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皓轩站在凌霄阁的院中,愣怔了许久,想起某一个彩霞明亮的傍晚,他在这里捉壁虎的情形……想起当时他故意逗弄那丫头,她脸上又惊又羞的神态,就着实觉得好笑。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独自涩笑了。
她走了,长信郡主也离开了静和庄,整个花园空空荡荡的,凌霄花开得再美,也无人欣赏。
生平第一次,雁皓轩心里感到一丝落寞,在失去皇位的时候没有过,在寄居异乡时没有过,此刻……他到底是怎么了?
「想不到这花儿又开了一轮。」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雁皓轩回眸,看到太上皇那张和蔼的脸上挂着微笑。从小到大,就算世人再害怕太上皇的威仪,在他眼里,对方都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给皇爷爷请安。」他连忙施礼道。
「你小子在想什么呢?」太上皇看着他问,「老头子我都在你身后站了好一会儿了,你才察觉。」
「侄孙……只是在赏花罢了。」雁皓轩掩饰的说道。
当年,太上皇退位后,与阮太妃就隐居在这凌霄阁中,那时,雁皓轩刚被姑姑接来,还是一个受尽惊吓的孩子。太上皇与阮太妃视他如亲孙儿一般,天天逗他开心,他才渐渐变得开朗起来。
说起来,他此生最该感激的,一是姑姑,二便是眼前的老人家。
「称心那丫头,哪里去了?」太上皇忽然问道。
「呃?」雁皓轩一怔,没料到会冷不防地听到那丫头的名字,他的心尖彷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全身都感到不自在起来。
「那丫头与我有缘,叫我一声黄爷爷。我嘱托她照顾这些花儿,她也着实尽了心。」太上皇笑道,「出外云游的这段时间,我还想着要再见她一见,谁想到她竟离庄了。」
阮太妃故去后,太上皇为避伤心之所,长年云游四海,不过回京时,总还是会回到这园中瞧上一瞧。
一想那丫头把皇爷爷错认为大总管,以为他离庄是为了去田里收租,雁皓轩就忍俊不禁。可惜她那傻呆呆、憨萌萌的模样,他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看来你很是牵挂那丫头啊。」太上皇在一旁瞧着他,「既然舍不得,就把她接回来好了。」
「接回来?」他一怔,彷佛从来不敢奢望如此。
假如她与他之间只是隔着一个湖,甚至一条河,他可以建桥造船,到达她所在的彼岸,可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汪洋大海,隔着前代恩仇,那比星空还要遥远的距离,让他该怎么办?
「一个丫头,走了便走了,」他此刻只想极力隐瞒称心的真实身分,「她哥哥不愿她在此做奴婢,替她赎了身,我也不能拦着吧?」
「这么说,是她家里人反对了?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家里若不愿她给人做小,我去跟你姑姑说,让你明媒正娶聘她当正室好了。」
呵,明媒正娶?假如事情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姑姑怕是不会轻易答应,」他低声道,「我也不想违逆姑姑,毕竟养育再造之恩实不敢忘。」
「当年我为了皇位稳固,不得不让你姑父的母亲迁出宫来,」太上皇忽然叹道,「退位后,虽然在这庄里与她厮守了几年,但终究还是晚了。婚姻之事,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比较好,你小子可别像皇爷爷这般,蹉跎了大好时光啊。」
