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病让他昏昏醒醒了半月有余,这一日,难得神志清醒,他离了病榻,在贴身侍婢的搀扶下,离开满是汤药味的寝房。
梧桐县算来也非大县,然而严府宅邸之奢华气派,丝毫不逊于京城达官显贵,九院十八阁中,每一道曲桥流水、亭柱回廊,皆可见其造景之精巧、雕工之细致。
信步走来,也不知是那帖新药见了效还是怎地,他难得地精神,走了比往常更远的路,不知不觉竟出了自身所居的观竹院,鬼使神差地进了平日鲜少走动的院落。
“这里是?”
“回少爷,是品菊院。”随侍婢女伶俐地回道。
品菊院,是仆佣所居院落。
严府格局方正,其九院居中的听松院为主院,东院即为他所居的观竹院,品菊院则是居于东院之下的东南外侧。
不同于观竹院的清幽雅致,品菊院瓦房朴实无华,踩着光洁石阶而来,而后,见着了他——
那坐在柔软草地间,一袭鹅黄春衫、衬得整团圆润可爱的白净娃儿。
哪来这么小的娃儿?
父亲膝下子息单薄,若是哪个姨娘有孕,那是大大的喜事,不会无声无息,何况是置于仆佣院落。
可严府纪律严明,男仆女婢严令不得私通苟合,应是不至于有哪个婢仆胆敢暗结珠胎,甚或挟带婴孩入府。
那,这约莫三岁的小稚娃哪来的?
他静立了会儿,见娃儿正辣手摧花,小爪子揪起便一把往嘴里塞。
由不得他多想,脚下便自有意识地移靠而去。
“别。”他蹲下身,拍去娃儿掌间的花草。
娃儿矢志不移,才拍去右手残花,左手又探了出去。
莫非这娃儿有吃花花草草的嗜好?他神农氏吗?立志尝百草……
好奇特的胃口。
担忧胡吃一通要坏了肠胃,严君离伸手抱起小娃,远离那万恶的花丛。
“少爷——”侍婢连忙要接过,被他阻止。
“不碍事。”要连个稚娃都抱不住,未免太不济事。
就近走向亭台,顺手将娃儿放上石桌,瞥见上头搁着的微凉药粥。
随意打量了下,是些温补的食材,皆为上品。
抬眼瞧去,才一个不留神,那娃儿又要溜下石桌,被他一把拎了回来,索性便抱坐在腿膝上。
“原来是从这儿溜出去的啊。”看了那满满一碗未曾动用的药粥,不觉好笑。
这药粥温补归温补,味儿着实不怎么好,幼时他曾连吃三日,之后一提及便要退避三舍,莫怪娃儿嫌弃地别开小脸。
不知哪来的恶趣味,探手舀来一匙药粥凑向娃儿嘴边,追着对方左闪右躲的脸儿不放。
避无可避,扭动小小身躯,娃儿不爽了,伸出小胖手拍打他。
“呵——”那模样,逗笑了他,也看愣了一旁婢仆。
非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服侍主子年余,兴许是病体缠身之故,造就一副与世无争的冷凉性情,淡情而寡欲,少有喜怒,如这般欢悦笑颜,几乎是不曾有过。
“掬香。”
“是。”怔愣归怔愣,主子一唤仍不敢稍有怠慢。
“去栖兰院问问这是哪位贵客的孩子。”这儿离正南边的客居院落不远,他本能便做此推测。
怕孩子又溜出亭外,抓了什么都往嘴里放,严君离耐着性子陪伴稚娃,等待侍婢回报。
约莫一刻钟,尚未等到掬香回报,倒先等来了听松院当差的侍儿。
能进得听松院,多半为父亲亲选且信任之人,个个安静伶俐,知分寸、识时度,管得住嘴巴。
未料从不曾踏进品菊院的少年主子会出现在此,侍女怔了怔,旋即稳住心神,从容见礼。
“少爷。”
来得正巧。
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想,他知道该找谁问这小嫩娃的来历了。
“这孩子是?”
“奴婢、奴婢不知。”
“喔?”所以她不是来喂食的?
