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厅里有客人后,谭音的邀功蓦地打住,看着沈其名,很是意外。
「沈老爷子?」他一脸的奇怪。「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是哪儿不适,特地来找我家媳妇儿吗?」
沈其名不避讳地说道:「老夫是专程来找三少夫人的不错,不过,不是老头子身子有毛病,而是想请三少夫人随老夫进京医治病人。」
「那可真不巧了,」谭音挑了挑眉。「您也瞧见了,我媳妇儿有孕在身,怕是无法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
谭乐一听,立即斥道:「三弟!莫要胡说,这是多大的面子,弟妹自然要随沈大人进京。」
谭音捏着下巴皱眉。「沈老爷子,即便您是太傅大人,也不能强人所难是不?」
众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民不与官斗,他竟然如此说话?
岂料,沈其名却是点了点头,手里慢慢拨动茶杯的盖子,毫不动怒。「说的不错,老夫自然不能强人所难,此事也非一时之间能决定,不如老夫暂住贵府,将那病人的病情与三少夫人细说,由三少夫人自个儿决定要不要随老夫进京,可行?」
他这有商有量的语气令谭家众人受宠若惊,他要住下来,焉有不肯之理,这是天上掉馅饼了,是天大的荣幸啊!
不等谭音回答,谭乐、谭谱便一迭连声地道,「照您说的做!照您说的做!」
他们两人对此事很热衷,连忙差人去收拾府里最大、最清幽的院子出来,务求要清静雅致,伺侯的人也要格外挑选,要挑些手脚伶俐的,绝不可派笨手笨脚的去。
既然两个兄长都应承了,谭音便将到口的反对吞了回去,他大哥、二哥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总不能他们说了要让老头子住下来,他打脸坚持反对吧?
他嘻嘻一笑。「老爷子远道而来,肯定是累极了,这累极之时,睡不着是常有的事,要不要与我喝两杯助眠啊?」
打从他第一回见沈其名便不觉得陌生,这回再见沈其名,那股他也说不清的熟悉感仍还在,所以,虽然他反对蔺巧龙随他去京城,但他要住下来,他还是挺欢迎的。
「三少爷真是有什么说什么。」沈其名哈哈笑了起来,「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谭乐、谭谱见没他们的事,便借口要去打点沈太傅的住处告退了。
两人走出厅堂瞬间收起了笑意,阴着脸,一直到进了府里的祠堂之前都没说一句话。
除了年节,祠堂向来极少有人会来,是个可以说话的隐密之地。
两人确定没人跟来之后,闪身进了祠堂,掩上了门,还落了锁。
老二谭谱较沉不住气,首先发难。「想不到那丫头本事忒大,连太子太傅都引来了。」
谭乐蹙着眉。「确实是咱们轻忽了。」
谭谱恨恨地道:「若是让那丫头进京医好了贵人,若那贵人又是贵中之贵,那小子还不知道在爹娘面前要如何得意哩,若让那丫头生下的杂种继承咱们谭家的生意,我说什么都不甘心!偏生嫂子和心荷肚皮全不争气,爷爷那老古板又明文规定不得纳妾,根本是刻意给谭音那小子铺路嘛!」
谭乐冷笑一声。「你我不甘心又能如何?爷爷和爹娘向来都特别疼宠谭音,若他生了儿子,咱们又膝下无子,只能将原本属于咱们的江山拱手让给一个外人。」
谭谱眼里顿时掠过一抹阴狠。「让那丫头生不了不就成了?顺道让谭音那小子摔断双手双腿什么的,最好顺便将脑子给摔坏,让他再也无法进商行做事,免得他发现什么。」
谭乐眸光闪动。「那么,动手便要快,若是沈太傅说服了那丫头,保不定明后天就启程去京城,到时咱们想动手也没机会了。」
「我省得。」谭谱语气决绝。「大哥放心,我一定将这事办得妥帖帖,斩草除根!」
各有心思,静默了一会儿,谭乐又道:「谭音跟麦掌柜谈成了生意,你有什么看法?」
「那小子居然跟麦掌柜说咱们的盐里不掺沙?大哥,若是让麦掌柜查出咱们的盐里有掺沙,你说会如何?爹会什么反应?」谭谱干笑了一声。
「会把咱们两个亲生儿子打死吧?爷爷他老人家肯定会过来补两棍。」他自嘲的说道:「有时候我都怀疑咱们兄弟才是捡来的。」
谭乐眼皮轻抬,「娘执意将谭音当成死去三弟的替身,久了也成真的,对娘而言,或许是弥补了三弟的空缺,但对我们而言,多个人分家产便是蒙受了损失,再者,谭音的脑子和爷跟爹一样,转不过来,他进商行,是咱们的绊脚石。」
谭家握有盐引,商铺遍及全国,设立二十六个总号,再把商业触角延伸到蚕丝、棉花、棉布、药材、茶叶等方面,富甲天下,而赚钱的主要门路就是在官盐中夹带私盐,在私盐中掺沙来做买卖,他们的爷爷和爹风骨峭峻,还遵循着诚实守信、千金一诺,自然不会这么做。可风骨是什么?那是傻子才遵守的规范,若不趁这太平盛世聚敛财富,又如何能享千年万年的富贵?
