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卒之剑戟……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
——《战国策·韩策一》
这天,容太夫人同时让人传了容如花和容如诩这两个庶孙子女,到敬寿堂来用夕食。
俊秀依旧的容如诩看着气色好一些了,明着是吃着府里请来的大夫开的方子调养,可那些熬好的汤药连同药渣子都悄悄倒了,如今他每日服用的是容如花亲手配炼出来的药丸子。
九妹妹说,这媚毒好解,可他被掏空了多年的身子恐怕没有调理个三五年是无法恢复过来的。
他不心急,他有的是耐性。
“祖母,这汤味道极好,您也尝尝?”容如诩主动替容太夫人盛了一碗奶白喷香的鲫鱼山珍汤。
“好,好,诩儿也喝。”容太夫人乐呵呵,慈祥疼爱地看着他们俩。“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这些年受苦了,唉,都是祖母的错,还以为你们母亲照料得好,没想到……”
容如诩眼皮微微一跳,暗暗瞥了容如花一眼,清眸底有着隐约的忧心提醒。
容如花会意,心知肚明容太夫人虽然对他们有几分真心关怀,可也不会当真为了他们两个庶子孙和府中的嫡系杠上。
“这也不怪母亲,毕竟伯府事多,母亲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管顾不来。”她语气温和地回道。
容太夫人果然面露喜色,半真半假地气哼了声。“总是她有失察之过。”
“祖母,”容如诩讶异且欣慰着九妹妹的聪慧应变,纵然心下有再多恨意与不甘,还是顺着劝道:“孙儿也是误会母亲了,只恨这些奴下太过狠毒,多年来竟假借母亲的名头谋害孙儿……”
“祖母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的,知道这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容太夫人长吁了一口气,笑道:“祖母都问清楚了,都是那些坏了心肠的下人起了贪念,竟然也想拿捏起府中的郎君,祖母都命你们母亲让人料理干净了,往后你们只管安心,有祖母在呢!”
“劳烦祖母费心了,孙儿们实在惭愧。”他们兄妹俩异口同声。
容太夫人心头一松,笑得越发欢喜。“好,好。”
在用罢夕食后,容如花看着欲言又止的容太夫人,乖巧地主动问:“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小九的?”
“小九,”容太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和冠玉侯府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如花目光低垂,羞涩地笑笑。“祖母,那是太子殿下和侯爷心善,怕我甫归家,府中下人欺生于我,这才为我撑腰了几句。”
容太夫人又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搪塞之词,心下微有不悦,面上还是笑得慈蔼。
“小九不敢直言相告,这是提防祖母吗?”
容如诩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张口欲替她打圆场,却见容如花面不改色地笑道:“祖母是我和二哥哥在府里唯一的倚仗,小九就是瞒谁也不会瞒祖母呀!”
容太夫人注视着她,几息后忽然笑了,神情有些复杂。“……祖母和你母亲倒是看走眼了,小九颇有当年你大姊姊的风范啊!”
“大姊姊才是真正心思灵透水精似的人物,小九不过是在侯府待了几年,学会了几分眼色罢了。”她柔声道。
“小九,”容太夫人笑意倏收,严肃厉声地道:“伯府已经上了丰郡王这艘战船,小九,你要记得谁才是你的亲人。”
容如花静静微笑,亲昵地替容太夫人沏上了一盏茶。“祖母,如果小九不记得谁才是自己的亲人,小九就不会回来了。”
容太夫人有些半信半疑,只不过面前这个庶孙女虽然心思不纯,可一个从小就没有受过良好教养,后来又做了多年下奴的女孩儿,就算有自己的小盘算,在父母长辈的天然压制下,又岂能翻得了天去?
就算有太子和冠玉侯愿意做她的靠山,可父母是天,她若敢轻举妄动做出不利于伯府的恶事来,伯府就是亲手了结了她,也是天经地义。
“祖母当然信得过你。”容太夫人眉目舒展,笑呵呵地道:“话说回来,能和太子和冠玉侯有这份渊源,这也是你的福气呀,日后——你大姊姊那儿也得靠你多多帮衬了。”
——这是让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她乖顺地应了。
容如诩从头至尾默默听着,只觉替这个小妹妹分外心寒。
祖母从没想过,小九要是真做了这个内奸,太子和冠玉侯会放过她吗?
