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找到来世还能记得画眉小姐的方法了吗?」小染哑着嗓子问。
「还没……」他表情呆滞的摇首。
小染哽了哽,「您放心,我想您会找到的,不要急……」
他再度点了点头,神色黯然的没再发出声音,良久,才又怅然的开口,「小……染,你叫小染,我没唤错吧?」他想了一会,竟不确定的问出。
小染真要哭出声了。「是,您没唤错,我是小染。」
「嗯……小染,其实……近来,我已经有点忘记我要执着什么了,前一刻才认真瞧的书,下一刻我已忘个精光,我在想,是不是昨儿个其实我已经找到法子,但一觉醒来又忘了?就这样重复的一直翻书,一直忘记,反反复覆做着同样的事而不自觉?」
「少爷……」
「我依稀记得我很爱画眉,我要寻求来世的记忆,可是今生记忆要是忘了,在来世又如何有记忆可寻?就算找到画眉,也相识不相见了,所以,你说,我是不是舍近求远了,我该先留住今生的记忆才是?」
小染张着嘴,竟答不上话了。
燕子飞呆呆地幽笑着,「可是今生的记忆,我怎么留也留不住,它消逝得好快啊……」
小染听着,蓦地「咚」的一声跪下了。「少爷,请您见画眉小姐最后一面吧!」他悲声恳求。
他闻言笑容僵了僵,「见她最后一面?」
「是的,少爷,您就见她吧,没见到您一面,教她如何放下?」小染苦苦相劝。
燕子飞动作已变得迟缓,他慢慢转动身躯,愕愕地望着跪地的小染。「是画眉想见我最后一面?」
小染上前抱住主子的腿。「她说不求您什么,只求您在还记得她时,再见她最后一面,她有话要对您说。」
他凄笑道:「你说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能见她吗?」
「能!少爷依然是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您只是瘦了点,外型没变,说话慢些没关系的。」
「说话……慢些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可说话的内容已无法与她相通了,这也没关系吗?」
「画眉小姐在意的哪是这些,她只要您听她说话,记得当下,记得此刻,那便满足了。」
「不……我还有尊严,我不见她!」
「少爷!」
「别说了,我不见!」燕子飞一脸的慌乱失措,哪有勇气让她见到此刻狼狈的自己!
小染还跪着,两条泪挂在脸上。「少爷,您可还记得九岁那年与一位夫子的对话?您与那位夫子,说的是《金刚经》的内容。」
少爷记不起近期发生的事,但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没忘得那么快,小染希望那年九岁的记忆他还记得。
燕子飞出神的想起九岁那年的事——
「提起佛法,夫子的话不对,您说佛法无边,但求自性自度,才能领悟自己的所见所闻都是『相』,既是相,如梦如幻,何需执着于幻象?但我却认为,自个儿内心深处所引起的感受、领悟、觉醒等『觉』的显现,是真实的存在,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知觉感受。」他对着夫子温声辩道。
夫子硬着头皮道:「有道是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皆不可得,佛说一切是空。」
「……难道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得,就不再追求自我了吗……」
「少爷,您想起来了吗?」小染问。
「你想要说什么呢?」他还没忘掉那年、那天的事,他也是在那天的午后,第一次见到画眉的。
「少爷,您说过就算是佛,也不能抹去人的觉知感受,如今,您生病了,可是周边的人日子依然没有止息;您虽渐渐地失去记忆,可是活着的人还有记忆,您得为活着的人留下点东西啊!」
燕子飞闻言一震。
「您得为画眉小姐想想,留下点什么让她记得您,让她存下回忆,让她毫无遗憾后才能独自继续活下去啊,难道,您要她因思念、因遗憾、因不甘而走上绝路,这是您如果有知觉,想要得知的结果吗?」小染抱着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自肺腑之言的劝道。
燕子飞轻颤着手,将手覆在小染的头顶上,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是啊,就算他的记忆消失,但画眉的不会消失;他失去的记忆,仍然会继续留在她的脑海中,他是得为她留下点回忆啊……
「好……我见她……但是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我得想想见到她后要说些什么。」
「好好好,只要您肯见她就好,我立刻就去通知她这个好消息。」小染惊喜不已。
「嗯……告诉她,我不会准备太久的,就两天吧,不然的话……我怕……」
「我知道,我要她后天一早就来见您!」小染忙说。他明白主子是怕时间拖久了,也许见面就无意义,因为他已经不知道她是谁。
小染急着要去通知等得心急的画眉这个消息。
「小染。」燕子飞将他唤住。
「少爷还有事交代?」小染脚步缓下,暗自害怕他又反悔不见了。
紧张的转身后,却见他对着自个儿微笑。「小染,你也希望我为你留下点回忆吗?」
小染瞬间眼眶爆红,「哇」的一声,又冲回他身边,抱着他的身子,痛哭流涕!
