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亦画经常离开家,有时到渝州城逛街,有时满山遍野乱跑,今天抓鱼明天掏鸟窝,当然啦,身子越发沉重,她只能负责出主意,行动的全是阿虎阿龙。
尽管如此,陈婶还是满肚子忧心,每次想要阻止,陈伯就会跳出来说话。
“有什么事比小姐开心更重要?”
就这样,马上要当娘的亦画,皮得像个野丫头。
小时候有大人管着,爹要她读书识字,把她养成大家闺秀,娘重视德言容工,一举一动总有人盯着,以前不明白爹娘的苦心,如今方知他们是认定自己身为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模样吧。
似乎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这份轻松让她熬过孕期的不适,也熬过对哥哥和裘善的不安焦虑。
今天他们去渝州城,把完成的几幅画送过去,换回好几张银票揣在兜里。
人有钱便有了自信,连口气都变大了。
买买买买,说要买就必须买,用得到用不到的,整整买回一马车。
到了山下,亦画突发念头想要到处走走,阿虎就先把马车驾回去,留下阿龙和青荷陪着。
三个人边走边说话,青荷跳着脚,笑声穿透林子,也不知道聊到什么,竟忽生感慨。
“幸好早早离开裘家,要不然现在咱们还困在那一亩三分地,天天和老虔婆、坏女人斗心机。”
“终于认同你家小姐的决定了?”亦画笑着接话。
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她没回渝州,怎会发现哥哥还活着?并且有皎皎日夜奔忙,她能充分掌握哥哥和裘善的情况。
皎皎是信鸽,一身的白羽毛,让她想起裘善给自己抓的小兔子,因此为它取名皎皎。
哥哥说,他不是一个人到渝州,皇帝派了近百名暗卫给他,一方面与京城传达信息,一方面保护。
有他们在,哥哥安全无虞,这也让亦画对皇帝心生歉意,不该慰他的。
裘善接到家书了吗?知道自己已经和他和离?希望不识字的婆母不会多此一举,就让他安安心心打仗,心无旁惊。
“我担心姑爷一路高升,回京后无数名媛求嫁,会忘记小姐。”阿龙说。
“记不记得重要吗?你还做着破镜重圆的想像?别傻了,你没听见裘夫人说的,她要尽快把陈姗姗的身分给定下来,说不定现在陈姗姗和姑爷已经是有名有分的夫妻。”青荷想到陈姗姗就心气不顺。
阿龙点点头,也对,姑爷是好人但裘家不是好婆家,男人终归要在外头拼搏,哪能成天守着老婆,依裘夫人那脾气,就算小姐回去,同样的事情肯定会一再发生,与其如此,不如各自安好。
亦画道:“女子为啥成亲?一为穿衣吃饭,二为死后有人拜祭。我有一手画画技艺,穿衣吃饭为难不了我,至于祭拜……”她拍拍肚子,得意洋洋道:“在这儿呢。”
“可是小姐一个人会很辛苦。”
她呵呵笑开。“我哪是一个人?哥哥、青荷、陈伯、陈婶,还有阿龙、阿虎,人多得很,你就别操多余的心。”
青荷点头,同意小姐的论调。
这段时间她算是想通了,女人咋就那么不值钱?明明自己可以过得快快活活,非要为一个男人将就妥协、处处委屈,如果成亲都是这样,何必多此一举。“只要小姐快乐,过什么日子、有没有姑爷都没关系,青荷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还是青荷疼我。走,去看看阿虎布下的陷阱,有没有抓到野鸡。”
“好啊,陈婶做的野鸡炖蘑菇味道可鲜啦!”
“我也饿了。”
两个女人吱吱喳喳边说边往前走,无视身后忧心忡忡的阿龙。
“没有野鸡?肯定是阿虎的陷阱不行,上回阿龙做的陷阱里头可是逮到两只胖兔子呢。”青荷蹶嘴。
“说不定咱们老抓,野鸡、兔子都学聪明了。没事,这个陷阱没有,说不定下一个就收获满满。”
突然亦画咦一声,指着不远处,问:“那是什么?”
青荷看着庞大黑影,吓得拽起小姐往后退。“不会是熊吧。”
“不太像……”
亦画没说完,阿龙已经飞身向前。
直到走得够近,亦画才看清楚,那是人,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死了吗?”青荷悄声问。
糟糕,刚嫌弃阿虎的陷阱不行,这会儿连人都给逮住,要是对方死掉,可就摊上人命官司啦。
那人全身上下染满鲜血,脚踝被陷阱给卡住,但入肉不深,他胸口处尚有微微起伏,人还活着,亦画松口气。
阿龙解开陷阱,亦画蹲下细看对方,他脸上血渍干涸,看不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但他有双狭长眼睛、挺直鼻梁及恰到好处的嘴唇,剑眉斜飞入鬓,他的身形挺拔,不胖却很高,即使闭着眼睛也看得出他是个极其俊俏的男子,走在路上定会引得女子频频回头。
亦画的视线被他上翻的手掌吸引,因为他手腕正中间有颗红色朱砂痣,手掌宽大、干燥,一条粗线横过掌心,是俗称的断掌。
断掌,裘善有,朱砂痣,裘善也有。
心脏陡然狂跳起来,是巧合吗?或者是……她下意识碰触男子脸庞,沿着对方的发际线,细细看着模着,没有人皮面具没有易容,缓缓舒口气,所以他并非裘善。
当她准备收回手指时,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耳朵,咻地,他的耳朵瞬间闭起来,惊得她收回手指,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
“小姐,你怎么了?”青荷望着受惊的小姐,甚为疑惑。
“没事。”从他脖子处拉出一块木牌,上头刻着丙一。
丙一?哥哥说过,他是裘善带领的营队成员?“大周士兵怎会在这里?”
