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近郊的山区,豪华的别墅群林立,每一栋别墅都具有占地辽阔和极富隐密的特性,向来是有钱人用来金屋藏娇或私人度假用的最佳选择。
某栋位在林地最深处、靠近山坡地的别墅,季家两兄弟正在最边间的书房里对谈。
「阿拓,你就跟我回家吧!你肯定比我更适合管理公司。」季柏言皱紧俊眉,俊雅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他连夜从台北赶来这里,除了劝弟弟回公司外,最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弟弟独居在山区别墅的安全。
此刻,屋外像要把世界毁灭似的滂沱大雨,完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加上书房的大片落地窗一直被厚重窗帘遮住,气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
季柏言的心情因此更为沉重。
无视兄长沉重的语气,季拓言像座石化在窗前的雕像般动也不动,挺拔却瘦削的身形融入在黑暗中。
见他不发一语,季柏言急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阿拓,妈……妈她恐怕……时日不多了……」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季拓言的反应,他微乎其微地一颤,但开口说出的话却沉静得近乎冰冷。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她的事跟我无关。」
季柏言因为他的语气,心微微一凛。「我知道你很恨妈,但她对当初的决定很懊悔,你不要……」
「够了!」季拓言低喝出声,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
对一个从一出生就被送走,独自养在山上别墅,从没享受过亲情母爱的人来说,母亲这个词早就成为一个禁忌。
季母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生下了缺陷儿,便把双胞胎的弟弟给藏了起来,所以外界都以为季家只有一个儿子。
季柏言从小便知道弟弟的存在,纵使心疼母亲将弟弟藏起来的决定,却无能为力去改变,因此对弟弟充满了愧疚。
知道弟弟内心根深柢固的心结,也知道他并不如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冷酷无情,季柏言没有再逼他,将话题重新带回公事上。
「那至少答应我回公司帮我吧!我知道你对公司的营运很有兴趣,否则不会提供我这么多对公司有利的决策。」
「季阳集团」是本土传统食品制造商,在祖父以及父亲积极拓展和转投资下,发展成资本额达数百亿、台湾数一数二的大集团。
可惜他们的父亲季延耀英年早逝,留下的孤儿寡母无力管理偌大的集团,最后委由季延耀的小舅子和一班忠心老臣合力掌管公司,却也只能勉强让集团维持营运,不致没落。
大家殷殷期盼季延耀的儿子季柏言长大成人,期望他能早日独当一面掌管集团,让集团重现往日荣光。
而季柏言也没有令大家失望,在舅舅和公司老臣的支持下,他在二十五岁那年以接班人之姿接掌季阳集团。
可惜季柏言跟舅舅丁义天一样,属于温和、优柔寡断的性格,入主季阳集团这几年来,虽具备企业家应有的决断力,但却少了点企图心。
有这样的继承人接管集团,要守成是没问题的,但若想恢复父祖辈的往日荣景,着实为难。
季柏言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块经商的料,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可以从事教职。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季阳集团是爸爸跟爷爷的心血,这当中又牵涉到千百名员工的福祉,他无法坐视不理。
但拓言不同,他完全遗传爸爸跟爷爷的经商能力以及商业头脑,透过在家自学进修的学习生涯,现在已经拥有工程、商业经济与科技方面的专业学位。
上一次他来找弟弟时,曾询问弟弟对公司决策的看法,弟弟冷静的分析与果决的判断,全都令他望尘莫及。
当时他就问过弟弟,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回去,共同管理公司,那他就不用时不时被那些请示他做决定的公文给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拓言断然拒绝,但他却未曾打消这个念头,其实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不忍心弟弟继续过着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一直认为,就算拓言身体有些残缺,也该有享受自由空气的权利。
听着兄长一如往昔的关切,季拓言愤声道:「不要说了!你回去吧。」
天生的残缺与母亲的狠心对待,让他的心严重扭曲,看着与他生得一模一样却拥有全世界的哥哥,他除了恨,再也没有其他情绪。
季柏言心疼地说:「阿拓,你也知道我不适合管理公司,如果你愿意,依你的能力绝对能让季阳集团恢复往日荣景!不要再躲在这里,请你站出来吧!」
季拓言以他愤世嫉俗的想法,曲解了兄长的意思,他微勾唇角,侧眸凝视兄长,冷讽道:「呵!站?请问你,我没有腿,该怎么站?」
他后悔当初在哥哥向他倾诉公司烦恼时,一时心软,多嘴给了一些建议,如今哥哥倒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看着那张几乎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表情带着明显的讽意,季柏言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他们是双胞胎,但晚他几分钟出生的季拓言却天生没有双腿,因此坐在轮椅上的他习惯在大腿上盖着厚毛毯,以遮掩下半身因天生缺陷所造成的空荡虚无。
这是季拓言从一出生就无法选择的人生……
听弟弟这么一说,季柏言的心又被击得一痛!他急切解释道:「阿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所拥有的全部都给你——」
季柏言的话还没说完,突地就听到轰隆隆的巨响传来,他惊惶地看向声音来源,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雨水夹带着泥沙巨石冲破落地窗滚滚而来。
「阿拓,危险!」
季柏言见状,伸手将弟弟一扯,导致季拓言整个人从轮椅上跌落,扑压在他身上。
季柏言被弟弟的重量压得生疼,却还是努力撑起身子,想抱起弟弟赶快往外跑,却快不过来势汹汹的土石流。
季拓言知道兄长拖着他根本逃不了,脑中瞬间袭来绝望的念头。
反正他的存在本来就是多余的,不如就随着这场灾劫,结束自己可悲的人生。于是他推着兄长,大声吼道:「你别管我,你快走!」
就在他说话的当下,倒在一旁的轮椅已经被土石流给掩没,幸好有一部分的土石被落地窗的框架给挡住,给了他们一丝逃命的机会。
眼看源源不绝的土石愈积愈多,季柏言依旧不肯放弃地奋力拉着弟弟。「不行!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他的话才说完,便听见砰轰一声,落地窗整个框架应声倒下,土石朝着两人狂泻而来。
「走啊!」季拓言惊怒喝道,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将兄长推开。
季柏言没想到弟弟的力气会这么大,被推得整个人往前飞跌,当他惊惧地回过头,只见季拓言在转瞬间就被土石掩没。
「不——」他发出沉痛的吼声,不敢相信老天怎么会这么残忍。
弟弟从一出生,几乎就失去了一切,现在祂却连他的生命都要夺走?
