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范梓璃也在。
夏羽柔一看到他,刻意挤出笑容,「好了,都到齐了,坐,汤爷,我这次有几道新菜,你跟范姑娘尝尝,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汤绍玄看着她,又看向范梓璃,见她气色极好,可见绣坊真的没人敢为难她了,顿时安心了许多,神情也略微温和下来。
「放心,现在啊,只要是夏姑娘派车去绣坊接我出来,二管事没有不让的。」范梓璃看出他在想什么,含笑说。
「这不是你第一次过来这边吃饭?」汤绍玄听出了其他的讯息。
「嗯,夏姊姊人好,怕我没朋友,找我过来吃饭,上回司马姑娘、苏姑娘等几位姑娘过来,她也让我来了,她们都是好姑娘,我很喜欢她们。」范梓璃又说。
夏羽柔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又发觉他看过来的探询目光,便解释道:「我跟范姑娘投缘,我很喜欢她。」
其实她是想制造范梓璃跟汤绍玄相处的机会,但有时候找范梓璃过来时,汤绍玄已离开。不过,总是他喜欢的姑娘,她多照看些也是应该的,这叫爱屋及乌吧。
「快吃吧,菜会凉的。」
夏羽柔正招呼着两人用餐,小星去而复返。
「姑娘,掌柜派人来说,东和杂粮行来人说,跟你约好要去看一批货。」
「有吗?」她刻意的皱起眉头,再突然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懊恼道:「真的,我怎么忘了?这——不好意思,那你们慢慢吃慢慢聊,我先过去了。」
她先是朝范梓璃道歉,再偷偷地瞄向汤绍玄,就见他正盯着她看,她心一惊,本能的回了一个粲笑,再快步离开,不敢停留,怕被他们看出她这是在扮红娘,故意找借口。
但一走出饭厅,她就直往房间走,打发小星去做其他事,最后躺在床上,泪水缓缓溢出眼眶。
难过什么?原本就是她安排的……她闭上眼睛,咽下哽在喉间的苦涩。
夏羽柔,你就是个口是心非的笨蛋,不是要帮助这对有情人?心痛什么?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又不差,只是还没有遇到对的人而已,你这么善良,老天爷肯定不会忘了你的!
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但夏羽柔鼻子还是酸酸的,还特别的想哭——
对,去切洋葱,她跳下床,又往厨房走去,抱起一箩筐的洋葱,她一边切一边流泪一边擤鼻涕,哭得眼红鼻子红,好不狼狈。
饭厅这里,很安静。
没有夏羽柔以为的风花雪月,事实上,气氛还有些凝重,汤绍玄跟范梓璃的目光全看着桌上丰富的菜色,没人开口,也没人举筷。
两人确实从夏羽柔的言行举止看出来她在扮红娘。
范梓璃看着汤绍玄,询问地道:「她误会了,汤公子去找她,把这误会解了。」
汤绍玄蹙眉,「不用,如今这样,对她较好。」
「你是考虑到目前的身分吗?」范梓璃正色道:「我觉得不该由你自行判断对她好或不好,而该由她自己选择。」
他依然沉默。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好好把握当下的幸福,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她微微顿一下,眼睛变得蒙胧,「我们过去曾经拥有外人称羡的风光,不过那并不是最让我眷恋的,我相信你也有一样的想法,你我不舍与眷恋的是与亲人相处的温馨岁月,」她哽咽,眼中闪动着泪光,「至少我们曾经拥有,才能在落难后,在这样没有盼头的余生里,可以支撑意志,熬过苦日。」
「我不想让她涉入。」他开口。
「可我认为,你应该让夏姊姊自己选择,我认真的相信,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范梓璃对夏羽柔是真的有信心,自从她流放到这里,她便不喜跟人来往,因为她心里藏了太多哀伤,振作不起精神,旁人说她孤僻,她不在乎,那些人冷眼看着她被欺负,只在事后说些虚伪无用的安慰词,她更厌恶。
但夏羽柔不同。
她私底下曾问过夏羽柔,她们素昧平生,夏羽柔怎么会帮她?才知道原来她曾撞见她跟汤绍玄见面,又碰巧得知她在绣坊的遭遇,便伸了援手,但她更相信夏羽柔是爱屋及乌。
想到这里,她认真的看着沉默的汤绍玄,「我知道是夏姊姊帮了我后,才特别问了他人有关她的事,我发现比起她来,我太懦弱没用,她的亲人靠不住,之后遇人不淑被休离,但我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怨怼、愤恨,甚至是沧桑,认真说,她看来更像个未曾出嫁的姑娘,外貌或神情相较之下都比我年轻。」