“那个……奴婢是说,老爷只交代奴婢好生照养,其余未加多言,奴婢一概不知。”
严君离微一颔首,不知是信了抑或姑且听之。
早知爹的人口中,是探不出什么来的,他也没多加为难,递还孩子,好让她喂食。
支着下颚,看婢女将药茶喂入娃儿嘴里,这可不若方才与他闹着玩的,一匙匙可都喂得扎扎实实,娃儿脸都皱了,他看了心有不忍,问道:“这孩子身子骨也不好?”
活生生就是他幼时的翻版,将药当三餐吃。
“呃……”
只片刻迟疑,便教严君离瞧出异样。
难道不是?
那补成这般,又是何因?
“我瞧他活泼好动,不像是有病在身。”那灵活大眼、白中透红的粉嫩脸儿,怎么看都不似有病之人。
“这——是老爷交代的,只是强身健体的膳食,无碍的。”
“够了。”娃儿吞得勉强,神情一回比一回更惹人怜,他几乎能读出那双明亮眼儿里的委屈,一张手便将娃儿抱来。
“适度即可。餐餐药膳,未免矫枉过正,揠苗助长了。”
那一日,严君离精神出奇地好,陪娃儿玩了好一会儿。
之后一连数日,想起娃儿便往品菊院里去。
照养娃儿的小婢,因他的存在而倍感拘束与压力,可主子要来,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娃儿聪慧,颇懂得看人眼色,知晓他一来,便不用再吃苦苦的汤水,每每见他便笑开脸。
混得熟了,有时远远便见娃儿迈着小胖腿、摇摇晃晃地热情飞扑而来。
他会欣然接抱住,陪小娃滚滚草地,玩闹片刻。
来的次数多了,侍婢也知该往何处寻人,到了用药时刻,便会端往这儿来。
有一回,他饮了药,顺手拈了颗小碟上用来润喉的蜜枣来喂娃儿,才发现原来小娃爱极了甜食——
瞧,那惊奇神情,吃得意犹未尽,两只小胖手抓住他拈枣的指,凑上小嘴含吮,那啜吮指尖残蜜的贪心模样,惹他失笑出声。
从此,他每回来,袖内必揣着一袋甜嘴的小玩意儿,宠宠小娃。
这一日,他来时,难得见娃儿乖巧坐在石桌上头,没又溜到花丛边去。这娃儿也不晓得哪来的怪癖,对花草异常地执着,怎么纠正都没用,真怕哪日真给吃坏了肚子。
他步上凉亭石阶,娃儿手握银匙,愈挫愈勇、执着万分地追着陶盅内犹做困兽之斗的红枣。
“好玩吗?”
娃儿终于战胜那颗滚动的红枣,仰首咧笑,小爪子抓起银匙上那颗红枣,递向他——
“吃。”
他微愕,旋即意会过来,窝心地笑了。
娃儿喜欢他。
苦而难咽的药膳里,唯一的滋味,不过是两颗小小的红枣,对小娃而言,应是极其宝贝,这嗜甜的娃儿却将他仅有的心爱之物,给了他。
娃儿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传递情感。
他一张手,将娃儿抱下石桌,稳抱在怀中。
“吃。”三岁稚娃很坚持。
他浅笑,拈去抓握在掌间的红枣,细心而温柔地拭净小手。“不吃那个,我们吃别的。”
随侍在侧的掬香,接收到眼神示意,旋即俐落地撤下陶盅,摆上冰镇过的银耳红枣汤,以及一碟松软甜糕。
他瞧出婢女梅香在一旁欲言又止,却没敢多言。
“怎么?是我爹说了什么?”
“没。”将此事上禀老爷,老爷只说——君离若高兴便由他去,没几日也就腻了。
可如今看来,少主子不仅没腻,还有越发乐在其中的态势,这……
“一直忘了问,这小娃的名?”
“呃……老爷没说……”当下人的,也就不敢擅作主张。
没有?!
娃儿都三岁有余了。
严君离蹙眉。
许多事情,不是支吾推搪便是一问三不知,他心里有底,这当中必然有鬼,他只是不懂,爹究竟是如何看待这娃儿?
若说不在意,餐餐以奇珍补药喂养,这殊荣除了他这独生子外,几曾有过?