“祖母,小九会乖。”容如花低头看着容太夫人搭在自己手上,那只保养得宜又戴满翡翠宝石戒指的手,片刻后,忽然像是鼓起勇气地道:“祖母,二哥哥虽然因为身子不好,耽误了这些年,可年底的秋闱,二哥哥能下场一试吗?”
容太夫人一楞,犹豫了。
容如诩的心却是霎时狂跳如擂,深藏多年渴望龙门一举抡元,施展满腹才学抱负的折翼梦想,却在这一瞬又重新燃起。
九妹妹……
不管老祖宗答不答应,他永远记得她这份情!
“祖母,”她见容太夫人迟迟不语,杏眼光芒微闪,刻意压低声音道:“二哥 哥是伯府子弟,不用同寻常人家那般经过乡试、县试上来,只要我们府里填了个名额,三个月后的秋闱,二哥哥就下场……以二哥哥的才学,我再到侯府恳求侯爷松一松手安排一下,届时金榜题名,就能安插进六部内……哪怕只是誊誊邸抄小小的庶吉士,对大姊姊来说也可有大做用啊!”
“这……”
“单只小九一个恐怕势单力薄,可二哥哥有才华有学问,太子求才若渴,又有侯爷举荐,想入太子麾下也不是难事。”容如花笑意嫣然。“我们兄妹在家中这庶出尴尬的身分,于公于私,岂不更能取信于人?”
容太夫人没有全信了这番话,但容如花的话确实打动了她。
“这事,祖母还是与你们母亲和大姊姊商量过后再决定吧。”容太夫人笑道:“别怕,祖母不是怀疑你们对伯府有异心,只是一切当以你们大姊姊和郡王为先,还是谨慎些好。”
“祖母英明。”
离了敬寿堂后,容如诩特意和容如花感激地笑说了几句话,暗中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即和容如花各自分头离去。
送他们出敬寿堂的侍女直到他们分别消失在两条不同的小径那头,立时匆匆回转敬寿堂向容太夫人禀话。
“……按你看,他们兄妹俩可是事先商量过的?”容太夫人一扫早前的慈蔼,面色平静深沉地问这心腹侍女。“当真无有异状?”
“回太夫人的话,二郎君神情中的诧异与感激不似作伪。”侍女恭敬回禀道,“至于小九姑子……奴看不出小九姑子是否刻意而为,然奴曾听说,当年在府中……也唯有二郎君待小九姑子颇有几分兄妹情谊。”
“如果小九当真是个念旧的,甚至她只是想拉拢一个兄长做为自己日后的倚仗,那她今日提的这番话,我倒还能成全了她。”容太夫人思索,一双老眼里闪着精明光芒。“诩儿能派上用场,对伯府、对荷儿都是利大于弊,我只怕……罢了,当还不至于如此。”
一个多年不得志的庶孙,还有根本微不足道的庶孙女,便是搭上了太子和冠玉侯的线,根基也还在伯府,只略一弹指就能顷刻覆灭。
“姜姨娘那儿好好看管起来,”容太夫人淡淡道,“饮食用度皆许上等,诩儿再如何也不会不管这个亲母的。”
“诺。”侍女敬佩道:“太夫人果然深谋远虑。”
“谈不上深谋远虑,不过是以人心牵制人心罢了。”容太夫人揉了揉眉心,神情隐隐发涩。“伯府既已站队,如今已然没有反悔的可能了。”
自古皇位争夺之战,底下必然铺满了堆积如山的尸骨,可伯府平庸颓倾多年,最后这奋力一搏,也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
是夜,兄妹俩悄悄地通过地道,见了一面。
“小九,祖母看来并不完全相信我们。”
“祖母也知道我们对她老人家的‘庇护’也不会百分之百当真。”容如花温和地道,“不过只要有利可图,祖母会愿意继续维系这份‘祖孙情深’的。”
“……这伯府,”容如诩苦涩一笑,苍白的脸上有着一抹澄澈的清明领悟。
“根本没有半点真正的亲情。”
“从根基就腐朽了的,就不需要指望太多了。”她轻声低语,摇了摇头,随即杏眼明亮地看着他。“二哥哥,这是个最好的机会,你千万要把握啊!”
