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宫中挣扎了两日两夜,被火烧、被冰冻,生不如死的挺过了所请药神传承之后,野风总算被叶慈拎出了地宫重见天日。
只是乍见这传闻中的云取宫,却让她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恨不能挽起衣袖、再找几根鸡毛掸,将这群一直住在金窝银屋里的神捕,统统都拎过来打顿屁股。
目光所及之处,这座隐世数百年不为人知的神宫,金璧辉煌得有如仙界的宫廷,横在她顶上的殿梁,是上千根沉香木所构成的;殿上用黄金铺成的台阶,金光闪闪得差点闪瞎她的眼;宫中的地上,则清一色铺上价格她无法估算出来的白玉,殿外廊上的栏杆正散放着檀香木浓郁的香气,宫殿外头的花园中植满名贵的高级药草;最过分的是,中庭处那一池清澈没有结冰的水池,似是用大量青玉和珍珠砌成的。
叶慈伸手合上她掉落的下巴,「宫主?」
野风茫然地转过头,先是看了看对周遭环境毫无所感的叶慈,再看向那票神情兴奋的神捕,直在心底感叹,为什么她为生活汲汲营营,一分钱都恨不能把它掰成两半用,可这里却有着一票自小不食人间烟火,更像是养在珠宝盒中的矜贵闺女?
「你怎么了?」
「价值观刚刚被颠覆了一回。」野风力求振作地抹抹脸,并下定决心地握紧了拳,「没事,我很快就能把它扳正过来。」叶慈拉起她的手,「咱们先回干元殿歇。」
「不急,我先做件事。」她步至殿外,打量了四下的方位一眼,便蹲下身子,将掌心轻置在地上。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波动,似水纹般在空气中漫开了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野风忽发力朝地面用力一击,那股波动即化有为无。
「宫主,这是?」松岗好奇地站在她的身后。
受过药神传承的她坏坏一笑。
「云取宫主人的特权,有仇报仇。」哼,将叶慈他们关在宫中十来年是不是?
这回她就让司徒霜尝尝,什么叫笼中鸟的溢味。
在叶慈将整个人都快累翻的野风打包回殿,将她洗刷过一回,也喂饱了她后,一直都按叶慈吩咐,率人警戒着干元殿四周的朔方,满脸阴郁地来禀。「大人。」
「何事?」叶慈正打算将吃饱喝足,正打着小盹的野风给搬回寝殿去。
「大祭司他带人过来了,说是要瞧瞧你找回来的冒牌货。」宫中青黄红白四殿的祭司们,皆已在大祭司的率领下,气势汹汹地往宫主所居住的西宫这方向来了。
「岂有此理……」叶慈紧敛着一双刹眉,右掌也落在随身的佩刹之上。
野风懒洋洋地道:「叶慈,让他们都进来吧。」她都还没召见他们,这么快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是。」
殿外闹哄哄的祭司们,不改惯常的趾高气昂,一路推搡着引路的神捕们来到干元殿中,见野风窝在宫主大座上打着呵欠,他们便纷纷义愤填膺地挽起了衣袖就要冲上前,若不是座前还忤了个寒意四射的叶慈,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只怕这会儿他们真要上前将她自座上拉下来。
「下来!那位子是你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能坐的吗?」在大祭司的默许下,带头的红殿祭司头一个骂道。
青殿祭司也不落人后,「就是,我云取宫岂是尔等鼠辈可放肆的地方,还不快给我下来!」任由他们一个个在下头又骂又叫得欢快,野风在他们都气吼吼地还想再吼上一轮时,诚心地向他们建议。
「倘若你们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真的。」
「你算什么东一一」红殿祭司大步上前指着她的鼻子,口中谩骂的词汇都还没能说全,就已夏然而止。
殿上的人都没瞧见叶慈是何时出剑的,他们只看到一道白光蓦地在他们眼前闪过,红殿祭司的首级就已落地,而一直安静站在座前的叶慈,则像是动也未动。
野风一手托着下颔,不咸不淡地道。
「不都叫你别说了?」所请的杀身之祸,往往就是由嘴巴招来的。
叶慈微侧过身子,深怕这近在眼前的杀戮会吓着了她,可他却发现,她对一地的血腥视若无睹,神色也丝毫未变,还因爱困而又打了两个呵欠。
其实对于眼前的场面,野风是真的不放在心上,打从她八岁起,身处在人间炼狱里,她什么大风大浪、什么残忍屠杀没见过?对她而言,这不过是日常的一景而已;一殿的静默中,她带着困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其实呢,原本我的脾气,是很中正平和,外加平易近人的。要换作是平常,我断不会让叶慈对你们如此失礼。」大祭司额间的青筋都气得冒出来了,眼下这情况,单单只是「失礼」二字就能简略过的吗?