何况他们如今又跟对了主子,将来天下是主子的,他们想怎么卖盐,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主子甚至答应他们,将来天灾人祸需筹粮筹款时,他们不必上捐,要知道,五年前的江都水患,谭家便损了一千万两之巨,每年在捐赋上花的银子也总有百万两,这些主子全给免了。
所以了,墨守成规之人,实在愚蠢。
一早,谭府的大门便被拍得震天价响,家丁开了门后,来人指名要找三少夫人。
「我们是张员外家的,夫人腹痛如绞,请了几个大夫都无效,林家商行的夫人说三少夫人医术不凡,老爷特命我等来请三少夫人去救命!」
蔺巧龙并不知那张员外是何人,但林家商行的夫人她是诊治过的,当下便应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张夫人肯定是痛极了,张员外才会听从林夫人之言派人来请她。
「哎呀,今日你二嫂子约我去清安寺上香,我已应了她。」岳氏有些懊恼。
如今她陪蔺巧龙出诊已不是担心她的肚子了,而是着迷于蔺巧龙一展针灸神技,针到病除,全部人都看直了眼的感觉,一同接受患者家属的千谢万谢,她对那种与有荣焉「是我家媳妇儿」的感觉上了瘾,一次没跟到都觉得可惜。
「娘就随二嫂子去上香吧。」蔺巧龙对岳氏的神情感觉莞尔,她这婆母真是可爱啊。「又不是很远,就在城里边罢了,我自个儿去也行。」
谭音高兴地说:「那正好,为夫陪你去。」
他昨日在商行门口莫名其妙被个醉汉攻击,划伤了上胳膊,伤口颇深,长达了三寸,不能出力,故此今日在家中休养。
蔺巧龙反对。「你是伤者,要好好休养,我自个儿去,有小蝶跟着就够了。」
谭音不以为然。「我是伤到了胳膊,又没伤到腿,怎么就不能去了?」
丁氏噗哧一笑。「三弟和弟妹真是鹣鲽情深,羡煞人也,弟妹就不要再推辞了,让三弟陪你去吧,再争执下去,可要叫张员外家的人久等了。」
当下两人不再争执,连同小蝶,三人一起上了张员外家派来的马车。
谭音知道张员外家,就在凤仙大街的南角边,从谭家坐马车过去不用一刻钟,应是屁股还没坐热便要起来了。
兴许是着急自家夫人,车夫将马车驾得有些急,谭音觉得颠,怕媳妇儿动了胎气,正要喊车夫慢点,蔺巧龙却摁住了他的手。「不打紧,这点速度还可以,咱们的孩子强壮得很,受得住。」
提到孩子,谭音兴致来了,轻抚她的肚皮。「这么看来,是个哥儿喽?」
蔺巧龙不置可否。「你想要儿子?」
「不是我想要儿子,是爷爷想要曾孙,爹想要孙子。」谭音夸张的一叹。「你也知道,咱们家里还没有可以继承衣钵的男丁,他们心里可是急得很。」
蔺巧龙哼了哼。「我尽量,不过可不保证能生出个儿子来。」
谭音搂着她亲了下脸颊,笑嘻嘻地道:「你也别太大压力,不管你生什么,我都喜欢。」
蔺巧龙嘴角翘了起来。「那我生只小猪出来。」
谭音满脸笑意。「那有什么问题?只要是你生的,小猪赛貂蝉,肯定也是一只跟你一样美的小猪。」
蔺巧龙啐了口。「你现在是拐着弯骂我是猪?」
小蝶生无可恋的翻了翻白眼,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告诉自己,她没听到,她没听到,她没听到……
小姐和姑爷耍花枪是没有极限的,好些内容都让她想撞墙,像刚才说的什么小猪,小姐怎么可以说她要生只猪?这传出去能听吗?