“小九,谢谢你。”
她笑容憨甜如昔,哪还有半点与容太夫人虚以委蛇时的世故虚假。“二哥哥,好日子会来的。”
“嗯。”他鼻头有些酸楚,胸膛沸腾发热。
“接下来还请二哥哥暂且先这般……”她压低声音,叨叨叮嘱。
容如诩神色端谨地静静倾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忍不住噙着笑摸了摸她的头。
“小九长大了,已经比二哥哥还强了。”
她脸上浮现羞赧之色,腼眺地道:“二哥哥谬赞了,这种种筹划的幕后功臣自有旁人,小九不敢承当的。”
“是……”容如诩迟疑了一下。“冠玉侯?”
她耳朵不禁悄悄红了,神色犹然宁静温柔。“往后时日长了,二哥哥自会知道该知道的。”
容如诩也没有再多加追问,他心中明白如今的自己虽然有九妹妹相助,可也只是初初出了泥泞的第一步,唯有藉由此次秋闱,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待容如诩悄然自密道中离去后,容如花轻轻叹了一口气。
眼前蓦地一花,那个修长挺拔容貌清贵俊美的如玉侯爷又出现在自己跟前。
“阿琅哥哥。”她微带讶异,双眼却弯别荡漾了起来,满满欢喜地轻唤了声。
“你……近日不是领皇命出城去了吗?”
“坏小九。”计环琅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小小身子轻易地抱坐在臂弯上,漂亮的凤眼里隐有醋意横生,哼道:“怎么,有了亲哥哥,便不稀罕本侯了吗?”
她啼笑皆非,双手勾环着他的颈项免得掉下去。“阿琅哥哥别闹,快放我下来呀,我长大了,身子不轻了。”
“就你这浑身没几两重的,我的剑可比你沉多了。”他撇撇好看的唇瓣,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到了榻边坐下,将她牢牢掌控在自己大腿上。
她的脸蛋在晕黄的油灯光影下绯红成了一团粉嫩娇艳,简直烫得慌,有些忐忑不安地挣扎着想下来。“阿琅哥哥……”
他忽然闷哼了一声,警告道:“别动!否则哥哥可憋不住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隐忍难耐的深深欲望。
憋不住什……
她脸上闪过一丝迷惑,可当屁股底下感觉到猛然贲起的某个硬邦邦长物时,瞬间像被逮住的小动物般傻楞僵住了。
容如花的杏眼睁大,小脸涨红如熟透了的丰润红艳艳浆果子,一动也不敢动。
和府医伯伯学医多年,她熟谙天地草木和动物的药性和结构,又如何不知道女子与男子之间最大分别……的构造?
可、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感觉到又是另一回事啊!
以往阿琅哥哥就算也是将她抱在腿上,可是、可是也没这么靠近……那、那物的……
哎呀!
她小脸滚烫通红,战战兢兢嗫嚅道:“哥哥放、放小九下来吧,我、我们不能——”
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面庞深埋在她宁馨的肩窝,瘠哑的嗓音温柔却带着一丝隐忍的痛楚。
真想……狠狠地将她压在榻上恣意深吻、缱绻收拾一番!
可是他也心知这般定然会吓坏、惹恼了他的小九。
好半晌后,计环琅终于压抑下沸腾勃发的浓烈渴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手轻轻地拍着她僵硬紧绷的纤瘦后背,低声道:“别怕,哥哥不会吃了你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至少,这一团乱七八糟的夺嫡政事还没尘埃落定,太子大兄还没真正狠下心来剑击八方,雷霆镇压蠢蠢欲动的兄弟;小九还没报完仇,也还没卸下心防和那乌七八糟的自卑,甘心情愿地接受他的身分。
还有母亲……
唉,谁知道向来温柔好性儿的母亲虽然十分疼爱小九,可一提到儿媳的名分就翻脸。
女人真麻烦!
