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自己,只要她给的答案和海伦公子沾上一点点边,他就立刻坦承自己的身分。
她回答,“它会让我想起故人。”
心,突然鼓噪起来,她指的故人是他吗?她是想他、念他的、在乎他的,她没忘记过他,只是自己变化太大,他瘦了黑了丑了老了,上回刘先生见到他,不也说就算他站在皇上面前,皇上也认不出他。
没错,就是这样。
希帆一句话,就让他开始替她找理由,这一找,找得自己身心舒泰、通体欢畅。
“方便知道你那位故人是……”海伦、海伦、海伦,他的心带着强烈的节奏,大喊相同两个字,深情凝眸,期待她嘴里吐出他想要的名字。
“是我母亲。”她不好说出海伦公子,只好说自家老妈。
可她没说谎,对茉莉花的喜爱是从小起的头,只是对它香味的深刻,缘自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
她不愿意思念他,思念太辛苦,她想用花香来取代,但愿每回想起他,只有甜甜的幸福感,遗忘他伤人的话。
她是个宽怀的女人,向来都是。
希帆没想到,自己的说一半、藏一半,在不知不觉间又砍了他一刀。
闷闷地痛着,受伤的动物会反击,受伤的他也不想让她好过,于是他硬了脖子说:“我朋友对茉莉花爱逾性命,无论如何都不会转让!”
丢下话,转开头,绕过她离开,他不愿意被她脸上的失望影响。
希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生气,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时,霎时觉得……他好像海伦公子……
不!猛地摇头,她疯了,海伦公子的背至少是他的一倍半宽,两人相像?她应该把脑袋剖开洗一洗。
她握紧拳头,对自己低喊:Stop!韩希帆,停止在他身上寻找海伦公子的痕迹,他不是海伦公子,他是江伦,虽然只差一个字,但他们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希帆下楼,问子晨,“小悯去哪里?”
她一问,子晨满脸神秘,似笑非笑的说:“小悯在院子里呢。”
“在院子里?”
她还以为他又窝到子京屋里偷看书。
这孩子也不知道懂或不懂,老拿着四书五经背,她真怕那种教条式文学把小悯的脑子给弄僵了,不准他读,他便假装到子京屋里,藉玩耍之名行背书之实,他是个怪小孩,绝对是!
“嗯,江爷在后院教小悯练功夫呢。”
“练功夫?怎么可能!”
小悯是风多吹两下、觉少睡半个时辰就要闹头痛的,他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他的懒是出了名号的,要不她也想逼他运动调身体。
练功夫?不可能!
“厉害吧,光是这一点啊,我就衷心佩服江爷了。”
“怎么一回事?”
“就早上啊,江爷采茉莉花回来,小悯见着乐了,也嚷嚷着说要去采花送给娘,江爷可恶着呢,居然嘲笑小悯的身子板儿,说他风吹两下就倒,那花儿在很远的地方,怕小悯还没走到,人就先晕了。”
讽刺孩子?要不得!希帆皱眉问:“然后呢?”
“小悯最不服输,一把抓起江爷就往外走,非要证明自己能够走这一段路似的。江爷竟也任由小悯拉着往外,哥哥不放心跟着出去,果然小悯走没多久就满头大汗,腿酸得走不动了,哥哥想把小悯抱回来,却被江爷阻下,小悯不认输,咬着牙,一面挥汗一面走,哥哥说,小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呢。”
是啊,她清楚自家儿子,那脾气也不晓得是学谁的,什么都吞,就是不吞输,要逼他臣服?很简单,使个激将法就行,柔弱的身子却配上一副巨人的灵魂,她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所以小悯摘到花了?”
“哪能啊,那路程远得很。不过江爷总算良心发现,一把抱起小悯,施展轻功像鸟儿似的一窜一飞,就飞得看不见了。哥哥心急火燎的,追不到人只好赶紧跑回来,拿一把斧头劈开江爷的房间。”
“做什么劈人家房门。”
“要看看他的行李在不在啊,万一他是专门偷孩子的坏人,把小悯给拐跑了,可怎么办?幸好江爷的包袱还在,哥哥打开包袱,看见里面有好多银票,偷偷算了算,有好几万两呢,这才放下心,几万两,连咱们铺子都能买下了,应该不会拐走小悯吧!”
这是什么逻辑,有钱人就不会做坏事?说不定他喜欢变童,愿意花几万两银子……想到这里,希帆笑了,笑自己发神经,江伦不是那种人……
他不是那种人?突然间她顿住,她凭什么认定他不是那种人?是因为他有一双正直而真诚的眼睛?
可她凭什么相信?连海伦公子都能骗人了不是吗?
韩希帆,你又笨了!不是早早说好,再也不相信男人的吗?你怎么可以轻易便相信了他?不是决定和男人保持距离,怎能一盘茉莉花就让自己的心向他靠近?