蓦地,马车外传来高声喝斥。「让开!快让开!」
车里的三人对望,均感觉到马车似失速了一般往前狂奔。
「小姐!」小蝶害怕的想抓住车窗,却是抓不稳,从椅子上滚落,这恐怖的感觉好熟悉啊,上回被绑到山顶便是如此开始的。
「小蝶!」巧龙本能想去拉小蝶起来,外头的马突然嘶叫了声,她还没反应过来,顷刻间已被谭音环抱着护在身,一时间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也不知马车究竟翻滚了几下,她身上沉沉的,最后砰的一声巨响,车底塌了,她掉了出去,就地滚了圈撞上泥墙,霎时失去了意识。
「殿下说说,「祸固多藏于隐微」是何意啊?」
「经久不愈的祸患常常隐藏在隐蔽而细微的地方,常在人们忽视的地方猛然爆发。」
「那么殿下再说说,「民贫,则奸邪生」是何意啊?」
「百姓贫困的时候,就容易产生出奸邪的念头。」
「很好,那殿下说说……」
「太傅!」
梦里的声音越来越远,谭音猛地睁开了双眼,他气息不稳,胸口剧烈起伏,梦中的宫殿历历在目,那并不是梦,那是他曾生活过的地方。他天资过人,过目不忘,自两岁起便在东宫跟着太傅学习,他乃是大满朝嫡长皇子,名叫李必珏,一岁便被他父皇册封为太子,他的母亲是大满朝的皇后!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七岁之前遗失的记忆全部回来了!
他转动着眼眸,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焦急脸庞,那是蔺巧龙,他的媳妇儿,他们已经成亲了,她怀着他的孩子……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蔺巧龙激动不已。「你昏迷了十天,怎么施针你都不醒,快把我吓死了。」
谭音这才想起他们是搭马车出了意外,他的心瞬间一提。「你没事吧?孩子……孩子没事吧?」
蔺巧龙笑笑。「我没事,孩子也没事,我是怎么说的,咱们的孩子特别强壮,何况出事时还有你不顾自身安危的护着我们母子俩,自然要平安无事了。」
谭音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个……」蔺巧龙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爹都查清楚了,是二哥使人下的手,对咱们下手的理由,二哥怎么也不肯说。爹大发雷霆,人已经让爹关了十天了,不给饭、只给水,还有……大哥似是与这事也有关联,还在查。」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下手。」谭音闭了闭眼,声音有些沙哑。「因为,我并不是他们的亲兄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在这瞬间也明白了,之前他被醉汉刺伤肯定是安排好的,为了让他留在家中,而他二嫂邀他娘去上香也是安排好的,不让他娘卷入翻车事件之中,他们算准了他会开口要陪巧龙去看诊,那所谓张员外家派来的人,自然不是真正的张员外家,这一切都是为了同车致他与巧龙于死地。
他的心紧紧一抽。
纵然不是亲兄弟,他也是自小亲亲热热喊他们大哥、二哥长大的,他们有这么恨他吗?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与他们争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呃……」蔺巧龙怔了怔。「原来你知道。」
谭音瞬间定睛看着她。「你为何知道?」
「在锦州时,我无意间听到你舅母和晨琇的对话,当时知道的。」蔺巧龙垂着眸。「你呢,你又是何时知道的?」
「我吗?」谭音讽刺一笑。「在梦里知道的,那重重一摔,让我恢复了记忆,我想起七岁之前的事了,巨细靡遗的都想起来了。」
蔺巧龙顿时振奋了。「那你想起你的亲生爹娘了吗?」
谭音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不等蔺巧龙开口问,他又道:「太傅还在吗?你去请他过来。」
蔺巧龙微微一愣。「你是说沈老爷子吗?他是还在,不过请他过来做什么?」
谭音并不回答,只道:「你先将人请来。」
听他语气玄乎,蔺巧龙只好让守在外间的小蝶去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