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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木兰 第五章

那边是红烛高照喜气洋洋,这边是月下孤灯自饮寞寞。

  边关靠北,才秋末就降起严霜,间杂雨雪。今天难得的雪静,寒冷的月色星光,远处的嚣闹与自己的孤独,衬得份外萧索。

  取出怀里的信,他已经看熟了。

  「寒侵莫恃强,殷勤频添衣。」

  将信熨在怀中,他默默的望着手里的酒,「木兰,最少,明月与君同。」他微笑,说不出的萧索,「敬妳。听说妳接下巡察的工作,又出京了?我不在妳身边,妳才不记得添衣呢。」想起她寂寞而修长的身影,在灯下孤独的批阅公文,总是要他一再强迫,才不甘不愿的放下手边的工作。

  总是等她不安的睡下后,他悄悄的拿起朱笔,替她把没看完的公文勾勒出重点,加以分类,这样,第二天她慌着样看的时候,就不再那么辛苦。

  妳是我心口一朵殷红的木兰花。根深蒂固,稍一拔起就鲜血淋漓。

  他仰头饮下整壶酒。离了木兰,他开始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这病恐是终生都不会好了。「我一生不曾嫉妒过任何人。打五岁就有神童之名,大些就和太子当起同学。等我十五岁就当了妳的侍读…我总觉得有了妳就什么都有了。我心疼妳,护妳,见妳日渐长大,日渐焕发,不知不觉竟然爱上了妳。」遥望那头的热闹,「现下我嫉妒段莫言了。他终于和石中钰订亲,两个人有了名分。就算不能马上成亲,他也开开心心的摆了酒席…」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我却连想见妳一面,妳也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木兰镇定又悲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踉跄的站起来,不稳的望着身后,木兰不赞同的皱着眉,「酗酒足以伤身,你怎可这样不自珍重?」

  「木兰?」剑麟怔怔的看着她,「我莫不是醉了?」

  她张了张嘴,却又颓然,「…就当是醉梦一场好了。」她微微笑笑。

  剑麟冲过来抱紧她,她僵了一会儿,柔软下来也轻轻的反抱他。

  「木兰…木兰…」将她抱在膝上,轻怜蜜爱的亲吻她的眉眼,嘴里不断轻轻的唤她,「这是梦…眼睛睁开就是梦了…」

  偎在宽大温暖的怀里,木兰不住的忍着泪,眼前一片朦胧。她的理智一再提醒自己不该来、不当来。但巡视到此,阿钰书信又提到剑麟公余皆藉酒浇愁,她就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策马的手了。

  看他颓唐若此,心痛得几乎忍不住。「…我很痛…我的心很痛…剑麟…不要这样喝酒…」

  「不喝了…我不喝了…」他一遍一遍的吻那双含悲欲泪的眼睛,「喝酒害我看不清妳…妳,妳终是要走的…」

  剑麟的尝到咸味,知道这位倔强到流血不流泪的公主,哭了。

  轻轻吻她的眼泪,吻她甜蜜的嘴。这样小小的嘴他实在忍不下心来用力,这样柔嫩的嘴皮子…只敢轻轻的,慢慢的,软软的用舌尖勾诱她,从嘴到颈子,轻轻拉开她的前襟…

  「妳没有穿战甲!」剑麟瞬间清醒,对着她大吼,「妳居然没穿战甲就四处跑?!」

  木兰觉得有点挫败。今天寅夜前来,不能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也不期望剑麟是柳下惠。只是…战甲?哪个女子会情郎会穿那种煞风景的东西?

  「剑麟…现下没有战争…」她试着说服他,剑麟更生气了,「没有战争,刺客多如牛毛!」往下盯着她的胸口,「妳居然连绑胸也没有?!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这边关还有赤罕人…妳搞什么鬼?一个女孩子家连肚兜都不穿,绑胸也不上,就这样出来跑?」

  「我…我没有肚兜…」谁会情郎还穿绑胸的?告诉我啊~「剑麟…」这些都不是重点吧?