可若要说在意,不会将个不解事的娃儿扔给婢仆照养,放逐于品菊院内的僻静一隅,不容闲杂人等靠近,形同幽禁。
甚至,连名字都吝于费心。
侍婢只知好生养着,主子没吩咐的事,便不敢擅作主张,以至于娃儿三岁了,无人教导,连话也不会说,只懂得几句“吃”、“喝”、“睡”,因为那是娃儿唯一听得懂、也最常被教导的字眼。
他虽年少,也知孩子绝不是这么养的!
严君离出神凝思,有一匙没一匙地喂着银耳红枣汤,不觉间,竟喝了个盅底朝天。
娃儿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看他。
读出“好饱”的讯息,他微微一笑,锦帕拭去娃儿嘴角甜渍。
小家伙很喜欢这道甜品呢!
不同于侍婢喂食时的勉强,娃儿一匙匙吃得满足,以至于,他一时失手,喂得过量了。
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揉揉眼,往他胸口趴去。
吃饱饱,想睡了。
他凝视怀中小小人儿的憨态,心房涌起一抹几近怜爱的柔软浪潮。
那全心信赖的姿态,彷佛相信,他会护着他,全心全意。
他从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喜欢孩子,又或者,他喜爱的只是这灵动可爱的小娃。
想起娃儿令人不解的摧花行止,再看看喝得精光的甜汤、以及那颗滚落石桌的红枣,一瞬间,恍悟了什么。
小娃乐此不疲的,不在吃花行径,而是无意间,尝到了花茎里头的甜甜蜜味吧?
如此聪慧可爱的孩子,却无人教导、无人陪伴、无人说话,什么也不懂,只知吃睡,小兽一般,如此喂养着,与世隔绝……
光是想,心头便是一阵疼意。
他是不知父亲究竟盘算些什么,但绝不容许这灵动可人的孩子被如此糟蹋。
打定主意,当下抱了娃儿起身。
“少爷——”亭外侍婢连忙上前,一脸为难。
“我爹若是问起,让他来找我要人。”
等了三日,未料父亲那头倒沉得住气,一点动静也无。
意思便是——默许了?
也是。父亲从未拒绝过他任何的请求,不该以为这回会例外。
虽是如此,也该找个机会,正式同父亲照会一声才是。
他将娃儿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儿颇黏他,那日由他床榻上醒来,看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一丝哭闹也无,明亮大眼瞅着他,撒娇地张手讨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儿,只是专注地、目光时时刻刻追着他,这三日里,只要片刻不见他的人,便要满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后,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种认定,宛如雏鸟对母鸟的依恋。
晚膳过后,小娃让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听松院去,与父亲详谈,同时弄清这娃儿被抱进府里养着的目的究竟为何。
听松院里,三岗五哨时时皆有护院把守,守卫见是少主子,没敢拦他,只道:“老爷已经歇下了。”
“无妨,我只是来向爹问安,若已睡下,我不会久留,不必惊动他。”没让侍卫前往通报,无声踩着石阶上了沐松阁。
“是吗?君离让自个儿的奶娘照顾那孩子?”
未及出声,里头传来严世涛玩味沉吟之声,他一顿,收了势,静立于门外。
“是。老爷,这长久下来,恐怕不妥,是不是——该早做处置?”
“你担心什么?”严世涛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为君离备上的,他若要亲自看守,也无不可。”
无论安置在哪儿,只要确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颇疼爱那孩子,万一相处日久,感情养得深了,怕少主舍不下。”
“那花个几两银买回的小贱种,也配与我儿相提并论?若非同为阳年阳月阳日所生的相合命盘能为君离挡厄延寿,我何须将他买回?他若感念君离今日恩泽,自愿舍身相报那是最好,若不愿,我也由不得他说不。”
严君离没作声,默默听着。
听父亲淡漠无情的口吻,定义那小娃的存在价值。
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代他受难、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给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为正主儿献命即可。
严君离没惊动任何人,安静地下楼,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儿蜷睡在他的床榻上,八成是洗沐完,没见着他又闹别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发现,自己完全能理解这娃儿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儿红润的面颊。
原本,只觉投缘,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纯然的喜爱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娇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无法当着父亲的面,指责其不人道行径,毕竟,那全是为了他。
九岁那年,是他头一回感觉与死亡如此接近,几乎一脚踏进鬼门关里,向来不信神鬼的父亲突然开始求神拜佛,造桥布施、烧香建庙来为他祈福,求访延寿方子不择手段,再旁门左道也愿一试。
他从不多言,是因为醒来那一眼,见父亲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颜,深深刻划惊恐与伤痛,让他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有立场说。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说,不代表全然认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个儿发现,这娃儿会以何种方式为他牺牲生命?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怀疑,若非得将孩子养得健康,父亲怕是会将孩子幽禁于房内,不见天日,五年、十年,或许一辈子都懵懂无知,连个名字也没有。
娃儿被他揉弄的指掌扰醒,睁开惺忪的眸,卷着小被褥爬到他臂弯,窝着,又继续睡。
他柔了眸光,低声道:“唤你知恩,可好?”