位于苏州城西南郊约二十多里处,有一座岩石地形山丘,称之「灵岩山」,这儿有座小亭可以遥望当年美人西施住过的姑苏台。
燕子飞独自坐在亭里,向着朝阳瞇眼望去,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眸子瞧见天空有一群燕子悠然飞过,他仰望着天,目送着燕群远扬。
他双眸缓缓地收回目光,改而盯着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双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开,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和期待。
小……小……有个他忘记名字的人告诉他,他已两个月没见到画眉了,两个月了,怎么好似两年没见?
他「很想」她,能想,他觉得很高兴,甚至,很感恩。
画眉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画眉耳垂丰盈、鼻头有肉;画眉手脚纤细;画眉喜欢穿水蓝衣裳……
他没忘,他没忘了画眉的长相,唯一怕的是,会忘记要对她说什么。
所以他写了张纸笺,上头记满他要对画眉说的话。这些话是他想了两天,一字一句记下的,每一句都很重要,不能忘记对画眉说。
现在就等画眉出现了,以前好像都是她在等他的,那个教他忘记名字的男人提醒他,要他先来这亭子等,让画眉惊喜。
因此他早到了,等得很心急,却也甘之如饴,因为,他就要见到画眉了,好期待,他好期待见到她啊!
远远地,有一位清灵飘逸的蓝衫少女,好似驾着风轻轻来到他跟前了,那女孩瓜子脸、白皙的皮肤,粉鼻小巧,嘴角微翘,可能是因为赶路的关系,脸颊涔着薄汗,还红通通的……
她正望着他,表情有些奇怪的激动?
「姑娘,妳……迷路了吗?」他好奇的开口问。
她一怔,无助的泪硬是忍着不敢掉落,他竟……竟忘了她的脸孔!
忘了她是画眉……
画眉强忍住心中无限的悲伤,不敢说破,就怕他不能承受自个忘了她面容的事实。
在来以前,她告诉自己千百遍,见到他绝不哭,绝不惊吓到他的,但是,现在她欲哭已无泪,忍住汹涌翻腾的心绪,她吞了吞口水。「对,我迷路了,你呢?你……在等人吗?」她压抑着抱住他的冲动,尽量让声音能够持平不要颤抖。
「对,我在等人,她该快来了。」燕子飞笑着说。
「能告诉我……等的是谁吗?说不定方才在来的路上,我有见到她。」
「我等我的妻子,画眉。」
她胸口又梗住了,吞了口口水,用尽所有的气力,才能强制镇定住自个儿别崩溃。
「姑娘,妳这吞口水的动作,好像我家画眉啊,她紧张时,也会这么做。」他又笑道。
「是……吗……」
「嗯,妳要上哪去?」
「我……我要下山。」
「下山要往……往……妳问别人吧,这里……我不熟。」他表情变得不太自在。
「好……我问别人去……那你还要继续等吗?」画眉极力的强忍着别颤抖,别在他面前失去控制的颤抖。
「当然,我与画眉约好了,不见不散。」
她倏地转过身去,偷偷抹掉了一颗不听话掉下来的泪。
「姑娘,妳怎么了?」见她突然转身,他奇怪的问。
「我……没事,刚才有沙子跑进我眼睛里去了。」她忍住激动的解释。
「嗯,男女授受不亲,如果画眉在,就可以帮妳吹走眼里的沙尘了。」
「画眉……是你妻子的名字吗?」她慌乱的抹泪后,重新又回过身来面对他。
「对,画眉鸟,我妻子是只画眉鸟。」他笑得灿烂。
她不禁怔望起他,他面容好苍白,身子好瘦弱,她几乎无法猜度他此刻的身体状况了,瞄见了他手中紧握的雪白素笺,上头一行行写满了小字——
「这是要给画眉的吗?」她指着素笺问。
他低下首来,「是啊,这上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说给画眉听的。」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她心酸的请求。
因为怕忘记要说什么,所以他事先写了纸笺,但却忘了她是谁……他没忘记要等的人是谁,却忘记要等的人的面容。
画眉忍住哀伤,绝对不敢让他得知,自个儿就是他要等的人、他要说话的对象,他若得知后,她无法想象他会如何的震惊,如何的悲愤,以及……如何的羞愧欲绝。