  「妳又受伤了?!」剑麟粗鲁的把她摔到床上,脚步不稳的找伤药,「我不在身边,妳谁也不怕了是吧?」他哗啦啦将药箱倒出来,「没人盯连战甲都不穿了!看妳这一身伤!」他虽醉,还是很温柔的上药,嘴里嘀嘀咕咕的,「妳这伤都不治好…不肯治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以为他醉倒了,却看他大滴大滴的流泪。

  「剑麟!」扶住他的肩头,「你喝醉了…」

  「我醉?我倒希望我醉了…」他放声起来,「我宁可自己挨一万刀,也不要看妳伤到一丝半点…伤口痛会好,心痛啊!我好心痛…伤在妳身上,我的心好痛…」他倒在木兰怀里呜呜的哭泣,「很痛的,很痛的…」

  「我知道…」木兰含泪抚慰他。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他埋在木兰怀里不肯起来。

  「我知道…」

  见他不言语,知道他真的喝多了。抚着他眉间的愁纹,木兰有点啼笑皆非。

  哪对恋人跟他们一样呢?见了剑麟,什么相思都来不及讲,只记得责备他酗酒。剑麟见了自己,拉开衣襟不是打算轻薄,只是大骂她不穿战甲不上绑胸。

  她笑,接着又哭了。

  ***

  醒来时头痛欲裂,昨夜里的梦好真实,他梦见木兰来望他,两个人只顾着责备对方不善待自己。

  枕上一束极长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系着红绳。枕上仍有木兰的余香。

  她真的来过了?!

  这辈子大约不再碰酒了。因为酒醉,他想不起来昨夜的完整相会!

  颤抖着拾起那束长发。没错,这是她,这是木兰的长发。这样熟悉的触感和润滑,这是木兰的长发,没错!

  结发夫妻到白头…他心底凄凉又甜蜜。像是喝了有毒的甜酒,暖洋洋,甜丝丝,却又有着金属味损毁人的毒。

  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一绺,和木兰的放在一起。她是许我的,她的确是许我的。

  贴着胸放着,他终于开怀的笑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虽然笑容里还有着凄楚,但他终于开颜了。

  总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候。而且不是自己绝望的等候。

  ***

  「…太上教化明为暗好些时候,现在又要求归顺,我总觉得…」石中钰叨念了半天,抬头一看木兰居然神游物外,蹦的一声拍在桌上,「回魂哪!公主大人,我们还在议事哪!」

  木兰一惊,连奏折都掉在地上,不禁满面通红的弯腰捡起来。

  「妳怎么当了一趟巡抚大人就呆呆的?」石中钰也觉得自己太严苛,许是皇上的「打击」和唐剑麟骤去守边太伤她了,「要是不舒服,我看…」

  「我没事。」她收敛心神,恢复从容不迫,「妳说吧。」

  「太上教差人送信,说他们『护国菩萨』定要晋见皇上和监国,全教归顺,还愿意将所有教产奉献。我左看右看,就觉得当中有些阴谋。」

  「面圣不成。」木兰回绝了,「我见倒还可以。」

  太上教为什么要归顺?她心底疑惑。望着表面平静繁华的丽京,有种暗底波涛汹涌的不祥感。

  她的确是反对太上教的。光光锁国封港这点,就让她无法认同。前阵子太上教正盛的时候,教徒多次破坏港口,焚烧商船,屠杀外国人。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力气剿灭,费了多少折冲,才与邻国勉强达成协议。

  现下他们却要归顺了。

  她心下衡量,却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一个极大的网。这网,似乎罗织多年,在这次的巡抚中发现端倪,有点不敢相信太上教渗入之广,之深,组织之严密。若要认真追查,恐怕达官乃至皇亲皆有份。

  太上教的有恃无恐,到底是因何而来?