「皇爷爷你后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或许当年再给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稳固皇位,而不是她……」太上皇摇摇头,「人总是要找一条路去走的,不论你选择哪一条,都会有让你后悔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就该考虑清楚,即使后悔也无怨。」
而他呢?他考虑清楚了吗?是选择分离,让彼此相安,还是勇往直前重拾所爱?他只觉得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此刻他的心,比冬天来临的时候还要寒冷、还要寂寞。
他真的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每月的这一天,是雁皓轩与尉迟蒙见面的日子。
尉迟蒙本为禁卫军统领,是雁皓轩祖父最信任的人。雅国政变,大将军呼兰拓把持大权,将小小年纪的雁皓轩扶上傀儡皇位,尉迟蒙一直守护在雁皓轩身边,忠心不二,之后呼兰拓自立为帝,雁皓轩被姑姑接到沛国,尉迟蒙便隐匿民间,集结旧部与江湖势力,立誓助雁皓轩复国。
今夜月色清明,尉迟蒙如期前来静和庄,名为给少主请安,其实不过是每月一次例行来劝说雁皓轩匡复大业罢了。
雁皓轩看着风中树影,尉迟蒙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鸟收翅落在他的面前。想到从前那丫头曾误以为尉迟蒙是庄中鬼魅,雁皓轩的嘴角不由得又勾起一抹酸楚的微笑。
「少主,属下听闻呼兰拓的病况越发严重,恐怕是过不了今年冬天。」尉迟蒙抱拳单膝跪下,「还请少主早做决断!」
「尉迟,你为何如此执着?」他望着幽蓝夜幕,「这些年来,我已经一再向你表明,我已无复国之志,你却每月都来劝我,何以对我抱有如甚指望?」
「属下相信少主胸中怀有鸿鹄之志,少主表面做个富贵闲人,私下却十分勤勉,修身练心,研习政要,一样也不少。表面假装闲散,不过是为了掩长祁王妃的耳目,做个孝顺的侄儿罢了。」
不错,初时,他的确是为了让姑姑放心,但随着年纪渐长,彷佛有什么已经在他心底改变了……
「我修身练心、研习政要,不过是为了防备。就算没有复国之愿,也怕敌人有朝一日会找到这里,我总得学些本事自保。」
说实话,他是个很矛盾的人,国仇家恨让他从小不能当一个轻松的孩子,总觉得有个重担负在肩上,若不去实现,对不起先祖在天之灵。但他有时又觉得,那些前尘旧怨与他有何关系呢?雅国覆灭的时候,他尚不懂事,在那场腥风血雨之中,他本就无辜,本就可以来去无牵挂。
「如今周国的太子呼兰琛,你可知道?」他叹了口气,终于对尉迟蒙道。
「当然知道。」尉迟蒙连忙答道。
「趁着呼兰拓病重,周国一片混乱之时,你可有办法将那呼兰琛掳出来?只要我们有周国太子在手,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雁皓轩依旧望着夜空。都说月明星稀,果然如此。
「少主,你终于想明白了?!」尉迟蒙脸上霎时一片惊喜之色,又有些难以置信。
「发什么愣啊?」雁皓轩看了他一眼,「这不就是你多年来的夙愿吗?」
「只是少主这想法转变得突然,属下一时反应不过来。」尉迟蒙激动不已,「是属下错怪少主了,原来少主胸中早有筹谋。」
尉迟蒙这般模样,倒让雁皓轩着实感动。亡国之臣的确不易,这么多年来,坚守着一个恐怕永远也不能实现的理想,而他这个少主又当得这般不争气,尉迟蒙这一生实在让他惋惜。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为了一个旧臣的夙愿,就让两国百姓卷入战火纷争中,让生灵涂炭吧?
