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候还来不及四处去求人援手,剩下的三间绸缎行也被新开的“虎绣庄”抢走了所有生意,为此平安侯夫人再也坐不住了,急急求助其父。
可身为南齐首富的外家正为一大批货在长陵江上翻覆,损失巨大利润而跳脚,随即自家在霍山私挖的铁矿又遭人举报,大大震惊南齐朝野——金银铁矿均为国有,民间私采便是窃国大罪,南齐国君怒而下令抄家,偌大南齐首富一朝灰飞烟灭,成了南齐人啧啧感叹的茶余饭后闲话。
平安侯夫人闻讯哭倒在地,却被怒气冲冲的平安侯冲进来重重狠掴了一巴掌。
“侯、侯爷,您为什么打妾身?”因贵妾而上位的平安侯夫人此时再不见一丝美丽优雅气质,鬓散发乱恨恨地瞪视着他。“好好,是不是如今妾身家无财无势了,您也迫不及待如同当日对待那个死去的贱妇那样糟蹋我了?”
“你……你……”平安侯气到极点,忍不住将她重踹得满地打滚。
“我跟你拼了!”平安侯夫人尖叫了起来,死命爬起来就要扑上前撕抓他。“你别以为我跟她一样蠢,我还有窈儿可以为我撑腰——”
“你这毒妇!蠢妇!”平安侯气得脸都青白了,又扬手重重将她掌掴在地,抖着手指着她鼻头道:“是谁给好大的狗胆子放印子钱的?你——你还逼死借钱的商户,现在官府都找上门来了,侯府十一处田产全都给扣押发卖了,你这狼心狗肺的蠢妇,我平安侯府全都被你这臭娘儿们给败了!败了!”
平安侯夫人一脸又是涕泪又是鼻血地呆呆僵瘫在地。
败了……完了……全完了……
而在平安侯府正对面的茶楼上,独孤旦平静地坐在二楼厢房内,倚窗看着一大群凶神恶煞的汉子争相要冲进平安侯府,和家丁们打成了一团。
“平安侯今日之后,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虎子微笑地看着她,眼底却难掩扰心。“姐姐——”
“嗯?”她目光收回,落在这个三个月前紧紧跟着她,打死不走的义弟。“怎么了?”
“听说……”虎子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道:“主公不太好。”
独孤旦心一抽,迅速掩下痛楚和不舍,刻意淡然道:“他是个坚毅刚强的好君王,不会容许自己被儿女私情牵绊、击垮。而且后宫自有人心疼、照顾他,他会很快好起来的。”
“可我打听到的消息不是这样……”虎子迟疑地偷觑着她的神色,想起了十日前飞白统领在找到他,先胖揍了他一顿——都是内伤,面上连半点伤痕也无,就是怕姐姐担心、察觉——而后交代给他的话。
“听说主公在知道你失踪了以后,就吐血了,还病了整整一个月,现在病都还没好完全。”
“你担心他,你就回北齐吧。”她语气清淡地道。
虎子登时傻眼了。“姐姐……”
“我是不会回去的。”她望着窗外,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有说不出的寂寥。
“他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是他的贤妻,至于宠妃……世上美人如云,个个都如花似玉,他总能找到另一个合他心意的。”她的放手,是真正的放开了。
若说他们之间的爱是越饮越渴的鸩毒,总得有一个人赶在毒死对方前及时抽手,就让她,当那个狠心的人吧。
“姐姐——”
“虎子,你也已经帮姐姐够多了。”她温柔地看着他,清瘦苍白的小脸极为平静祥和。
“现在一切恩仇都结束了,你还是回北齐,那里才有能令你光宗耀祖功成名就的战场。”
“姐姐不回去,虎子也回不去啊!”他知道她素来心软,索性鼓起腮帮子闷闷道。
可惜独孤旦已经不是昔日的独孤旦了,她眉儿微挑,似笑非笑道:“好哇,那你就跟着姐姐继续行商,做个吃香喝辣的天下首富吧。”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朝,她知道北齐人满天下在找她,可她偏偏就在南齐城里,隐姓埋名,以单公子之名立于世人前。
“姐姐!”
“别姐了。”她微微一笑,迳自转移话题,“我最近新结识了一个小妹子,姓赵,自梁国到南齐来玩的,她熟谙天下美食,我们今日约了要去城南吃羊炉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姐姐,你当真还吃得下呀?”虎子苦闷得不得了,听飞白统领说主公这三个月下来被生生煎熬得瘦得不成人样,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可姐姐虽然也是清减不少,却是该吃该喝的一样都没落下,现在竟还多了玩伴,说要去城南吃什么羊炉子的。
“为什么吃不下?”她自嘲地一笑。“我在这世上除了你这个弟弟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连我自己都不待我自己好一些,还有谁会心疼我?!”