  奇怪的是,百官居然对这件事情的意见一面倒,异口同声应让「护国菩萨」金殿面圣,半数以上愿意以身家作保,「绝无不利之心」。

  他们怎么知道?

  连那群书呆子御史都没口子的赞成。几乎所有的老臣子兴奋终日,不知道在兴奋些什么。

  这种气氛太诡谲。

  皇上决定金殿之上接见「护国菩萨」的时候,她突然想出口反对。却想不出反对的借口。

  烦躁不已,日日绕室而行。石中钰也觉得奇怪,饶她聪明机智,却也查不出端倪,她苦思惮虑,写信给段莫言,求他往江湖查一查,焦急的等消息。

  直到那日,她的心口仍然焦跳不已,同样在金殿,她仍全副战甲,手按剑柄。太上教的「护国菩萨」最好无不利之心。若有,就让他真的升天当菩萨去!

  只见他带着兜帽,掩着面容,走到金殿之上,却昂然不跪。

  「太上教主,何以见了朕,不行君臣之礼?」新帝开口,木兰的剑已出鞘三分。

  「孤欲行君臣之礼,恐反失礼。」这熟悉的声音…兜帽下微微笑着的

  唇,看起来这样面善…

  他将兜帽往后,露出面容,「孤乃圣帝皇储东霖环。」

  宫变时失踪的皇储?

  木兰的脸惨白,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

  数年护国梦一场。

  只是受了点风寒,向来练功勤谨的木兰却病得无法下床。到底是这些时候的新帝皇储的政争,还是乍见皇储的震惊,还是为了这几年的苦心与布局被打乱,她自己也不知晓。

  她因国师所言,被立为东宫祓灾解厄,之后立东霖环为皇储,却不再加封号,为恐皇储又离奇死亡。国师灵不灵,她不知道,不过,的确小她几天的东霖环因此平安倒是真的。

  父皇仓皇出宫的时候,谁也没带,就带了这个皇储。只是父皇被伏兵杀死,皇储就此失踪,谁也料不到,失踪的皇储一直在她欲剿灭的太上教。

  此时天下太平,东霖环来讨他应有的江山了。

  之后,新帝决意禅让,东霖环继位为兴帝,看着璇回陈州,她站在雪地里默默无语。

  「璇…」握住他的手,心下仍是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起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

  「皇姊保重,」他倒是开心的,「过些时候来陈州玩。」他附耳,「考虑一下,当王府王妃也不错,我们可以自由自在乐享富贵,无天下百姓之忧,多好。」

  她笑,也几乎落下泪。

  等听闻璇王爷府遭贼人洗劫,无一活口,烧成一片白地,她心口一凉,倒下来开始大病一场。

  她已经不用监国了。兴帝客气的收走了她的监国匕首,也收走了她的兵权。百官欢腾,宴席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

  她烧得昏昏沉沉,听着皇宫里飘来的音乐笑声,像是在庆祝她的衰亡似的。

  或许这样也不失个好结局。她虚弱的笑笑。只是…「我倒想见剑麟一面。」她的声音这样嘶哑难听。

  「我在这里。」剑麟身上有着尘土和汗渍,二十天的路程,他快马加鞭也十天才到。「我辞官了。」他微微笑,脸上有着疲惫而愉悦的表情,「让我在妳身边吧。木兰。」

  「我已经一无所有。」木兰泪眼朦胧。

  「有什么妳要的,我没给妳过?」轻轻握住她的手,「妳有我。妳要什么,我就给妳什么。」

  「那,我要你。」木兰支起病弱的身体,可怜,连发稍都枯黄,「让我自私一点。」她不用忍,不用撑,终于可以自自在在的哭出声音。

  剑麟怜爱的轻轻搂住她,这样病骨支离,是他小小的木兰哪…「妳已经如愿以偿了。」

  ***

  说是保护凰翼公主,改成公主府的门口布满了赵州的兵马当守卫。原本效忠木兰的羽林卫反而东调往静海追击海寇。

  羽林卫原本抗命,若不是李队长见到了公主,看着病弱到几乎无法下床的木兰款款劝戒,泪流满面的李承序是不愿听命的。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将军!」李承序一把抓住唐剑麟的前襟,「你发誓,一定用生命保护将军?!」