痛心之余,双胞胎之间的天生感应能力,让季柏言感受到被土石掩没的弟弟心中的绝望。
季柏言发了狂地想做些什么来救出弟弟,突地一阵剧痛,让他陷入一片幽黑的阴暗之中,而他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替弟弟死去,让他活下来……
双腿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从黑暗中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医院病房的摆设。
他进医院了?
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就听到一抹温厚的声嗓在床边响起。
「你醒啦?别乱动,你的腿被压断了,幸好不是很严重,医生说复原后只要勤做复健,要恢复往常的走动绝对没有问题。这次真的要谢谢季家祖先的保佑,让你逃过这一劫。」
他抬眸看向说话的人,对方的年纪看起来大约五十几岁,适中的身材看得出保养得很好,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温文的气质。
「舅舅?」他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还好你没事。」丁义天点了点头,没有察觉对方语气中的犹豫,眼眶含着感慨的泪水又说:「只是可怜阿拓那孩子……」
丁义天哽咽得没有办法将话说完,不懂上天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
当时整栋别墅只有位在南边、临近山坡地的书房被土石流冲毁,由于两兄弟正在书房谈话,便首当其冲成了受害者。
可惜在警消接获佣人通报火速赶到现场后,只来得及救出双腿被压断的季柏言,而不良于行的季拓言因为逃避不及,已经被土石活埋……
闻言,他的心重重一凛,不解地望了舅舅一眼,喃声自语。「我、我死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舅舅说他死了?
丁义天没听见外甥低喃的话,只是伤心地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以为他是因为无法保护弟弟而内疚。
他轻拍他的肩,哽声安抚。「柏言,这不是你的错,那都是阿拓的命呀!」
季拓言一脸错愕地望着丁义天,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舅舅认错人了吗?否则为什么舅舅会看着他,却喊着哥哥的名字?
正当他思绪混乱时,视线不经意扫到打着石膏的双腿,整个人重重一撼!
他……有腿了?
天生的缺憾,让他不止一次埋怨上天的安排,但无论他多恨、多痛,始终无法改变没有腿的事实。
他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双腿,颤着手掀开覆在身上的被子,确认这一双不该有的腿,的的确确连着躯体……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蓦地,他忆起自己被土石堆掩埋后,依稀听见哥哥对他说的话——
「阿拓,让我代替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原来在失去意识前,回荡在耳边的话是真的!哥哥把生存的权利让给了他,也把他的身体让给了他……
所以并不是他突然长出腿来,而是他的灵魂跑到哥哥的身体里,他变成了季柏言……
发现自己跟哥哥玄奇的「交换灵魂」,让他震撼不已!
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难道是梦吗?
季拓言不禁用力地掐住大腿,那牵动断肢的剧痛让他在瞬间明白这是事实。
瞬间,愤怒、懊悔、不甘、沮丧的感觉在心中交织,他发出如困兽般的低咆。
「可恶!凭什么……他凭什么……」
季拓言用力捶打着包裹着石膏的腿,无法接受哥哥用这么自私的方式,擅自决定他们的命运。
丁义天没想到一向个性温和的外甥会出现这么失控的一面,连忙拉住他的手,制止他自残的行为,安慰道:「阿拓的死不是你的错,你别伤害你自己呀!」
季拓言整个人陷在旁人无法理解的情绪里,挣扎着要下床,愤怒地嚷着。
「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整个人重重地跌下病床。
「柏言!」丁义天见状,急得上前去扶他,还顺手按了病床前的紧急呼叫铃。
没多久,护士急忙进入病房,正巧医生来巡房,赶紧帮他打了镇定剂,才让他平静下来。
众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弄回病床上,丁义天看着外甥苍白的脸色,不禁老泪纵横。
他知道季柏言向来觉得愧对双胞胎弟弟,这次发生意外,却只有他一个人独活,他肯定更无法原谅自己。
从他刚刚激烈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他有多么无法接受这件事。
丁义天无力地跌坐在一旁的沙发椅上,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
老天给他们季家的磨难也太多了点吧?
姐姐的病已经药石罔效,公司又逐渐老化凋零,季家两个儿子如今一死一伤……
如果季柏言无法走出这次意外所带来的伤痛,季家该怎么办?公司未来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