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完了,这辈子再无翻身的可能,没有儿子依仗,自己永远甭想成为最尊贵的女人。
这些日子她无助颓丧,她想,就这样了,梦想成灰,人生无望,怎么都没想到会否极泰来,燐儿竟能熬过这一关,这是否代表老天爷终于愿意站在她这边?
昨天燐儿清醒的梢息传来,她就想出宫。她想私底下对儿子说:“不怕,母妃还有不少暗力可以助你走上髙位。”
可惜皇后不准,那个和她作对一辈子的贱人!
没关系,流几滴慈母泪皇上便心软,愿意竟带她走这一趟。
出宫时,她想到皇后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就忍不住想笑。
她相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未盖棺,岂能论定她是失败的那一方?!
想到这里,云贵妃笑容更盛,紧握住儿子的手,眼底充满不服输的倔强。
她没发现凤天燐的笑凝在嘴角,像是嘲讽似的。
死过一回,所有事他都看清也看淡了,母妃的野心未熄,只不过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受摆布的儿子了。
皇帝轻拍凤天燐的肩膀。
燐儿是自己所有儿子当中样貌最好、天分也最髙的,他早慧、敏锐,三岁稚龄就能把三字经倒背如流,当时太傅们都看好他。
只是燐儿不适合当皇帝,他太重感情,太容易受身边的人支配,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会看不出那些亲人们对他有所图?
可最终他仍然选择相信,愿意配合他们,这样的人必会受情所困。
若是个平凡人倒也无妨,喜欢的便亲近,不喜的便远离,即使利益被侵占也无所谓,反正以他的聪明才智,大可以从别处挣来更多利益,问题是……
身为帝君,这样的特质不被允许。
皇帝心里有国无家、有民无亲,不能有私心、不能太偏颇,看待大臣不能有个人情绪,一切必须以国家及百姓为出发点。
就像李世民与魏征,尽管魏征曾经建议李建成早点杀掉李世民,尽管魏征直言上谏,经常触怒龙颜,可若非李世民抛弃个人喜恶,愿以魏征为镜正己身,怎能成就后来的贞观之治?
他可以想见,若将那位置传给燐儿,朝堂早晚会被夏氏把持。
这些年仗着云贵妃受宠,夏氏骄恣嚣张,把自己当成民间皇帝,无限制扩权,不管是哪个部门都伸手掌控,到处安插自己人。
皇帝闷不吭声,对云贵妃更宠爱,对夏氏更多封赏、更看重,他用捧杀令夏氏落马。
他这样做的同时,也担心燐儿会中箭下马,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燐儿能成为祁儿的左右臂膀,兄弟齐心,为天凤开创盛世太平。
他曾经历过朝政动荡、百姓流离的痛苦日子,不愿意旧事重演,所以他细细布局,企图在祁儿上位之前一一拔除奸佞,让祁儿顺利接位。
他想着自己正值春秋鼎盛,夺嫡尚早,没想到夏氏等不及,岚儿更等不及。
岚儿……他以为这个平庸无才的儿子只能当枚棋子,事后平平安安、庸庸碌碌地抱着富贵走完一生,没想到岚儿野心之大,竟想当那个掌棋人,背叛真心待他的燐儿,逼得燐儿与上官檠坠崖,长达一年之久。
想起那一年,皇帝心力交瘁。
幸好祁儿够坚强,顶着风风雨雨走了过来。那一年中,夏氏灭了、岚儿死了、云贵妃病了,而祁儿用能力证明他足以担当起朝堂大任。
幸而奇迹似的,上官檠和燐儿被找到。
他曾经因为燐儿的生死不明而震怒,然而事后他却又庆幸万分,因为燐儿和上官檠的失踪,让他们顺利从逼宫之祸中脱身。
他乐于见到祁儿和燐儿修补关系,乐于见他和上官檠成为祁儿的助力,但凡当皇帝的,谁不想自己的江山千秋万代?!