容如花狂跳的心逐渐缓和了下来,双颊红红,却也分不出究竟是释然还是失望。她脸庞偎着他鬓边,感受着他温柔至极的掌心拍抚,心底柔软得有些发疼。
她从来是心疼他的,有时,也真想就这样从了他,给了他,再不让他经受任何一丝一毫的忍耐和煎熬。
可是……
当理智回笼,容如花在他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尽管满胸酸楚,她还是小声道:“哥哥,你渴不渴?我沏盏凉茶给你喝吧。”
计环琅不禁失笑,却也有些不是滋味地起身看着她,修长指节刮了刮她的小鼻头。“一杯凉茶就想解哥哥的‘渴’,你想得美!”
“阿琅哥哥!”她如玉的耳垂绯红成一片,小脸再度红透了。“你、你再这样,我便不允你再来了。”
“罢了,哥哥不闹你了。”他终究心软了下来,舍不得再步步进逼,正色地道:“太子给容二郎留了个缺,不过还是得看他是不是真如你举荐的那样可堪大用。”
“我信二哥哥才华洋溢可为太子之用。”她的神情有一丝犹豫,有些忐忑怅然。“只事隔多年,人心易变,二哥哥若能心思坚定,一力忠于正统,那自然是最好,哥哥你便放心给他一个能施展才能报效国家的机会,可如若……”
“如若他辜负了你为他请命的这份心呢?”计环琅眸光灼然地凝视着她,轻声问。
容如花一震,过往幼小记忆中温暖的片段不断在眼前飞晃而过。
“那,那你保他一条命可好?”她神情黯然,咬牙道。
他深深注视着她,眼底透着心疼和不忍。“好。”
“谢谢哥哥。”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但愿他值得你为他这番筹划。”他反手将她柔软微凉的小手攥进手心里,胸口又止不住有些泛酸起来。
“……他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的笑容里有一丝脆弱。
“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计环琅闻言,果然又大大炸毛了。
“阿琅哥哥——”她一怔,知道他是误会了,陪笑着忙想解释。
“哼!”他凤眼满满不悦,傲娇地别过头去。
容如花简直哭笑不得,可也只得想尽办法哄着慰着撒娇着,直到许出了一堆丧权辱国的条件后,最后总算哄得他神色恢复正常,英挺浓眉微微挑高,眼有得色。
“三个荷包,三件中衣,两双靴子,两个剑穗,就这么说定了。”
“不对,我们刚刚说了是煮一个月好吃的,做十盒熏衣的香丸子,还有编上十个剑穗的。”她有些急了,不由得鼓起腮帮子。
他清俊漂亮的脸庞有一瞬的垮下来,皱眉不悦地道:“到底为什么不帮我做荷包中衣和靴子?”
她顿了顿,努力笑得好不羞赧,挠挠头道:“哥哥明知我的女红拿不出手的,若是编编剑穗我勉强还能行的。”
计环琅浓眉深锁,半晌后才勉勉强强颔首。“好吧,待你以后进了门,哥哥再同你计较荷包和中衣的事儿——不过我要十二个剑穗,一年十二月,一月轮一个。”
“知道了。”她杏眼又笑得弯弯的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越发歪缠不讲理的美人哥哥,容如花笑叹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怔忡起来。
荷包中衣和靴子……
除却府中针线房之外,那是专属于妻子才能为夫婿亲手所做的私密亲昵物件。
日后等海晏河清风平浪静后,阿琅哥哥身边自会有配得起他的金玉良缘如花美眷,届时他的衣衫配饰鞋袜自有妻子打点。
其实,她就是剑穗都不该为他做的。
可她就忍不住……
也罢,就当为他和她这些年的温暖流光,留下的最后一点小小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