问号一个接一个,问得连自己都无法回答。
但她会不会太无聊啊?追究那个做什么?重点是小悯并没有被拐走,他正平平安安地在后院练武功,她想尽办法始终无法做到的事,有一个人为自己办到了,她应该高兴,而不是在这里无聊地分析原因啊。
她不相信男人,不能阻止小悯相信男人。
她想和男人保持距离,不代表小悯也要跟自己一起,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伤口,让小悯跟着畏惧这个世界,这对他不公平。
“^可我们还是不放心,在门口张望老半天,做什么都没心情。幸好不到半个时辰,江爷就把小悯给带回来了,回来之后小悯像换个人似的,追着江爷教他武功,所以江爷换了衣服后,两人现在还在后院折腾呢。”
言谈间,两人一起走进后院,希帆看见小悯在扎马步。
也不知道练了多久,只见他小胳臂、小细腿抖得像坐上摇摇机,脸上的汗水一阵一阵的,没下雨,身上的衣服却湿透了。
子京舍不得,在旁一面向江伦求情,一面述说小悯大大小小的病历,那个江伦也真狠心,面对这么可怜心酸的叙述,连她这个旁观者都动容了,他居然还能够语带鄙夷地对小悯刺激两声。
“还行吗?不行的话就站起来,我知道你没本事。”
喂,先生,小孩子也是有自尊的好吗?他没知识,不晓得人身上百分之七十都是水组成的,汗流那么多,不怕孩子脱水、中热衰竭吗?
不过她不得不佩服,才多久的功夫,他就摸透小悯的死穴。
她舍不得对儿子用的激将法,他却用得彻底,小悯那股天生的倔强、不服输的骄傲,被他踩得死死的。
小悯硬是咬着牙说:“我……可以!”
可以个鬼,才四岁的小男孩哪能这样操?可惜这里没有113妇幼保护专线,不然她就告死他!
希帆抢上前,打算扮演拯救儿子的天使,没想到他抢快一步,把插在地上的香拔起来。
他对小悯说:“你还不错,第一天就撑了一炷香的功夫,行!我收你为徒吧!”
他高高在上的骄傲态度,听得希帆很不爽。
他想收就收?想收资优生入门还得发奖学金呢,他讲得好像在施恩似的。
希帆尚未出声抗议,就听见小悯用比江伦更骄傲的口吻问:“你第一次蹲马步,也蹲了一炷香吗?”
Very good!骄傲得好、骄傲得妙,没有靠娘就自己挣回场子,这才像女强人的儿子。
她暗暗给儿子加油打气,千万别让人轻轻易易就压低了气势。
希帆不晓得自己很矛盾,前一秒才觉得儿子太驴傲固执、容易吃亏,后一刻却又认同他的骄傲。
不过这种事千万别和当娘的争,在天底下的母亲眼里,凡是儿子说的、做的、想的,都是全世界最好最优最棒的,就算儿子不够好、不够强、不够棒,他的缺点也只有当娘的可以批评,其它人请闭嘴!
“是!”江伦头抬得高高的,骄傲指数不比小悯少。
突然间,希帆揉揉眼睛,是她看错了吗?怎么会觉得江伦和小悯很像父子?
嗯,一定是她看错,他都会觉得瘦江伦和胖海伦是同一个人了,她辨认的能力比两岁幼儿还差劲。
“你说你五岁开始学武,我现在才四岁,我四岁和你五岁做得一样好,所以我比你厉害!”
小悯的话令人拍案叫绝,希帆看着儿子的目光中充满崇拜敬佩,四岁就会呛人,五岁呢,就能开辩论会了吧!如果他生在现代社会,肯定是跳级的资优生,儿子啊……娘以你为荣。
相较于希帆的得意,江伦额间布满黑线,他怎不清楚小悯的极限在哪里,为了顾全他的自尊心,这才暗暗催动内力,让那炷香飞快燃尽,时间连一半都不到,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反过头来将自己一军。
江伦无话可说,为了顾全儿子的骄傲,只能耸肩示弱。
“江叔叔,你说过,如果我比你厉害的话,就要给我奖励。”
“是,你想要什么?”
“我想象刚才那样,在天空飞!”
在天空飞?希帆终于明白江伦是用什么收服小悯,也许是高超的轻功,也许是吓死人的武艺?不管怎样,肯定是厉害到小悯瞠目结舌,下定决心要成为像他那样的英雄。
江伦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小悯,飞身窜起,窜上屋顶,才一会儿功夫就飞得不见人影。
但是小悯银铃似的笑声传来,一阵一阵地亮了希帆的心。
那个老成的小男孩,几时像这样快乐过?不自觉地,她的嘴角扬起,心也跟着飞扬。
这天小悯从外头搭完“飞行伞”后转进厨房里,他从怀间捧出两朵茉莉花,珍重地交到希帆手上。
茉莉花被压得有些扁了,再加上被他的汗水濡湿,香气已散。
见小悯发现,一脸沮丧,希帆摸摸他的头说:“这是娘收过最好的礼物,谢谢小悯,我很喜欢。”
说着,她找来一本书册,小心翼翼地将茉莉花压在里头,她要将它的美丽永久珍藏。
小悯认真的说道:“娘,我会好好练武功,将来比江叔叔更厉害,就可以保护娘不被坏人欺负,也可以天天给娘摘最新鲜的茉莉花。”
“好,娘会耐心等小悯变成大英雄。”
她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心里感动无数。
她的决定没错,把爱投注在一个男人身上,时久日深,男人不但不会回馈,反而还会抱怨她的爱太重、太沉,迫得他无法呼吸。
但是把爱投注在孩子身上,他会一点一点记取、一点一点累积,他会明白,全世界最无私的爱与奉献,来自于你。
当母亲是人生最珍贵而美好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