  「我知道,我会的。」剑麟并不觉得无礼,反而感动这些老部属的赤胆忠心。

  「不,你不知道。」李承序想到往事,咬牙忍住虎泪,「你知道为什么公主会变成羽林卫将军?」

  这节倒是木兰从未提及的。只知道十二岁那年,木兰不知道何故顶撞了圣帝,被毒打了一顿,养好伤以后,就淡淡的移往羽林卫同寝同食,也当起了将军。

  她不愿说,他也就不问。

  「十余年前,于将军谋逆案,你可有印象?」

  「那是冤狱。」剑麟想起那场牵连数百人的大案子,不禁悚然。之后虽晓空穴来风,再多的诰封,人命都挽不回了。若不是去了于将军这员儒将,不至于有屠宫之变。

  「当时于将军是羽林卫都统…」他压低声音,想起当时的牵连,眼下仍有恐惧,「你不知道圣帝打算做什么,他打算坑杀羽林卫与其妻小。是公主拼得一死,救下羽林卫三千人和数千口军眷人命!」

  她…她什么也没说!

  剑麟震动不已,定了定心神,「所以…」他也压低声音,「所以羽林卫更该谨慎自处。兴帝初即位…眼下对木兰是无碍的。你们要替将军留退步,不要让将军为难…」

  留退步!?李承序像是当头棒喝,怔了一会儿,「说的是。唐校尉,将军一切都拜托你。」

  见李队长匆匆而去,他伫立片刻,我爱上的是怎样真正尊贵的女子!

  见他进来,木兰原阖目养神,睁开眼睛望着他,那种忧国忧民一点也没淡去,「李队长可听进了我的劝?」

  「他听着呢。放心吧。」摸摸她的额头,像是这些年的疲倦一起释放殆尽,她的身体也开始催讨起这些年的惊恐风霜。「兰,我们也把名分定下来吧。文武双科状元当妳额驸,不至于辱没了妳。」

  瞅着他一会儿,木兰向他伸出双臂。自十岁以后就不见她这样露出娇态,他也宠溺的将她抱在怀里。

  一直都想这么做啊…「不成的。」

  「不成?」剑麟收紧双臂,用胡渣磨着她柔细的颈项,「不成?」

  木兰畏痒,一厢躲,一厢笑,苍白的病容染起一点点红晕,「别闹着我,让我好好说话。」

  她略凝神,左右确然无人方道,「兴帝即位,眼前他还不至于如何,我又誓言不回宫中,不觊觎监国之职。百官虽然未必全服我,却有几个能吏他非用不可,」她伸出两根手指,两人了然于心,「更不用提天下百姓。他眼下留我比不留我强。他匿名藏于太上教,虽辩称重伤后有离魂症,最近才回忆起过往…」她美丽的樱唇撇了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信服的…」

  「妳该去听听说书的。」剑麟常在府外行走,刺探民情,「倒是出了新段子,『刘阿斗装神避国祸,汉后主定后做渔翁』,真是好段子,好热闹,好计谋啊…」

  木兰也笑了出来,接着蹙起眉间,「他还得花个几年站稳脚跟。这几年,天下朝廷是无碍的…但是几年后呢?身为唐家人,他得争取世家的支持。干州节度使是唐家人,手握兵权,你可得庇护,若是额驸…你身在皇家,就保不得你平安了…」

  「这理由太牵强,我不接受。」他握住木兰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茧。握惯了这样粗糙的小手,别的女子的手倒柔细的让人觉得可怕。

  木兰静默片刻,「那么,这个理由能不能接受?即使你当了我的额驸,等欢爱已过,你也会天天想着我跟新帝有染…」

  「不要再说了!」剑麟大吼,「够了!」

  她眼底掠过一丝失望。「…所以额驸…就算了吧。你若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这半生欠你太多,就算为你死也…」