这名,由他给;爹怎么想,他管不着,娃儿既来到他身边,那么他便护定了。
伸掌玩闹性地扰人,揉揉嫩颊又搔搔腋窝。“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家伙被闹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着滚进床褥,缠闹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儿松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卧。
“知、恩——”
不厌其烦,一再教导。
自此以后,严知恩,成了他的责任。
他一生的守护。
严君离终究没有将事情说破,却亲自向父亲提出另一道请求——
收严知恩为义子,入族谱,享家业继承之权。
父亲神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当真?”
“是。孩儿想过了,这身子再如何调养,终究沉痾难愈,需有个人替孩儿打点繁务,应当趁早培养亲信之人,为孩儿分忧,知恩颇得孩儿的缘,想收在身边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严世涛无从驳起,只得允下。
严君离慎重其事地翻黄历、挑了个好日子,正式让知恩拜见义父,该有的程序、礼数,一样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严知恩,小脸满是困意,窝在严君离怀中打盹。
“来,小恩,茶端好,去给爹磕头敬茶,我昨晚教过的,还记不记得?”
没睡饱的娃儿不太想理人,又要一头埋回那堵温暖胸膛,被少年坚决地拉出,强迫他站稳。
娃儿不爽了,抗议道:“抱。”
“不行。”温柔却坚定的嗓说道:“小恩乖,先敬茶,回头再让你睡。”
三岁的奶娃儿,茶盏端得歪斜,严君离帮衬着,稳住杯盘,指引娃儿跪地奉茶,扎扎实实叩首行礼。
“喊爹。”
“爹。”奶声奶气的娃儿音,乖巧又依顺。
严世涛喝了茶,依礼给了义子见面礼。娃儿对那红包一点兴趣也无,只是专注而期待地偏头瞧着严君离。
少年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代他收下红包,放进他贴身的小棉袋里,微笑指着自己,一字字清晰教着:“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儿音一唤,撒娇地偎倒而来。
少年带笑拢抱住,偏首,对主位上头的父亲道:“从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儿子,无论外头的人如何评论爹,在孩儿心目中,您一直是无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从不食子,我相信,您会给小恩应有的护卫疼惜,不辜负他今日这一声爹、这一记叩拜。”
这是他保护娃儿的方式。
给他一个名字,入族谱、受到关注、有了明确的地位。
他,名唤严知恩,是严府的义子,不再是藉藉无名的弃儿,哪一日不着痕迹地消失也不会有谁知晓。
他将小恩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两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寝,他一句句教着足三岁仍拙于言语的孩子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握着孩子的手,习出人生第一笔划,认着自己的名。
府里请了夫子,醉心书海、求取学识是严君离唯一热衷之事,即便病体羸弱,也不曾荒废,因而,严世涛为他请来本朝唯一连中三元、曾辅佐两朝天子的老太傅为他传授学问。
或许,传言并非全然无稽吧!严家少主确实天赋过人,年方十二已然挥墨成章,文采似锦,坊间夫子已难当大任。
每日辰时,他早起上书轩时,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饱的模样,也不知坚持什么,揉着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后头跟得牢牢的。
他上课时,小家伙会安静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闹,时而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也不晓得听懂与否,那憨态可爱逗趣得惹人怜。
大多时候,他会给知恩一管笔、一叠宣纸,总爱追随着他的小知恩,会依样画葫芦抓起笔管胡画一通,他若得了空,会不厌其烦,一回又一回地导正拿笔的确切手势,一描一捺地领着他写。
“严、知、恩——”
这三字,小知恩已然识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着小娃的手,写下三个字。
那在自己之后,小娃识得的第二个名——
严君离
从此,看进眼底,记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终的记忆,一生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