「你说的太过,你不过十六岁。」他轻声否定,但不可否认,璃儿虽还是一张花容月貌,但眉眼间总带着抑郁轻愁,不见青春神采。
「与年纪何干?夏姊姊比我年长,却活得比我有朝气,她独立坚韧,我是真的喜欢她,她知道我的情况,总鼓励我,命运操纵在自己手上,就算我现在日子过得不够自由,但吃住无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到这里,她突然笑开了,「夏姊姊还说,她听过有些被流放的大人物沉冤得雪,后来风光离开。她竟然告诉我,她会看面相,一看我就是个好命的,还说我一定也有风光回京的一日。」
「她说的没错,一定有这么一天的。」汤绍玄口气转为坚定。
只是那一天不知道还有多遥远?会不会到她垂垂老矣,或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
范梓璃深吸一口气,咽下哽在喉间的酸涩,甩掉这悲观的想法,勉强一笑,「我相信汤公子,也请你不要放弃夏姊姊这样的好女人,好不好?」
话题又再一次拉回夏羽柔身上,他依然沉默。
范梓璃却再也无法淡定,「我可听说了,夏姊姊炙手可热,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阿晨如今更是博得多位夫子一致好评,前途大好……」
「不必说了。」
「为什么不说?听到夏姊姊被那么多人求娶,你不担心不难过?你什么都不做,你舍得就这么将她拱手让人?」
她不敢说自己变得世情练达,但从天上摔落人间,她成熟许多,也看清更多,有些幸福是要紧抓在手里的,待失去时,再懊悔也是罔然。
稍后,汤绍玄坐上马车,靠着车壁,疲累的闭上眼睛。
璃儿的话仍在盘旋不去,但如今的他,家破人亡,还是一个换了身分才能活下去的罪人,他凭什么拥有夏羽柔?
他有自知之明,也无法自私,他想守护她的心是真的,因为要守护她,所以不能跨越那一道线,他怕一旦越线,他就无法让自己死心。
「少爷,到了。」
汤绍玄回到山中别院,沈谅交给他一封京城送来的密信。
他展信,指尖轻捻过一张张信纸,最后,再将纸张丢入暖炉烧成灰烬。
他手指一下一下的轻叩书桌,对沈谅道:「太子趁着皇帝自满而不废他之际,已暗地壮大势力,无论京城或其他地方都有忠心于他的下属。」
信里表明如今形势大好,而且龙体似乎出现状况。
沈谅安静听着,最后领了他的命令离去。
汤绍玄沉默地坐在椅上,彷佛在沉思,又彷佛什么都没在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小厮忽然禀报——
「少爷,忠叔过来了。」
汤绍玄一声吩咐,何忠便进了书房。
何忠也是来送信的,只是这封信到他手上很久了。
「希望少爷别放弃夏娘子,少爷的姑母一直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这些日子少爷的落寞与对夏娘子刻意的冷淡他都看在眼中,他明白少爷的心结是什么,眼看这阵子上门求娶夏娘子的人无数,要等少爷自己想通还不知要等多久,夏娘子恐怕已经被其他懂得把握的人娶走了,他不得不推上一把。
何忠将信留下就离开了。
汤绍玄展开泛黄的信纸,一直看到最后一段——
「……经此大难,我祈望老天爷垂怜,让他能遇上一个善良的好姑娘陪伴在侧,若老天爷真应我心中祈求,忠叔便搭把手推上一把,他心思重,责任重,我不愿看他一人孤军奋斗,有个小姑娘在乎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知心知情,若是还能生个娃儿,延续子嗣,那便更好,至于大仇能不能得报?我相信苍天有眼……」
这一日,夏家酒楼又有好戏看了,酒楼内人多,酒楼外人更多。
也不知哪个人吃饱撑着,一路大喊着「夏娘子的前夫家来人了」奔向酒楼,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当夏羽柔站在酒楼门口,已是黑压压的人潮。
有些人真的不能叨念,夏羽晨那个乌鸦嘴!
夏羽柔都要被气笑了,怎么,她现在有钱了,这些过去嫌她嫌到不行的就都赶着来跟他重修旧好了?
「怎么?我这下堂妻变抢手了,你们就眼红了,怕被外人说眼瞎脑残不识货,赶快过来表态?认为我一个下堂妻,现在要将我娶回去是给我很大的面子?不对……
可能还不是娶,是纳?毕竟,郑人渣你现在的妻子可不像我那么好拿捏,当年看在人家的爹有钱有势,把我这恩人之子、糟糠之妻有多远甩多远了。」
郑凯一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虽还没开口,但他们的心态的确与她说得无异,只是他们没想到她话这么直,不觉得丢脸?