野风还笑咪咪地问:「只是近来我的火气颇大,又刚被药神传承给烧过一回,还差点就被冻成根冰棍,因此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体谅,我在经历过冰火二重天的煎熬后,这时很想杀杀人放放火的心情是不是?」[众人闻言神色骤变。
药神传承?她已经得了药神法典成为神宫主人了?
来自黄殿的祭司虎目圆睁,「不可能,这定是假的!」野风也不在意他们都急得想跳脚的模样。
「你们是不是很怀疑我是怎么逃过这一路的追杀,还返宫顺利继承了法典?要我说,其实错不在你家主子的身上,他可是下足了血本截杀我,只可惜事与愿违,胜利总是站在邪恶的那一方。」邪恶的那一方?
不只是大祭司他们,就连一殿的神捕也禁不住有些发愣……呃,方才他们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别怀疑,我指的就是我自个儿。」她大咧咧地承认,并潇洒地对他们摆摆手,「至于我想做什么,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叶慈朝旁一瞥,「朔方,送客。」见识过叶慈不可同日而语的身手后,高调前来的祭司们,很快就被暗恨他们在心的朔方给派人撵出去。
野风揉揉眼,呵欠连天地楸着叶慈的衣袖,半眯着眼由他给带回寝宫里去歇息。
她在钻进被窝里时,对着正俯身替她掖被角的叶慈道。
「方才那票祭司之所以会来找我的碴,是因为我把司徒霜的东宫给封了。」也不知那个法典究竟是啥做的,硬是在她的脑子里胡塞海塞了一大堆有的没用的东西,她可是想了好半天才从脑海中捞出一样能用的。
叶慈的两眼登时灿灿闪亮,「宫主,你已获得药神所赐的法力了?」
「嗯。」她索性拖着他在床榻边坐下,「司徒霜他不是爱设阵困人吗?他再过不久就会明白,以前他玩的那些都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他但笑不语,打心底感到欣慰,又有那么点不舍,他伸出手轻抚着她脸上的伤疤,在心底回想方才她在殿上的处变不惊,究竟是如何练就的。
她抓住他的手指,捞回他那不知出神到哪去的魂儿。
「很丑?」她知道他一直都很介意她的这个疤痕,或许他不知道,平日里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流连在这上头。
「一点也不。」
「这是我保命的代价。」野风垂下眼睫,一绺落下的发丝掩盖住了她的神情,「它要我一辈子记得,我的亲人是如何惨死,而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叶慈拨开她的发丝,甚想也就这般拨开她对他隐藏着的过去。
相识以来,她的过往,她从来不说,他不知她这是想减少他对她的愧疚,抑或是她再也不想提及那一段从前,她只把热热闹闹的生活摆在他的眼前,却不说那道伤痕的由来。
「日后,你有我。」他放软了音调,轻声向她保证,「我会是你的刀剑也是你的护盾,再不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她侧首看向他,「哪怕我要你做把屠刀?」
「便是屠刀,我也愿意。」
她怎会让他染上那些不干不净的颜色?