  「闭嘴!」他摇摇木兰,「我不要听了!」

  她颓唐的垂下双肩,轻轻的挣脱他的怀抱,「吾欲眠,卿可去。」

  「不要跟我打这种官腔!」剑麟气愤的几乎要发狂,若不是退位新帝陈州遇害,他真的打算到陈州杀了小皇帝,他扑在木兰身上,嫉妒想消除别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来的气味。

  木兰没有反抗,任他狂风暴雨似的吻落在身上,也任他张狂粗鲁的撕开她的衣裳,在她胸口留下深深浅浅的吻痕。都是伤疤…都是数不清的细小伤疤…吻着她的身体,每一道都很熟悉。他心里满溢着说不出的苦味,这片江山,是她用命换来的。却落到软禁的地步。

  原本僵硬着的身体,触及他胸膛那道极大的伤痕,从左肩到右腰,当时没处理好,发脓了好久。她突然柔软了。或许怨他吧…但是连命都不要,死心守护她的男人,她能怨多久,怨多深?

  「我欠你许多…」她呢哝着,「太多太多了…」

  他挥手放下宫帐,不,今天他不管谁抱过她,或是将来会不会心底一根刺,渴望她这么久…他只想要得到这个女子,镂刻在他的生命里,不会也无法消失忘却的女子…

  帐内春色旖妮,在这片开始下雪的隆冬里,现出短暂的春意…

  痛。但不是不能忍耐。欢爱中,她的思绪断断续续,晃过许多脸孔。她只觉得剑麟汗如雨下,像是一场春雨。

  这就是…她想象过,却与想象距离那么大的欢爱么?她的意识渐渐不清楚,像是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用力咬住剑麟的衣袖,不让自己发出那种陌生的声音…

  ***

  轻轻拍拍她的脸颊,有点懊悔自己的卤莽。她还病着呢,刚刚大约是半昏过去,心疼的擦擦木兰脸上薄薄的汗水。

  终于得到心爱的女子,这几年强忍着的情欲终得舒放,他相当心满意足。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泪缓缓的渗出来。

  「兰?」他不明白这样的泪,「我可弄痛妳?」

  「…我想起…那些上吊的女子。因为战祸被侮辱的女子…」她扯扯嘴角,「身体的侮辱算什么?能够活下来最重要。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生在东霖的土地就是东霖的百姓…」她恸哭起来,「就为了…就为了这种欢爱之事就得死去,实在太不值得了…」

  「兰?」他听不懂木兰的喟叹,只觉得她的反应非比寻常。

  反身抱住他,心里却是止不住的伤痛。当时生气而不解,不懂女子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寻死,总推想欢爱应当是痛苦到无法转圜,只为夫妻之礼所以忍受,没想到…没想到…

  也不过如此而已!

  却为了这种事情,剑麟有疑于她,心底埋下一片阴影!

  「妳不是广造织坊让失家女子安居?」剑麟不知道她心底的痛,只能浮泛的安慰她,「不要哭了…」只觉得眼一黑,困倦得倒在枕边。

  虽然病后无力,她认穴的工夫还在。勉强移动自己,发现落红尽落在雪白单衣上。她吃力的抽起单衣,顺手替剑麟抹净身上的血渍。套了件衣服,正要举步,只觉双腿麻木发抖。

  不要紧,还能忍耐。

  她缓缓的走到房外,宫女惊叫一声,「公主!妳怎么…」

  病得太久,又受了半夜折腾,她心知自己走不远,又恐点穴太浅,剑麟随时会醒来。

  「帮我…帮我把这件单衣烧掉。」木兰蹲下来。

  「公主!」宫女是从宫中调过来的,有些年纪的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烧掉。」木兰恳求的看着她,「烧掉,拜托…」