“主公——”
“他有北齐,有忠心文武百官,有英勇千军万马,后宫还有皇后,有嫔妃无数,他永远不缺一个我。”独孤旦摇了摇头,神情越发寥落而疏离。
“虎子,别再说了,若你还拿我当姐姐,就别劝我回去那个刀光剑影的后宫,再同人厮杀一辈子。”
虎子这下真的无言了。
是啊,就算飞白统领说主公取消了封萧淑妃为后一事,可后宫之中仍是萧氏坐大,姐姐就是回去了,仗着主公的喜爱能幸福荣宠多久?
嗯,对,下次就算飞白统领把他往死里揍,他也决计不再为主公说话了。
主公是他的英雄,可阿旦还是他姐姐呢!
北齐,时序入秋。
高壑坐在空无一人的金殿上,群臣已退下良久,晌午的日光寸寸走阶台而来,却怎么也映照不到这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上。
他一身玄色绣金广袖龙袍,长长的紫金琉冕冠掩住了瘦削得越见严峻冷厉的脸庞,满心疲惫,大手却习惯性地取出怀里那方折叠严密的帕子展开,怜爱至极地抚摸着置于掌中的那一绺柔软青丝。
那是他在她睡过的枕畔,亲手搜罗寻觅而得的几根长长发丝。
她的发,她的人,曾经与他鸳鸯交颈共枕眠,可是现在伊人芳踪已杳,仅剩下这几许青丝供他长相思。
“阿旦,你到底在哪儿?”他暗哑地喃喃低问,虽然只是说了几个字,却牵动了内伤甚剧的胸口,不由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太医说,他是伤心过甚,重创了心腑。
唯有他知道,是他的小阿旦走了,生生把他的心也摘走了,所以这伤,这痛,永无止境缠绵不休。
这四个月来,他倾一国之力也寻不回他的阿旦,他甚至三天两头罢朝休朝,单骑四处疯狂寻找。
可,阿旦就像是消失在人间般,半点消息也无。
“阿旦……阿旦你快回来,孤想你。”他喃喃低语,如子乌夜啼,字字血泪。
“孤已经解散了后宫,这后宫中再也没有令你心烦的乌七杂八女人了,只剩萧淑妃……可萧淑妃她说她要自请在宫中修行,为我北齐祈福,孤不能再逼她,但孤也决计不会再让她成为你和孤之间的那根刺。阿旦,孤已经都明白了,愿得一妇,永不相负,孤真的真的不会再辜负你了。”
飞白悄悄地踏入殿来,默不作声地单膝跪下。
高壑勉强收束心神,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沙哑地沉声问:“何事?”
“禀主公,”飞白眼底闪过一抹杀气,难抑愤慨地道:“数月前客栈外,那一场死士劫杀,已有结果。”
他眸光凌厉一闪。“不是有线索指向北周宇文氏吗?”
“臣下广布情报循着线头寻去,确实找到了北周宇文帝亲弟宇文阔身上。”飞白顿了一顿,才道:“可臣下再深入追查,那宇文阔只是一个傀儡替身,他真实身份……是萧氏嫡支中,据报幼时被人掳杀,弃尸荒野的——萧瀚。”
高壑挺直腰背,神情变得深沉危险。“萧瀚?萧月长兄?”
“是。”
高壑终究是北朝一方霸主,又是自血海战场拼杀出来的,脑中迅速回想着那晚不断扑涌上来的死士种种隐晦异状,还有萧瀚的真实身份……萧太宰老练沉稳,却一如反常地为阿旦说话……他对萧氏的愧疚,萧月那夜体贴入微,娇羞却温婉大度……
萧氏封后,名正言顺。
好,好……好一个名正言顺——
他脸色越来越黑,胸膛血气隐隐翻涌,喉中又是一阵腥咸上冲。
“请主公冷静!切莫因不肖奸贼而怒极伤身。”飞白急忙道,“臣下已寻得贵妃娘娘下落,娘娘在南齐城开了一家名为“虎绣庄”的铺子,她很好……总之,主公,您还要去接娘娘回来,万万不能中了小人毒计啊!”
大怒后继而大喜,饶是高壑心性坚忍刚硬,身子也不禁摇晃了一下,眼眶灼热涌泪,狂喜难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阿旦……你、你找到孤的阿旦了?”
阿旦,他的小阿旦……
“是。”飞白不自禁嘴角微微勾起。
看来,私自按下这个消息,让主公再活生生疼上了一个半月,果然是正确的。
若非如此,主公怎么会痛定思痛地在一个月前散尽后宫,又怎么会在今日听到萧妃胆大包天,竟和萧家联手重重摆了君王一道后,震怒滔天?