大魏朝民风开放,对女子一向宽容,也允许女子再嫁,平常老百姓娶个二嫁之女也是有的,但一些有身分地位的人家,就只会纳为妾。
郑家虽不到阮囊羞涩,但他还在准备会试,凭着官府给的银米和其他收入,是不可能支撑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
没错,他太能生了,短短的时间,一连添了五个嫡庶子女,子嗣颇丰,可开销也大。
至于妻子娘家柳家这两年大走楣运,一家店一家店的倒闭,这也是柳氏默许丈夫跟婆婆回头再纳夏羽柔这名下堂妇的主因,他们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郑家人怎么不说话?到底来干什么的?」
「是啊,到底要干么。」
周遭看戏的老百姓等太久,耐不住性子的嚷叫了。
郑凯却似无感,直勾勾的看着夏羽柔,她好像变得更美了,他有些看痴了。
其实他是喜欢她的,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在他动不动就生病的岁月里,她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她拿了东西给他吃,拿一些新奇玩意儿给他玩……
随着家境好转,母亲却不喜她了,尤其在他中了秀才后,就想换媳妇儿。
后来,夏大伯来逼娶让爹娘更加不喜,对她弟弟忽视怠慢,毁了两人的洞房花烛夜,再也没机会在一起。后来母亲的怒骂,她的疏离,让他怒不可遏,再来是休妻另娶,本以为此生无缘,母亲却改了心意。
「总是被休的女子,不好说婆家,再说了,一女不事二夫,再回头当你的女人,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夏羽柔更会心存感激,你还愿意要她。」
母亲的话,他没有多想,妻子柳氏也点头,他太高兴了,他也知道夏羽柔现在的状况,她有赚钱的酒楼,他可以人财两得。
他带着这样的念想与欢喜,带着母亲一起来找她,她却字字戳心。
孙氏拉了拉儿子的袖子,「跟她说些话啊。」孙氏这两年多过得不顺遂,整个人看起来更老一些,也添了刻薄颜色。
郑凯被母亲一提醒,含情脉脉的看着夏羽柔道:「阿柔,我是真心的,你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
「抱歉,对回到你身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还有,你读着圣贤书就该说人话,别忘了,你我早恩断义绝,什么狗屁真心,你有这种东西吗?」
旁观老百姓居然默契一致的大喊,「没有。」
没办法,夏家与郑家的事,连三岁小儿都听说过。
孙氏脸色难看,郑凯更是恼羞成怒,尤其夏羽柔一脸的不屑更是激怒他,他厉声道:「夏羽柔,我这是给你脸——」
夏羽柔哼声道:「我不要脸不行吗?」
老百姓们又是哈哈大笑,大喊,「可以。」
「谢谢!谢谢乡亲父老们的支持。」夏羽柔笑咪咪的朝大家拱手。
郑凯恨恨的道:「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是下堂妇……」
「我有什么好后悔?是,我后悔我当年的年少无知;后悔我爹娘对我的心软疼宠,应了你的亲事;更后悔我娘将你视为半子,天天炖补药给你喝,我爹更是花更多心力为你上课,你现在的成就跟好的身体,我们夏家不是没有功劳,但你们郑家没有人感念,对我跟弟弟不曾关心,冷漠无情的令人心寒。」
她的指责没有丝毫夸大,只要镇里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当年那些事,看孙氏母子的脸色就充满鄙视。
孙氏却忍不住驳斥,「那时嫁进我家,你可是目无尊长,不事夫君,巧舌如簧,不知礼数!」
「是,只要没有任你们郑家人搓圆捏扁,我便是不孝,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的是,那些规矩只有我这外姓人要遵从。」夏羽柔嗤之以鼻。
郑凯知道孙氏对夏羽柔的种种挑剔,但他毕竟是男儿,又要科考,自是以读书为重,婆媳间那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是不管也不想听。何况,与她相处时日愈久,愈明白她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柔弱女子,他更是没想过她会委屈,需要有人支持。
「不会的,母亲她会改的,我也会护着你的,阿柔。」郑凯说。
夏羽柔依然语气冷漠,「抱歉,你再改也没用,我对你还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郑凯有点受伤,他自诩生得不错,却不知这段时日一半沉溺女色,一半生活不顺遂,让他整个人身上都带着郁气,硬是让那张曾经俊秀的脸显得浮肿。
此时,夏羽柔的眼角余光看到汤某人也往这里挤过来了。
「还有,我身边如今有个大美男在关注我,与你相较,你是长得比较伤眼睛。」
她很故意的指指汤绍玄的方向,于是众人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一致的喊——
「汤爷。」
又有人接着说:「伤眼睛还说得太客气了,跟汤爷比,郑举人这叫丑。」
郑凯身形单薄,面色略黄,那双本该好看的凤眸多了算计,少了清明,再看看汤绍玄,高俊挺拔,一袭玄色袍服更衬得他俊逸不凡,甫一现身就有好多姑娘、媳妇儿将眼睛黏到他身上。
郑凯的自信也被打碎,与汤绍玄一比,他彻底明白何为云泥之别。
汤绍玄全身散发着慑人的冷漠气质,眼神再一扫——那幽深眼眸如泛着寒光的利刃,能震慑他的灵魂。
由于汤绍玄登场,孙氏、郑凯的勇气全消,很快的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