力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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