阿旦娘娘,主公情感上是迟钝了些,脑子又太硬了些,可这回您总该看在主公血也吐了,脸也丢完了的份上,再原谅他一回?
“飞白,传孤旨意。”高壑站了起来,高大身躯再度挺拔傲然卓立,久违的托狷霸气汹汹扑人而来。“三日之内,孤要夷阳萧氏一族,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诺!”
“此事就由你全权处置,孤走了!”话说完,高壑兴冲冲大步往殿外冲去!
飞白一僵,霎时脸都黑了。
这就叫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吗?
南齐。
这天早晨,院子里的大菊金腰带全盛开了。
独孤旦一身男装打扮,仍是个清俊单薄的文人公子哥儿模样,手持折扇,缓缓步过了满院金光灿烂的美丽菊海,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放眼望去尽是金黄绚烂,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坐拥金山吧?
左胸那处空了又如何?夜里总是无法成眠,时时睁着眼,叹息到天明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赚到足够填满空荡荡心口的金山银山?!总有一天,她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总有一天……
独孤旦神思恍惚地打开大门,就要举步跨出门槛,蓦然在抬眼间呆住了。
高大威猛瘦削疲惫,深邃双眸却是亮得极其耀眼勾人的高壑伫立在门前,对着她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傻傻的、带泪的灿烂笑容。
“阿旦,我来了。”
爱妃再赏孤一眼。
这天清晨,高大威猛的北齐帝很悲苦。
这已是他第五十九回在虎绣庄门外“埋伏蹲点”,自深秋蹲到隆冬,身上穿的玄黑色大袍都罩上黑貂大氅,发上肩上俱是落雪,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一夜雪雨侵袭,刚毅脸庞冻得青白青白,几乎快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了。
可饶是如此,一想到他心尖尖上的小人儿就在这堵高墙的那一头好吃好喝地安然住着,他胸口就是一阵阵发暖。
相较过去四个月来,那些因她音讯全无,他煎熬备至、如沦炼狱的日子,现在能隔着一堵墙,一座屋,遥遥望着她、守着她,他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可他的小阿旦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原谅他呢?
高壑犹如被主人遗弃却仍忠心不走的大犬,黑眸依依眷恋地望着那门、那墙,暗暗巴望着独孤旦能回心转意再开门看他一眼。
“南齐这是什么鬼天气?连下场雪雨都能拖拉得跟个娘儿们没两样。”他越想越是咬牙切齿,再忍不住火大抱怨起来。
“就下这么两三时辰能顶个屁用?小阿旦本来都要心软出来瞧孤淋坏了没有,可脚步声都到院子,雪雨竟给停了?这贼老天就是成心要跟孤作对——”
他怨愤得太专心,浑然不知那扇大门已开,有个娇小身影正伫立在一角,眼神复杂地瞅着他。
“你怎么还没走?”独孤旦强抑心头又酸又甜的苦楚,面无表情地开口。
“阿旦?!”高壑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就想将她勾揽入怀,却被她疏离的目光逼得一僵,心下黯然,只得讪然地收回手,却在背后紧紧握成拳。
小阿旦……还是气恨他得紧吗?
“主公贵为一国之帝,长久逗留他国也不是个办法,”她淡淡地道,“阿旦虽无德无才,也不敢再背负狐媚君王、祸国祸水的罪名,您还是请回吧。”
“孤已遣散后宫,只盼能早日迎你回国为后……”他阵光炽烈灼热地紧紧盯着她,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可错认的乞求。“阿旦,和孤回家好吗?”
家?不,那是他的北齐宫,却不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独孤旦神思有些恍惚茫然了起来。
四个月前,那撕心裂肺的绝望痛楚仿佛仍在胸臆间啃蚀着,那日的剧烈争执也犹在耳际眼前回荡——
孤并没辜负你,孤说了这辈子只宠你一人,孤会做到,当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宠妃甚至是奸妃吗?怎么现在倒跟孤又争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这个人,还是孤这个君王的身份?
他能疑她一次就能再疑她第二次、第三次……就算如今他的后宫空空荡荡,可是帝王之爱能维持多久?一生吗?
不会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况且她和他之间最缠绵热烈,真正最美最好的时光也不过短短半载,然后就补现实逼近眼前,凌迟寸割得支离破碎。
终归到底,一切因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只是个依靠他爱宠而生的女人,一朝红颜未老恩先断,为妃为后,是爱宠是冷落,还不是在他一念一言间?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么,可是他永远能轻易击溃她的防备,将她一颗唯恐受伤的心踩得稀巴烂。
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无情,她已经被遗弃了一次,而四个月前他毫不犹豫大步离去的背影,更是让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独孤旦,再不想将自己一生悲欢福祸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了。
这世上什么都会变,什么都不可靠,唯有冷冰冰却沉甸甸的金银能买得现世安稳,温饱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