「你去准备准备,呼兰琛武功了得,随身又有诸多侍卫,你恐怕不能轻易得手。」
「少主放心,属下预备多年,全投注在这一役,终归有些把握。」尉迟蒙满脸自信,「呼兰琛如今身为太子监国,常因为政务在周国京中走动,不比从前游历江湖行踪不定,我们总能找到间隙,将他擒住。」
「你有把握便好。」雁皓轩颔首。
呼兰琛,这一次就让你吃点苦头吧,谁叫你多管闲事,棒打鸳鸯居然打到他头上来!哼,亏自己把他当成大舅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是这一世,他注定要辜负尉迟蒙了,包括这一次对尉迟的欺骗与利用。想着,他不禁心生愧疚。
雁皓轩搁下笔,看着墨迹渗透入洁白的宣纸,而后渐渐干透,变为黑而亮的字迹。他的体力,彷佛也连同消耗殆尽了。
连夜写了这美人榜,耗尽了他腹中所有的言词,他的脑子也掏空了一般,此刻只想发怔。
「少主,长信郡主到了。」张慕禀报道。
说话间,斯绮罗已经碎步迈进书斋,看到雁皓轩一张熬夜之后显得苍白的脸,颇为惊讶。
「这才多久没见啊,雁少主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斯绮罗惊呼。
「我倒感觉像是过了许久了。」他微笑道:「郡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雁少主何曾对我如此记挂了?」斯绮罗努努嘴,「这话留着说给婧公主听吧。」
雁皓轩忽然觉得,此刻斯绮罗还真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知晓他秘密的朋友,唯一他可以求助、可以倾诉的人。
「周国那边有何动静?」他忍不住问。
「周皇病重,怕是快要不行了,阿琛他……」斯绮罗忽然咬了咬唇,「他如今是太子监国,忙得很,我给他写信,他也很久才回一封。」
呵呵,他可真羡慕她,还可以给心爱之人写信,而他却想写也写不了。
「这是刚完成的美人榜,」他递出册子,「算是我送给郡主的大礼吧。」
「美人榜?!」她眼睛一亮,「你写完了?」
「郡主看看吧,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答道。
「这么说,我也榜上有名?」她果然很是惊喜。
「思来想去,给了郡主榜眼之位。没拿状元,希望郡主不要介意。」
「榜眼?榜眼已经很好了,」她如疼惜宝贝一般的捧着册子,「当初我想要是能拿个第十名,我就满足了。」
呵呵,这位郡主还是有几分可爱的,原来她的期望只是这么低而已。
「郡主这般渴望登上美人榜,是为了呼兰琛殿下?」他猜测着。
「对啊,我只是一个小小郡主,而他是周国太子,我哪里配得上他呢?况且他还有那样一个可怕的父皇。」她叹了一口气,「唯有登上美人榜,博得一个天下称颂的美名,我才有可能成为周国的太子妃,成为他未来的皇后。」
他发现她真是痴心、真是敢做敢为,他真羡慕这般飞蛾扑火的气势,他自问相比一个女子,勇气倒是输了千万分……
「他心中若没有你,即使夺得魁首,也是无用的。」雁皓轩忍不住道。
「无论如何,也要奋力一搏,」她咬咬唇道,「阿琛的性子总是让我捉摸不定,我唯有如此才有一线希望,不论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如此决绝的想法,真让他佩服,或许他该学一学她,即使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也要义无反顾。
「郡主,我从不做亏本买卖,美人榜给了你,郡主该如何回报我呢?」雁皓轩浅笑的问。
「总不会要我以身相许吧?」斯绮罗侧头睨着他。
「郡主既然能与周国那边时常联系,可否帮我一个忙?」雁皓轩终于道。
「与婧公主有关?」猜都不必猜,斯绮罗张口便说。
他的心思有这么明显吗?自从与那丫头分离,他所有的愁情别绪都写在脸上,所有的人一看便知。
「若是叫我帮你把婧公主从周国拐带出来,我可没这样的本事。」
「放心,不敢这般麻烦郡主,只求郡主把这美人榜册带入周国宫中,保证能让她看到便好。」
「所以她也在榜上?」斯绮罗大为惊讶,随后不由得笑起来,「原来我们都是陪衬的,这个美人榜是专为周国婧公主所写的啊?真是羡慕啊,天下美人拼死拼活都换不来的殊荣,人家轻轻松松如随手拈花。只可惜这婧公主未必会看重这美人榜。」
「郡主,你就别讽刺了,你只要答应替我办成此事便好。」
「美人榜天下扬名,想必周国宫中也会争相抄阅,其实不必经我之手,也能传到她面前去,少主何必费此周章?」她有些疑惑。
「我刚才说了,要保证是这一份,是我亲手所书的这一份。」雁皓轩强调,「另抄的不算。」
「为什么要是这一份,有什么不同吗?」她越发不解。
「字迹不同。」他简单回答,不多解释。
皇爷爷说得对,人生的道路千万条,总得找一条走下去,既然每一条都会有让人后悔的地方,那不如顺心而为,快意当前。
他本就是一个闲云野鹤之人,用不着把自己逼得身负重任、苦大仇深,他只想寻回那个简单的女子,今后过简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