没想到才过几天安稳日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燐儿昏迷在官道上,太医束手无策,他只能派人贴出榜文广召天下名医。
三个月……他以为自己就要失去这个儿子,太医院传来的消息从没有好过,哪知一个刚及笄的女子,竟能将燐儿从鬼门关前给拉回来。
但愿燐儿走过了风风雨雨,将来万里无云。
皇帝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燐儿往后定能顺利安康。”
凤天燐点头,懂得父皇的言下之意。
时候他只将父皇当成皇帝,可以讨好、可以高捧,却不可以放入真心,因此他无视父皇对自己的慈爱,只在乎母妃对自己的殷殷期盼。
他谨记天家无情,唯有利益相许,将太子当成假想敌、二皇兄当成亲兄弟,结果证明他蠢得可以。
他曾经因为被背叛而难受,曾经对母妃失望,然而不知是不是死过一回,那些感觉……全淡了,他不再哀愁愤怒,对于喜怒京乐、对于感情所系,他淡得无法感受,彷佛连暴躁都变得幼稚可笑。
云贵妃接下话,“皇上金口,从此以后燐儿必定一帆风顺。”
“这回可把你母妃给吓坏了,往后别乱跑,留在京城里多陪伴你母妃。”
“是。”凤天燐朝母亲望去,望见她脸上的欲望,叹道还不歇手吗?
他眉心紧蹙,眼睫微垂。
凤天燐的回答让皇帝讶异,还以为他会竭力反对,这孩子性子跳脱,在京城哪待得住?
这话不过是安慰云贵妃,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地应下。
“好孩子,总算是想清楚了。”云贵妃深感安慰。
过去她老要燐儿待在京城讨他父皇欢心,他反驳说男儿志在四方,若无多方历练,怎承担得起社稷江山?
这冠冕堂皇的话让她无法拒绝,如今莫非是遭遇生死才想得透澈?那么他是不是愿意再次努力,为将来拼搏一回?
存着试探心思,云贵妃忙问:“既然如此,就趁着人在京城挑门好亲事,让母妃也享享含颐弄孙之乐?”
“这话有理,燐儿年岁不小,朕在你这年纪时,身边都有好几个儿女了,成家立业是身为男子的责任。”
“是。”凤天燐不带表情地应下。
“燐儿有没有看上哪家闺女?说说,父皇会为你作主。”
哪家闺女?纪芳?他在脑海里搜寻曾经见过的名门淑媛,突地,那张惨白的面容在脑海间一闪而过。
贺孟莙,将他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女人。
他想起她为自己号脉的白晳手指,想起她眼底的淡定,稳定的心跳忽然快了些许,这是……中意?
不会!女人抛头露面已是不该,又是个女大夫,那样的身分怎配得上自己?
把孟孟从脑海里剔除,凤天燐回答,“没有。”
云贵妃笑道:“燐儿觉得薛尚书的嫡女薛蕾如何?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是个博学多闻的才女,母妃见过她,风姿绰约,髙贵典雅,家世、样貌般般都配得上,更别说这回是她在官道上发现你的,若不是缘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薛尚书?凤天燐心底一阵冷笑,他才刚清醒呢,母妃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张罗势力,果真是不死心。
无妨,他倒要瞧瞧一个小小的薛家能翻出什么大风浪。
凤天燐勾起唇角,抿出一脸讥笑,“父皇、母妃作主便是。”
云贵妃喜出望外,过去她数度想以联姻为儿子巩固势力,但燐儿什么都好谈,唯独在这件事倩上头始终不肯松口。
她以为儿子还惦记着贺小六,不敢逼迫,没想到……是生死一遭,儿子想得透澈?他知道夏氏已灭,自己需要更多的助力,方能成就大业?