  她望着单衣,又看看公主,「是。」

  缓了缓气,自嘲的笑笑。太狷介,是不是?如果只要完璧不要她…她宁可什么都不要。

  ***

  木兰这场病非同小可,一直到了春天,她才能让剑麟抱着到后花园晒太阳。

  原本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瞬间病得宛如废人,朝廷皇宫几乎遗忘了她。

  「妳真病得这么厉害?」剑麟轻轻的在她耳边轻语。

  她笑而不答,只拿起绣花绷子慢慢的刺绣。「剑麟,你去走走吧。府里有宫女内侍,有的是人照顾我,」她温柔的按按他的手,「成天陪着病人,也闷坏你了。」

  「我不闷。」他知道这些宫女内侍都是派来监视他们的,怎么放心把木兰一个人丢在府里?

  「去吧。」她拿起针,作势要刺在他手背,「天天眼前晃着,着实心烦。」

  他翻手要抢下针,她却轻转皓腕,仍是手背。两个人半真半假的厮闹,他却渐渐放心。木兰的小擒拿手越来越巧,饶是「病」中,还是不容小觑。

  最后她收了手,笑吟吟。

  「认输了?」欣赏着她这身袅娜的女装。懒于梳妆,她美丽的头发只用锦带束着,一个冬天又几乎及地。

  「你该认输吧?」她笑笑弹断绣线。

  这才惊觉她在自己袖口绣了一个草书的「石」。这才完全放心下来。「好吧,我去转转,妳想要什么吃的喝的?我替妳买来。」

  「就昨夜我说的那个,还有北门那儿的仙渣片。」

  他笑笑迈开步伐,潇洒的往东市场去,几个转弯,盯梢的探子就失去他的踪迹,面面相觑。

  望着底下几个呆鹅,他微笑,暗潜进宰相府。那个倒霉的武林高手还在当石中钰的守卫,交手两下,发现是他,挥挥手让他进去了。

  正是午休,门庭若市的宰相府午时不办公,门口冷清清的。走进书房,石中钰正咬着笔杆,望着初生的杨柳发愣。

  「杨柳春不发,恐是玉关情?」剑麟笑笑的走进来,石中钰哗的脸红,「喂!你们这些人都不用拜帖的啊?!」

  「无官无职,拜什么帖?」剑麟坐下来,「有什么好茶送上来!」

  「哪有什么好茶招待你这额驸大人?!公主府会欠好茶?」她没好气的大叫,「十九!」

  倒霉的武林高手跳下来,「就告诉宰相多回了,我有名有姓…我姓段,段均是也!什么十九…」

  「我哪有空记你们名字?!」石中钰一拍案,「十九就是十九!叫阿大不拘什么茶送过来,看严点!别让什么阿猫阿狗的又摸进来…」

  「宰相大人,妳说得好容易?!天天打发这些三脚猫就累死我了,怎么最近这么多人来踩点子…」

  「看严点!」她气呼呼的拿袖子搧风,「连宰相府都得当心说话了!妈的,天天有大群大群的探子来偷听,要不是十九还有点用,真是叫人不用活了…木兰怎么样?」她神情焦急,「为什么不准百官探视?我的妈,刑部大牢也没这么看守严,我走近三丈外就被赶,到底是养病还是坐牢?」

  「坐牢。」剑麟也不跟她客气,「我们算是被软禁了。」

  「木兰搞啥?」石中钰抱怨起来,「伤个风伤了一个冬天?听说连站都站不起来?看了医生了没?到底那群太医是催命的还是看病的?」

  「太医有我医术好吗?」自从成了木兰的侍读,他钻研医术已有小成,有时太医还得跟他请教。

  「那你还把她医得站不起来?」石中钰瞪他,「够了没?我快被累死了!皇上什么奏折都不看,通通推来这边,喝酒抱女人倒是很有兴致,他喝他的酒,为什么百官要陪宴,我还得指定出席?天老爷,居然叫我爱卿!?真是鸡皮疙瘩掉满地…赶紧把木兰医好,多少帮帮我吧~我的白头发越长越多,真是…啊~」她尖叫着把笔摔到墙上去。

