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尽管水云锦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如同过去的每一日,鸡方啼,便去劈柴、与他学习武艺,他仍然发现了这未来妻舅的不对劲。
“云锦,你没话跟我说吗?”
水云锦击出的拳顿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正常。
“说什么?你一套武当长拳教了半年,几时换点新花样?”
艾新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透亮的眼像可直视人的灵魂,直望得水云锦毛骨悚然,一套拳打得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他很早就知道水云锦对大清朝廷不满,也是,任谁从首富的位置上摔下来,变成破落商户,心里都会不满的。
他也极力想弥补这项缺憾,与曹玺联系,让水家织造坊的东西有更大的市场,也向哥哥求情,开放织机限令,甚至求来“大清织王”的金牌,只要大清一日不灭,水氏永沐皇恩。
他以为滴水能穿石,终有一日可以弭平满汉间的差距。
但他错了,有些怨可以消,有一些……那是即便死亡也遗忘不了的。
“云锦,你真以为吴三桂坐上龙廷,百姓和水家就会过得比现在好?”
水云锦一口气岔了,咳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三桂狼子野心,生性反覆、多疑且猜忌,任何人和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水云锦喘了半晌,渐渐恢复平静。
“我说艾新,你是不是脑袋坏了,好端端地提平西王干么?”
“现在的日子不好吗?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至少我从京城一路南下看过来,街上的乞丐是少之又少,官员百姓也不用成天担心锦衣卫、东西厂的人找上门,无端被扣上一个莫须有罪名,推上断头台。云锦,你何苦再掀起风浪?”
水云锦不晓得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但听艾新之言,他已知道自己隐藏的身分和种种图谋。
真不愧是姊姊看中的人,和姊姊一样地敏感,心思周密,可惜姊姊劝不了他,艾新同样也无法让他改变主意,因为他们不懂,人生中总有些东西比生存更加重要。
“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水云锦,这个名字曾经是一项光荣,后来变成一种讽刺,如今,它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目标。”他不再掩藏,年轻的俊颜上透着悲伤。“艾新,我真的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也希望你跟姊姊可以幸福,但我无法放下肩上的责任,为了它,我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更不用说其他了。”
“你以为联合了吴三桂就可以成功?”艾新冷笑。“二十年前,朝局未稳,吴三桂若敢起兵,或许有机会;十年前,主弱臣强,国家动荡,依旧是个好时机。而今,一切都太晚了。”
“晚不晚总要做了才知道,何况,我们还握有你亲手创造出来的一线生机。”
正是艾新让康熙离开了皇宫,否则谁能捉到这位天子陛下?
“是良机还是死局?未到最后关头,犹未可知。云锦,我最后仍想劝你一句,筹谋大事是急不来的,必须徐缓图之。二十年,只要你能挨得过,必不负你‘水云锦’之名。”
“来不及了,你——”
“四爷,主子有请。”却是康熙的贴身内侍来找艾新了。
“我这就去。”艾新深深地望了水云锦一眼。“云锦,你若还信我、认我是姊夫,这一、两天曹大人会请你们去参观江宁织造局,尔后,水氏织造坊将有和朝廷合作的机会,水家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你便跟着伯父、伯母和云初一起去吧!”话落,他迈步与内侍一同离去。
水云锦仰头望天,良久,吐出一口长气。艾新临别那一眼给他太大的震撼,他眼底流转的悲伤与无奈深浓如墨,他是真心想拉他离开吴三桂的阵容,也是赤诚地要扶持水氏织造坊。
他相信艾新,问题是,艾新不是皇帝,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再有心,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我需要更大的力量来改变这个天下——”为此,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艾新随着内侍来到西厢院落,见康熙正在练拳,那鲜红色的劲健身姿一如当年扳倒鳖拜时的骁勇,丝毫未因坐稳皇位而松懈。
他想起兄弟俩一起练武、角斗的过去,一时兴起。“哥,我陪你练一趟。”他双腿跃起,一个空翻,飘向院落的同时,双掌已经像穿花蝴蝶般击向康熙。
“来得好。”他们兄弟俩好久没玩玩了,他心里也想念得紧,双拳挥舞如风,迎了上去。
啪啪啪,拳掌相交,一时间,劲气四扬。
两名内侍站立不稳,被逼了出去。
不是他们功夫不好,而是这两位主子都是坚韧执拗的性子,当年为了对付“满洲第一勇士”鳖拜,他们练武练得可以说是把命都拚出去了,也造成了主子的武功不比护卫差,甚至高出那么一点点的窘境。
说来,当年四爷能逃出皇宫,也与那番苦练有关。他都比禁军厉害了,谁能看住他?