凤天燐的点头让云贵妃满意极了,却让皇帝深感意外。
这孩子对婚姻无比固执,没想到……
薛家?看一眼云贵妃,皇帝神色不豫。
他对凤天燐说道:“此事先不急,还是等你身子痊愈再谈赐婚。”
立在一旁魏总管接话,“皇上、娘娘,可想见贺姑娘一面?主子爷能救回来,贺姑娘功不可没。”
皇帝与云贵妃对视一眼,点点头,“宣。”
那日孙公公命人进宫传话,说贺孟莙为救三皇子,险些掉了半条命,方才入府,孙公公还特地上前递话,说贺孟莙整整昏睡一天,一醒来便又进屋为燐儿施针。
魏总管转身,让侍卫李强将孟孟请来。
孟孟跪在皇帝跟前,态度依然淡定,不因喜而喜,不因悲而悲,整个人淡得像一汪湖水,清静、干净得令人心喜。
“抬起头来。”云贵妃说道。
孟孟抬头,清妍的五官讨人喜欢。
看着救回儿子的恩人,云贵妃满面笑意,“贺姑娘长得真好,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待宫女扶着孟孟走到云贵妃跟前,她褪下腕间的滴翠玉镯套在孟孟手上,“这次的事让姑娘费神了,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孟孟朝云贵妃望去一眼,这算……银货两讫?
她轻浅一笑,退开两步,轻声道:“多谢娘娘赏赐。”
见她行止有度,皇帝点头,问道:“之前的犁城瘟疫,是你发现的?”“回皇上,是。”
“若非你发现得早,这场瘟疫不晓得要折多少人进去。”皇帝感叹,三十年前那场瘟疫,直至今日依旧让人胆颤心惊。
“民女侥幸巧瘟疫病患者,是皇上鸿福,太医院尽心尽力,才能及时阻止灾祸。”她不愿居功,对名利看得很淡。
皇上捻须而笑,细看眼前纤细小巧的女子,她的长相不过清秀,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流水般的温柔淡然,尤其是那双眼睛,不惊不惧,没有对上位者的敬畏,唯有教人舒服的沉稳淡定。
这样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老贺的女儿,自己曾经允诺过,他为自己保住边关,自己会竭尽全力照顾他的女儿。
可是……他失信了,他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唯有对老贺满心羞愧。
云贵妃笑道:“瞧瞧,这张小嘴真甜,光凭这几句话,皇上就得好好赏赏。”
皇帝笑问:“不知贺姑娘可曾订下婚约?”
此话一出,云贵妃心下微悚,难道皇帝把那个臭道士的话给听进去了?
不行,燐儿终于想通联姻的好处,除了薛家之外,她还盘算着郑家、吴家闺女,夏氏已灭,燐儿需要助力方能与太子相抗衡。
一正妃、两侧妃、四个姨娘,每个位置她都要换到最好的东西,她必须仔细盘算方对得起自己。
云贵妃脑子转得飞快,一口气接下话,“都说夫妻同心呢,皇上和本宫想到同一处去了。”她转头望向孟孟,扬声问:“不知贺姑娘可知道济善堂的于文谦?他与姑娘都在犁城瘟疫中立下大功,如今已是堂堂三品太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既然两人都是习医的,若能玉成好事,日后夫唱妇随定是一段佳话。”
孟孟眉心微蹙,双手握拳,指甲陷入掌心间,只是脸上不见波澜。
突然间,恶鬼的尖锐笑声扬起,咻地,他飘到孟孟身侧,对着她的耳朵说:“看清楚了吗?这就是生下凤天燐的女人,凤天燐的婚姻不只是婚姻,它还牵扯到无数的利益权势,有云贵妃在,你永远不可能嫁给凤天燐。怎样,想清楚了吗?还要继续为他犠牲?或者说……就让他像这般,一生一世当个不完整的男人?”
寒意窜上,孟孟强忍着回头的欲望。
孟孟刻意忽略,凤天燐却忽略不了,他倏地张眼,望向孟孟身后。
那团阴影的颜色更深了,他感觉到阴寒的死亡气息,感觉周遭变得微冷,感觉孟孟又开始恐惧冒冷汗。
他微眯起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孟孟不回头,凤天燐则是看不清楚,其它人连感觉都没有,恶鬼被完全忽略,可是他没有生气,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定在孟孟身上。
许久后,寒气收敛,他飞回梁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孟孟,看着她的耳垂处那两点朱砂似的红痣,笑了。
皇帝板起脸,冷冷望向云贵妃。他知道她心中的算计,但这回他再不会任由他人挑拨,引得兄弟俩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