打从知道保管阅魂录是神宫宫主的责任后,她就没想过要逃避责任,日后她将会因散佚于各国的魂纸而面对什么,她大抵也知道。当风雨迎面而来时,他以为,她会狠不下心或是内疚?他其实根本就不知,她的心,早就刀枪不入了。
早在她当年沦为魂主们的许愿材料时,就已是如此。
熟悉的大掌拍抚在身上,没过许久,早就累惨的野风就睡得很熟了,也是满身疲惫的叶慈,正想去打床被子好在她身边打个盹时,松岗站在门外轻敲着门扇。
「大人,黄金门的人来了。」
「先安顿好他,晚点我再请宫主去与他一谈。」
「是。」当野风狠狠大睡上两日,补足所耗费的体力和精神后,她将神宫内所有的神捕全都聚齐,并站在殿上大声对他们宣布,自今日起,神宫将开始改革。
在朔方与松岗的指挥下,众神捕兵分十六路,于次日天色都还灰蒙蒙时,展开神宫内铁血大抄家,以往那些大祭司与祭司们在司徒霜的默许下,利用地宫密道出宫,将神宫内的丹药卖给江湖中人,所大赚的无本不义之财,在野风的令下全数抄收,且这抄家一抄,就连抄了七日。
每当朔方将一位祭司给抄得家中锅底朝天之时,就会有人气冲冲地来找上野风抗议。
「你怎可如此不肖?老夫可是宫中三朝元老!」青殿祭司气得面色通红,嘴上白花花的胡须都乱翘。
野风神色淡然地道:「我乃一宫之主,我是主你是仆,既然神宫是我一人的,我凭什么不能处置你?要不要叫你滚出去,也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在叶慈把剑架上青殿祭司的脖子上时,他这才闭上嘴,满心不忿地任人给拖出干元殿外,只是又过了一日,又有下一位祭司也找上门来。
白殿祭司在听说野风之所以抄众祭司的家,原因就是她在日后要让众神捕带队去各国义诊,且她还要利用那些钱财开办医药馆,好教授世人神宫的医学与药典,他痛心不已的大喝。
「你这是吃里扒外!云取宫已避世数百年,从无人出世,你这么做是糟蹋祖宗的清净,与世俗同流合污!」野风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身为大夫,医人治病还有错?宫中哪条律令规定不许我开创先河的?找出来让我瞧瞧先。」就在抄家行动已结束,野风派叶慈改拆起宫中用来装饰在建筑上的金银时,所有的祭司全都一块儿杀上门来找她了。
「祖宗数百年血汗结晶,就这般被你拿出去换世俗的金银,你怎能如此败坏祖宗积攒的大业?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她咧嘴一笑,照样有招拆招,「您老在说笑吗?你口中的祖宗已经铐世投胎在我身上了,我就是你口中的祖宗。」眼见她横竖就是软硬都不吃,被逼得狗急跳墙的祭司们索性也不走了,死皮赖脸的就待在干元殿内与她横眉对眼,她既不让他们好过,他们也就让她的日子不得安生。
野风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愿走就留着咽,反正叶慈说咱们地宫牢房多。」叶慈转身面对一众撒泼打滚的祭司,身上猛然迸发出的相级高阶威压,当场将他们全给击昏,然后他冷着脸一扬手,朔方随即派人将这些祭司全都安顿到地宫的新居住。「司徒霜饿死了没?」野风边拨着算盘边问,正忙着清算宫中所有财产的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理会东宫那边断水又断粮的司徒霜了。
叶慈的目光透过窗棂看向东边的方向,「尚未。」
「朔方,撒在东宫的毒药药量翻倍。」她朝朔方弹弹指,但想了一会儿后,又嫌这个收效太慢,「算了,干脆夜半时一把火烧了东宫。」朔方再乐意不过,「是。」叶慈忙按下冲动的朔方,再转首对野风道。
「这样是烧不死他的,别忘了那些魂役会护着他。」司徒霜的身边还有着两名相级高阶的魂役,只要他们使出看家本事,区区一把火奈何不了他们。
她撇撇嘴,「就算不死折腾折腾他也好,反正我怎么痛快就怎么来。」才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那票祭司就在司徒霜的指挥下黑了宫中无数钱财,还豪宅美屋盖了一幢又一幢,她这个为生活奔波的小老百姓不平衡啊。
叶慈好笑地揉揉她的发,「别忘了你还没拆东宫换钱呢。」
「也是。」她斟酌一二后,很快就改了口,「朔方,在东宫外头架柴生火,再往里头添点好料的,务必要把他们熏得欲仙欲死!」
「是。」在这之后,朔方是如何乐颠颠地拉着松岗去干坏事,野风就不知了,只因神宫庞大的家产她是算也算不完,好不容易教会了叶慈如何算账拨算子,再由叶慈去教会一群年纪幼小的小神捕,她的工作量这才减轻了些。
当她终于清点完家产,收拾好所有的账本,这一日,依着她的命令,叶慈将那票被关在地宫牢房里头的祭司,都给拉上来晒晒人间的日光。
高坐在殿上的野风扬起手,对那些精神委靡,甚至看上去苍老许多的祭司招呼。
「都坐下。」