  剑麟笑了起来,怀念起以前围着议事的时候。「宁耐点。这几年兴帝还需要妳助力,妳和莫言都是无碍的…」

  「过几年呢?」石中钰不耐烦,「这老小子和我杠上了。不看奏折,花钱如流水,还硬要把什么太上教尊为国教。够了没啊?国教?还跟我吵封港锁国的事情…我气得不得了,居然百官没半个挺我欸!算了算了,到这种地步,我想辞官都辞不成…」她抱着脑袋苦恼,「不知道几时有祸事,只期望别满门抄斩就行了…」

  「不让妳辞官吗?」剑麟倒有点讶异,兴帝几乎什么事情都跟太上教人商量,百官一人不信,一言不靠,当初也因为如此,觉得石中钰和段莫言急流勇退,还能全身。不让段莫言辞官还能理解,兴帝为什么不让石中钰辞官?

  「不但不准我辞官,也不让我跟莫言成亲。连莫言要回京议事都不准。」石中钰苦恼不已。她已经好久没看到段莫言了。

  上回段莫言还是偷偷来看她的,路途遥远,二十天的路程呢!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十天就到了,全身大汗淋漓,握着她的手笑。

  「阿钰。」脸上还挂着雪。「没别的登徒子来跳妳窗户吧?」

  「除了你这笨蛋,」给他肩窝一拳,「谁敢跳宰相窗户?」

  想到这里,她眼眶都红了。

  「妳凡事小心。」无可安慰,他很知道天涯相远的滋味,「现在只能待时。兴帝心胸狭窄,妳也不要硬犯书呆子脾气。真的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儿,「大伙儿走吧。」

  「走去哪?」石中钰虽然向往,望望身家,「不成的。」

  「所以说,等到真的不行的时候。」他安慰石中钰,「羽林卫追击海寇,成绩如何?」

  「成绩斐然。」她终于开颜,「若不是…」虽然十九戒备着,她还是压低声音,「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早掀了他们老巢。沿海守备一再说是西岛纵容海贼出入领海,据李队长回报,似乎不是如此…」她附耳低语了一番。

  「赵州二王爷?!」剑麟不敢相信。

  「嘘…」石中钰嘘了半天,「小声点!这些皇亲贵族各有图谋,连外戚都互相连纵,」她无力的撑着头,「国事糜烂自此…」长叹一声,「我突然觉得新帝的确是个好皇帝。」

  「我不想听他的名字。」剑麟脸色一沉。

  石中钰严肃的看了他一会儿,「这会儿皇上都赐婚给你们了,你也是木兰堂堂正正的额驸,居然还吃一个死人的醋?」

  他烦躁起来,「妳别管。」

  「我才不想管!」她气呼呼的大喊,「阿大!死哪去了?茶呢?!」倒霉的管家捧着刁嘴的主子要的茶,苦着脸过来。是谁要他尊茶经煮茶的?

  喝了茶还不消气,她指着剑麟的鼻子大骂,「幸好追我的是段莫言不是你这只猪!」

  「段莫言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苦?!」他也大声起来。

  「你知道段莫言怎么求亲的?」她冷哼一声,「他说我嫁八百次他也娶我!女人要的是什么?也不过就是这样。你会因为木兰断手断脚不要她?但是你就介意她是不是完璧!臭男人!」

  他一时语塞,抱住头。

  「…若不是万般珍爱…」他苦恼的说,「我又何必介意?我在努力…我很努力…」

  这男人的脑子大概是石头刻的。骂完了心胸舒畅,石中钰大力的拍拍他的肩膀,「好啦,知道啦,你那石头脑没救了。喝茶啦喝茶啦…拿两斤春茶回去,告诉木兰,赶紧好起来。等我辞官辞成了,咱们边关探莫言去。都成夫妻了,时间会解决一切啦…」

  她搧搧袖子,想着边关的风,微微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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