阿龙、青荷看对方一眼,摇头。
“算了,先不管了,把他带回去再说。”
小刀领头跑得飞快,他的脚程很快,在丙一营里数一数二。
一颗心兀自怦怦跳着,边跑嘴角边透出笑意。成功了!他们成功烧光吴军粮草立下大功劳,回去后肯定又有封赏,早知道跟着裘将军干就能扬名立万,小刀打定主意回去后好好操练,下一步争取个小队长当当。
他边跑边乐着,跑过好一段路,这才发现同队组员竟然没有跟上。
停下脚步回头看,不能啊……他跑得再快也不至于将大家给甩得不见踪影,是他跑错方向?
更不可能,从小在大山里长大,对方向的抓模准得很,怎么一回事?
小刀停在原地等过半晌,始终没有等来同伴,犹豫片刻后他鼓起勇气,决定悄悄潜回去探看。
这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跑得太快,压根没听见郭煜下令回去杀敌,因而保住一条性命。
他偷模着重新回到山下,到达时刚好看见裘善将郭煜提起抛向远处,郭煜重重摔落地面,在挣扎一番后踉踉跄跄拔腿跑掉。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吴军大刀落下,裘将军倒地不起,心瞬间裂开。
对楚国的战役中,是裘将军救下自己,如果不是他架开那一刀,自己早就断送了性命,可如今他却眼睁睁看着裘将军命丧敌人之手……
炸开了,他的理智瞬间断线。
眼看粮仓火势越烧越大,吴军加快速度把剩余几人尽数砍倒后连忙赶回去救火。
小刀藏身林子后头,直到吴军不见人影才悄然上前。
裘副将右臂处被齐肩砍断,血流不止,手指探向鼻子,还有气儿。
他背起裘将军飞快进入密林,也是运气够好,竟然被他找到一整片止血药草,这会儿没得讲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小刀手起手落飞快拔起几株药草,找石头剁烂,敷在裘善的伤口上。
也不知是药草发挥效用还是裘善的求生意志高昂,总之他熬过来了,伤势渐渐趋于稳定,小刀背起昏迷中的裘将军往回跑。
身上负人,这一路整整走了十几天,直到遇见到处寻找同袍的队员们,脑海那根紧绷的弦咚地断了。
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将军为救郭煜,被砍成重伤……”
语毕,他累得昏死过去。
两人被带回军营,军医来了,讶异裘善的求生意志,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认为裘善还能清醒过来。
看着毫无血色的脸,岳璘心底诅咒郭煜千百次,裘善就不该心软、不该同意郭盛的请求,爱子之心是他自己的事,旁人何必为他收烂摊?百人出任务,几乎全数歼灭,裘善连自己都搭进去,帮这个忙代价太高。
郭大将军不晓得郭煜做了什么,但既然被救却迟迟不归营,是因为……清楚自己已然闯下滔天大祸,没有勇气回来面对?
他怒极恨极,却无法放弃儿子,只能召集士兵数度上山寻人,但连日搜寻始终找不到郭煜踪迹。
有人说他被野兽吞了,做此猜测时那些人眼底有隐隐的爽快跟幸灾乐祸。
郭盛懂,所有人都为裘善感到不值。
一个愚蠢的儿子逼得堂堂大将躲在营账里不敢见人。
郭盛很伤心,却连伤心都不能宣之于口,他不明白是怎样的因果让他养出这样的儿子?
可如果郭煜真被野兽吞噬……风里来火里去,刀口舌忝血了一辈子,最终落了个连摔盆的都没有的下场,造孽啊!
***
这几天岳璘始终待在裘善床边。
眼底一抹悲怜,他再清楚不过,身为将军失去右臂等同于失去未来,裘善算是毁了,现在他都不确定,清醒对裘善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就此死去才叫幸运。
意难平……英雄就此陨落……
自己与皇上对裘善寄予希望,他们都相信假以时日裘善定能取代郭盛成为朝堂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哪怕敌军兴风作浪。
谁知吴楚联兵尚未解决,燕国仍是大周脖子上悬而未解的刀,裘善却毁了,毁在一个纨裤子弟手上。
该死的郭煜,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对亦画提起此事,虽然已经和离,可他清楚亦画依旧在乎裘善,从她每封信里都问上一句“他安好否”可以明白,即使两人再无相干,她依旧希望他安好无缺。
这样的在乎……裘善早就入了亦画的心,对吧?