众祭司张着一双双恨目,在牢房中被饿得没什么体力的他们,眼下只想去东宫找司徒霜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根本就无心听她这个罪魁祸首说些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问:「要我亲自请吗?」
不待他们开口,叶慈所释放出的威压已将他们都压跪至地,逼迫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今日我把话搁在这儿。」野风两眼一一扫过这些不安分的赦人,「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则不可做。有些心思可起,有些心思则是打一开始就得捻熄在骨子里。」
「就凭你这来历不明的野路子?」蹲坐在人群中的大祭司嗤声笑道,哪怕已被关了数日,他照样像一株傲霜的孤梅,压根就没打算对她低头。
「忠诚这二字,有那么难懂吗?」野风取来座旁一株绿意益然的岁兰,指尖在叶面上滑呀滑的。
大祭司梗着脖子,「老夫不知阁下这是何意?」下一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那盆原本鲜活翠绿的岁兰,在她手中迅速走过四季泛黄枯萎,最后化为一一缕时光余烬的烟灰。
野风轻拈着手中的灰渣,「在我拥有了药神的神力后,你还认为司徒霜有胜算?天真虽是好事,但阁下也得瞧瞧您的年纪。」大祭司面色如土,音调颤颤地,「属、属下不敢……」
「我还真不在乎你敢与不敢。」她将手递予叶慈,由他拿着丝帕拭净,「再说,无论是你还是他们的保证,我一个字都不打算去信。」
「宫主?」既然她不打算信他们,又没说要杀了他们,那……她这是招不招降?
叶慈自怀中取出一只玉制的方盒,打开后交给她,她低首朝盒内轻轻一吹,一阵带着桃花香气的清风便朝他们吹去,在那个片刻,他们于恍恍惚惚中,仿佛真看见了迎风舒展着花瓣的桃花。
「这是?」大祭司摸了摸头顶,发现似沾上了什么粉末。
「蚀心咒。」野风大大方方的向他们警告,「每月十五记得找本宫主吃解药,不然死了就只能算你们倒霉。」
「你……」她交握着十指,眼底的寒意看得他们打心底发凉。
「我不怕你们不忠不诚,更不怕你们诈降后再反水,反正咱神宫不缺人,想死尽管试。另外,我虽不知司徒霜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可以让你们一心一意为他且不畏生死,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绝对能让你们生不如死。」黄殿祭司听了再也忍不住,气吼吼地跳了出来。
「我们也不过是听从少宫主之命办事而已,且少宫主好歹也是前宫主之子,你为何要这般针对他?」
「谁让他杀了我的闺女们呢。」闺女?众人面面相觑。
野风记恨地眯细了眼,「他要不做绝,我又怎会成为刀俎?」十三年前的魂祸,或许已经离得他们很遥远了,而由司徒霜一手造成的血腊印子,也或许正日渐在岁月中变淡,被世人遗忘,但她却从无一日忘记。她更记得的是,那一日在山林里,雪地上那迤逦蜿蜓了一路的血迹,那时她身后所背着的,是忠心护卫她而死的神捕,他们年轻的脸庞、僵硬的身躯,在风雪中无言地对她诉说着,她除了得对神宫负责外,在她的身后,还有着一心为主的神捕们。
他们或许很单纯,为了她什么都肯做,可在这些之外,他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
司徒霜的野心和欲望,凭什么要由他们来买单?他们不是蝼蚁,亦非草木,他们是曾睡在她家梁上对她招过手,或是完全不禁她逗,一说笑话就笑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也是在矿坑中红着眼晴,不知所措的年轻神捕,他们的人生本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们……野风再不掩饰眼底的积恨,「谁砍我一刀,我必回他千刀万剐,司徒霜伤我一人,我要他拿所有手下来陪葬,他让我日子过得不顺心,我便要他此生永不安宁!」由她口中所说出的话语,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化为一股类似武者的威压,当下如同千重山峰般的重力,从天而降,狠狠将他们给压趴在地面上不得动弹,某些上了年纪的祭司,甚至还吐了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她看也不看他们的惨状,衣袖一翻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