艾新飞起一腿,康熙双手交叉硬挡。
砰地,康熙连退两步,手臂微微发麻。
艾新可不会因为他是哥哥、是皇帝就手下留情,连环的飞踢如狂风暴雨般地落下。
康熙只得不停地退,直退到墙边,再无退路,他功运双掌,吐气开声,硬架艾新的攻击。但他预想中的劲道却未落下,相反地,他掌中感到一股绵力,心头顿惊。
艾新的右腿在他手上轻轻一撩,飞在半空中的身影硬生生转折过来,一拳破了康熙的守势,又一掌印在他胸前。
“好。”康熙也是不认输的人,越被逼到绝境,越激起他的悍勇,当下不挡不避,反而大步向前,直冲入艾新的攻击中。
这是生死相搏、两败俱伤的一招。
瞬间,康熙被打飞了出去,艾新也受了一拳,连退三步。
康熙在地上打了个滚,狼狈地站了起来。“小四的武功却是胜过哥哥了。”
“这就是有在江湖闯过,和只会闭门造车的差别了。”艾新得意洋洋。
康熙白他一眼。“你不错嘛,逃家逃得这样狂妄嚣张,丝毫没有反省的念头。”
“是哥哥自己说的,为人处事,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我是个听话的弟弟,自然要件件照办。”
“你——”康熙算是被这弟弟打败了。“也罢,不与你斗口。找你来是想问,你做这一堆红衣干什么?”
“这都是水氏织造坊的东西,让哥哥穿了,它身价自涨,还怕其他豪门富户不来买吗?哥,我也是混口饭吃,你就当帮弟弟一把。”
有这种兄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啊?康熙长叹口气。“那也没必要都做红的!”
“我喜欢红色。”艾新素来红衣着身。
“我不喜欢。”
“来不及,做下去了。”
“那就拿去改了,你自己留着穿。要我穿的,另寻颜色重做。”康熙很不习惯自己整天红通通的,他偏好白色和蓝色。
“做是没问题,可至少要三天。”
“你便是三十天后再给我也没关系。”
“那这三天你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换喔!”
“我的旧衣呢?”
“扔了。”艾新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当时心想,一定要哥哥穿上水氏的东西,所以……冲动了一点。”
“小、四!”皇帝发威,非同小可。
艾新立刻跳起来。“哥,别生气,我现在就去找人做新衣!”他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
★★★
皇上驾临江宁一事终于还是爆发出来了。
一时间,小小的江宁聚集了全天下的目光,各种流言、无数势力都盯住了这块地方。
制台以保护圣上安全为由,恭请圣驾移居府衙,却遭康熙拒绝。大小官员终于知道曹玺为何多方礼遇水家了,一切只为奉承圣上,但他们不懂的是,皇上怎会独钟那破落商户?
曹玺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但他不会背叛康熙。
其他官员作梦也想不到,年轻的皇帝其实只想多享受一些平民百姓家的亲情,亲自为弟弟主持婚礼。
制台很无奈,却无法违背圣命,只能调集兵马,进驻水家,准备保护皇帝。
但有人的动作比制台更快——吴三桂的人马早一个时辰冲进了水家。
“保护皇上和四爷!”内侍和护卫们堵在内院的出入口,坚持不教反贼伤害了他们的主子。
能被康熙带出宫的人都不是普通货色,但抵不过对方强弩利箭的招呼,尤其周旋的地方越小,弓弩的杀伤力就越大。
吴三桂的人是有备而来。当大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护卫已经被攻破了,康熙和艾新不得不亲自出手应敌。
“头儿,有三个年轻人,哪个才是皇帝?”一个黑衣蒙面人问。
混乱间,艾新看见水云锦出现,心头浮现遗憾。云锦终究不信他,没有听他的话去曹家避难。
“上面传话,皇上年约二十,喜欢穿白衣或蓝衣。”那被称为头儿的人说。
这样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大部分的攻击目标都转向了艾新。
康熙面色铁青地望了弟弟一眼。他终于知道艾新为什么要把他的旧衣都扔掉,迫他穿得一身艳红了。
艾新的眼睛根本不敢看向康熙,埋头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敌人。
“头儿,有两个穿白衣的耶!”突然,蒙面人又道。
艾新和水云锦同时变脸。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但一条白色的身影却真真切切地从回廊深处冲了出来,是水云初。她穿着打扮得和艾新一模一样。
那头儿也愣了一下,终究没见过皇帝,分不清楚真假,狠声说道:“两个一起捉!”
“不,你们误会了,那是个姑娘,与她无关!”艾新与水云锦同声吼道。
可来不及了,水云初已经落入蒙面人手中。
“放开她!”艾新一脚踢飞一名入侵者,扑向水云初。
蒙面人见艾新势如疯虎,骇一大跳,手一抖,刀子便在水云初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别伤她!”艾新惊呼,不敢再动。
蒙面人见人质好用,嘿嘿狞笑。“不想她死,你自缚双手走过来。”
艾新抬眼看向水云初,那双凤眸里波涛不兴,平静得就像乍后沉凝的碧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皱眉,目光传递着疑惑。
她笑了,浅浅的笑好像风过林梢,脸上只是一片坦然。
总不能什么都让你背吧?我也有肩膀,也可以帮你背一部分担子。
他很焦急。如果只是一点小问题,我自然乐意与你并肩而行,但这是生死人事啊!
她微一挑眉,浓浓地坚持。便是黄泉,也永不相弃。
他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睁开眼,只是看着她,半晌,他撕下一截里衣,自缚了双手。
那头儿立刻冲过来,一把刀架在艾新颈上。“皇帝到手了,撤!”
瞬间,所有的入侵者跑得不见影踪。
水云锦呆怔半晌,大叫:“慢着!你们捉错人了!”他发足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