裘善之于妹妹,不仅是个“好男人”,还是个值得欣赏、看重、崇拜的男人对吧?
从小一路宠大的妹妹,他比谁都清楚,倘若裘善功成名就,她定会遥寄祝福,安于在渝州的平淡生活,要是让她知道裘善变成这副残破模样,她定会不顾一切回到他身边,即使那个裘府于她还是虎窝狼穴。
他自私,他不愿意妹妹如此牺牲,妹妹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男人,即使他也欣赏裘善的方方面面。
那怎么办呢?瞒着、骗着?
对,不能亦画知道,她怀有身孕,万一冲击太大伤了月复中胎儿,后悔莫及。都别说吧,等到纸再也包不住火时……再谈。
走到桌边,岳璘提笔写下:战事已了,一切安好。
***
男人的伤势并不严重,虽然身上有大大小小伤口,但都是皮肉伤、于性命无碍,最严重的还是踩到陷阱的那条腿,陈伯已经帮他处理过。
照理说应该很快清醒的,可他却整整昏睡数个日夜。
大家都不明白是什么吸引了亦画,一得空她就会坐在床边,看着沉睡的男人。
青荷用女人的直觉笃定做出结论,“因为他好看。”
他是真的好看,在青荷眼里,自家少爷的颜值打遍天下无敌手,可这个陌生男子的出现让她对男人漂亮的评价更上一层楼。
但真是因为他好看吗?
并不是。
亦画将他的左臂从棉被中拉出来,看着他掌心中那道明显的粗横线,最终停在朱砂痣上头,更明显了……
刚带他回来的时候断掌和红痣还没有这么清楚。
是错觉吗?是错觉吧,这两种东西都不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发生变化,她的错觉是因为……裘善,因为那个要给她编花环、烤鱼,要把皎皎抓回来陪她玩,还给她买山楂糖的男人。
她何尝不明白,这样的联想太过牵强,但她就剩下这一点点想望,牵强便牵强吧。
裘善还好吗?
傻问题,他肯定是好的,不好官阶能一升再升?这样的他将会是所有女人的香铮铮,再轮不到她这个下堂妇来觊觎。
“小姐。”青荷手里端着药碗。
“给我吧。”
青荷把药碗递过去,带着对八卦的好奇心,看看小姐,再看看男人。
他很奇怪,明明昏迷中,却是谁喂药都咬紧牙关打死不张口,独独小姐喂时他自会乖乖张嘴,如果不是陈伯号脉,确定他尚未清醒,谁都要怀疑他的昏迷是在做戏。
为此阿龙特地进城里请来大夫,但城中大夫的说法与陈伯一致,说他气血充裕很快就会醒来。
意思就是别担心、没啥大事,但没大事的他却始终昏迷。
“小姐,要不要再请个大夫回来?”
“再等几天看看吧,他呼吸沉稳、脉象正常,也许只是太累,需要多休息。”药还有点烫,亦画轻轻搅动药汁散热。
“阿虎刚回来,经过墨与斋时掌柜的追出来,说小梁哥写信回来,小姐的画都卖出去了,价钱比想像中高两成,让小姐如果有画就尽快送过去,还问问小姐愿不愿意重新拟定契约。”
这是个好消息,她胸无大志,没想过当“大家”,小时候学画纯粹是因为喜欢,哪料得到会成为醐口技艺,人生变数太多,多到难以估计。“现在还担心你家小姐养不活孩子吗?”
“早就不担心,只是心疼小姐大着肚子成天趴在案桌上画画,好辛苦的呢,要不小姐教我画,以后我来帮忙。”
亦画咯咯轻笑,青荷啥事都想代她辛苦、为她忙,恨不得连出恭都帮上手。“你别老是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小姐是主子,青荷是奴婢,奴婢本该一门心思全在小姐身上。”
“你这样说话,阿龙肯定要伤心。”
“关阿龙什么事?”她一头雾水。
看着不开窍的青荷,亦画摇头,阿龙还有得等啦。她佯装生气道:“你说呢?没心没肺的家伙,下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青荷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皱起两道眉毛,带着满脑子疑惑出去,想不出答案,脑门痛得很。
算了!直接找阿龙问去。
门关上,亦画在男人耳边说:“喝药了,可别剩下,要喝光光伤口才会好得快。”
对着昏迷的男人说话看起来有点愚蠢,可偏偏就是这么蠢的举动让沉睡的男人微微张开口。
药一口一口喝完,他像孩子似的还咂了咂嘴巴。
擦掉他嘴边药汁,亦画像哄孩子般道:“好好休息,争取早点痊癒。”
拉拉他的被子,将枕头调正,将他的手塞进棉被……碰触到陌生男子的手时,那个感觉跟裘善很像。
男人的手都这样吗?宽大、干燥,指节间粗粗的茧子微微磨蹭,给她带来一阵阵心悸。
分明是在昏睡中,他的手指却蜷缩起来握紧她的。
一惊,她慌忙抽回手,慌乱中她的手滑过他的耳朵,倏地,手指被包裹……
不应该的,但是那一点点微微的温暖暖了她的心、她的眼,和她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