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旦眼底掠过一抹暖意,对窗外那个半年来茁壮成熟了不少的少年副将道:“虎子,还是唤我姐姐吧。”
“臣下不敢。”虎子尽管在军队严苛的训练中,已迅速成长为一个坚毅忠勇的好男儿,可一对上她,仍然憨厚腼腆地红了脸。
“虎子,你我不是主从,我们是亲人。”独孤旦喉头微哽,柔声道:“还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互相扶持的吗?我那时就把你当自己的弟弟看待了,难道你不想认我?”
“不不不,怎么会不想认呢?虎子就是、就是怕——”虎子声音低了下去。
“没那个资格……姐姐现在是贵妃啊!”
“贵妃只是顶华丽的头冠,谁都能戴。”她有一刹那地恍惚。
“今天可以是我,明日也就可以是旁人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娘娘?!”
“你还是不肯唤我姐姐吗?”她神色黯然。
虎子心一热,冲动地脱口而出:“姐姐!”
“好弟弟……”独孤旦抬起手攀着窗沿,忍不住激动落泪。
虎子,如果当初姐姐不是选那一天、那一刻逃跑的就好了。
不,在你进了军营之后,我出了营那时,就应该远远离了北齐国土,永生永世不再踏入北齐一步……
十日后——
北齐贵妃娘娘省亲的庞大车队终于抵达南齐,南齐国君亲自率领百官在城门口迎接。
没法子,谁让南齐国小力弱,只能多多巴着北齐高壑的大腿,否则北齐大军可不是吃素的,随随便便一支三五万的骠骑精兵南下,就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尤其现在天下盛传,这位深得高壑专宠的独孤贵妃旦娘娘出自南齐世家,有了这层亲厚厚的关系,南齐国君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相较之下那个当初曾被寄予厚望的独孤窈,简直是不值一提的渣滓。“还白白赔了孤大笔的嫁妆,”南齐国君一想到就恨得牙痒痒。“这笔帐,可得找平安候好好算一算!”
正咬牙切齿间,十数名貌美如花的侍女恭恭敬敬首列于前,两旁威风凛凛煞气腾腾的北齐黑羽卫前后密密保护着朱轮车,看得南齐国君和百官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而后,一名大侍女登上朱轮车掀开车帘,就要恭迎贵妃娘娘下车,却在车帘掀开的那一刹那,众人大惊失色——
车内空无一人。
此刻的独孤旦一身女扮男装,清秀得像个世家公子,哪还有一丝贵妃娘娘的娇贵气派?
她在南齐城外三十里路的南定郡,恰好正逢盛大庙会,热闹扰攘非凡,虽然贵妃仪仗和车队浩荡而声威,一路也有前导的黑羽卫先行,可毕竟此处是南齐,北齐使臣也不想太过于打南齐的脸,不想扰民过甚,唯用五千兵马将朱轮车护住,可还是让独孤旦找到机会,趁乱偷偷溜了。
南定郡城中今日不下万人上街,独孤旦又在车上便已换好了装扮,犹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般,立时就消失无踪。
她买了匹马,戴上斗帽便疾驰离了南定郡,在贵妃车队驶出南定郡后,她已进了南齐城门。
只是独孤旦浑然不知,自己身后有一名英伟的黝黑少年正紧紧跟在马后不远处。
她来到平安侯府,看着上头漆红灿亮的匾额,看着大门两侧被洗刷一新的石狮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来独孤窈半年前的远嫁和亲,带给平安候府的好处至今仍未消褪。
她已经不想,再见到里头肮脏污秽的那一家子,可是在北齐手握皇贾庞大商路情报的独孤旦,早已打听清楚了平安侯府所有的家底,包括六家铺子、十一处田产。
“平安侯爷,我倒要看看,你和你那恩恩爱爱、情深义重的妇人,能不能受得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考验?”她眼底冰冷笑意更深了。
然而就在贵妃娘娘失踪于南齐国境,引起轩然大波,南齐国君急得几乎当场拔刀自刎以谢天下——要是高壑以为是自己故意对他的宠妃下黑手,南齐只怕立时就要被灭了啊!
远在北齐皇宫中的高壑闻讯,则是当场在大殿上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脸色惨变,高大身形摇摇欲坠。
“主公!”
伢和飞白急急扶住他,殿上群臣全慌了手脚,齐齐疾跪上前劝慰:“主公莫急,莫急……”
“请主公保重龙体啊!”
“是啊,贵妃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倾我举国之力,定能速速寻回贵妃娘娘——”
高壑英俊脸苍白无一丝血色,唇畔鲜血令人触目惊心,他双眼绝望地遥望着殿外天际,那是南方……他的小人儿……不见了……
十数日来莫名的恐惧与不安,仿佛在这一刻终获得了应证,不祥预兆转眼成真。
“阿旦,孤的阿旦……她果然恨孤……”他的脸庞透着一丝凄凉悲哀的死气,喃喃道:“孤就知道,孤就知道……那么骄傲的她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吃孤的醋?她不会回来了,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头了……”
“主公!”伢再忍不住痛哭失声,呜咽道:“主子娘娘会回来的,她那么心悦主公,主公又待她那么好,她怎舍得离开您?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飞白紧紧扶着自家主公,却始终沉默不语。
“暗影呢?五十暗影呢?还有孤派去的五千黑羽卫,统统都死绝了不成?”高壑拭去唇边的血渍,脸庞涌现狂怒,推开飞白和伢的搀扶,勉强支撑着站起身,下令道:“找!传令下去,孤要孤的爱妃回来!只要谁能把孤的阿旦找回来,赏一万金,食邑三千,封王爵——咳咳咳——”
“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下连萧太宰也吃惊了,愀然变色地上前相劝。
高壑一看到他就想到萧淑妃,想到那夜他美人在怀,翻云覆雨,阿旦却痴痴苦苦地等了他一夜,他心中登时一阵剧痛,狂呕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
“主公!”
恍恍惚惚间,他依稀仿佛看见了那个曾对她许下承诺的自己,对着那个娇小的人儿,深情万种,昂然朗声道——
阿旦,一生很长,孤也不知道能独宠你多久,可孤能答应你,只要你在宫中一日,孤便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若是哪日孤真的薄幸了,辜负了你,你尽可掉头就走,甚至取剑要了孤的性命,孤也绝无二话……
承诺犹在耳边,却不知在何时早已随风消散。
他承诺了开头,却没有护她到最后。
那夜,他要了萧淑妃,他还许了萧淑妃为后,成为他唯一的妻,他将阿旦那日的苦苦乞求全抛在脑后,遗忘一空。
所以,她走了。
“阿旦,是孤错了,孤大错特错了……”他推开众人,一手紧紧地抓着左胸口,单膝跪倒在地,鲜血自唇边坠落,他喃喃自语,眼前因湿热雾重而模糊。
“孤明明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亲手用它在你心上插刀,还迫你笑着受了……”
孤,负了你……
“阿旦,回来,只要你回来,孤什么都答应你,这次真的再不骗人了……”热泪夺眶而出,高壑眼前一黑,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