「不行,这是要对画眉说的,不能教旁人看。」他拒绝她了。
「这样啊……」她失望了。
「妳走吧,找人问路去,别耽误了下山的时间。」他好心的提醒。
「好……谢谢你了……」她转身走,一步一回头,忍着泪,无限的不舍,但他只是对着她笑,像对陌生人一样的挥手笑着,终于,她咬牙要离去了——
「姑娘,请等一下好吗?」他忽然又将她唤住。
他记起她了吗她激动地回身望着他。
就见燕子飞露出一脸的为难以及无比困扰的表情。「这个……可否请妳帮我个忙?」
帮忙?
他……并没有认出她……
「好,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画眉僵笑着。
「我……想还是不见画眉了……可否请妳帮个忙,妳下山时若见到一个鹅蛋脸庞,嘴角微翘,手脚纤细,穿着水蓝衣裳的女人,请妳将这纸笺交给她,就说是……燕子飞给她的。」他将手中的纸笺递给她。
她微愣,「你不等她了吗?」
「我……不想让她见到我。」他退缩了。
「为什么?」
「因为我方才在妳眼里看到了讶异,我很憔悴吧?样子很不好看吧?我不想……让画眉见了担心,所以……还是不见了。」他落寞的说。
她终于无声无息的落泪了。「嗯……我明白了,我会将纸笺亲自交到她手上的。」因为忍得痛苦,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那就先谢谢妳了。」他静静地开口,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悠远地望向远方,也许他还在期待,等的人会突然出现,他还是想见她的……
画眉背脊挺直,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开亭子,一走出亭子,她告诉自个儿不要回头,但这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肆无忌惮地纷落。
她捏在手中的纸笺还有着他的温度,她一面走一面感受着他残余的温暖,将它紧紧地偎在耳畔,良久后,她才展开看——
画眉:
记忆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想就是执着于不想放弃的依恋吧
妳,是我最爱又不想遗忘的人,但,偏偏我终要面对忘记妳的一天,可我要妳记住,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请妳饶恕我的薄凉无情,饶恕我竟然将妳遗忘,但是在我空白记忆的深处,我相信其中最深的一层,就是惦记,就是我对妳的惦记。
我听说,来生若想再见到今生最爱的人,可以不喝孟婆汤,跳入忘川河,只要在那里忍受上千年的煎熬之苦,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事,便可投胎重入人间,寻找前生最爱之人。
我有执念,相信就算脑袋空白,还是记得这股执念,我将跳入那忘川河等待,等待千年后与妳的相逢,若来生妳见到有人送来一只燕子,然后牵着妳的手掉泪,那便是我……
画眉握着纸笺,凝望着前方,默默酸楚掉泪,但始终忍着没有再回头望他一眼。
就算有一天我认不出妳了,也请妳不要悲伤……
「好,我不悲伤,我就等你千年……这次你要记得回家的路……」
午后的白雾由山间缥缈弥漫而下,转眼笼罩了整个山间小径,也慢慢地吞没了这抹坚强的身影。
今生已知前生事,三生石上留姓氏,不知来生他是谁,饮汤便忘三生事。
据说,孟婆在世时,从不回忆过去,也绝不想未来,不杀生,只吃素。死后上天特命她为幽冥之神,并为她造筑驱忘台。
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忘情汤,如遇不肯喝汤的鬼魂,会有钩刀绊住其双脚、尖锐铜管刺穿其喉咙,让其痛苦不堪,不管是谁,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的。
「你叫什么名字?」森然之地,极阴之所,孟婆对着鬼魂,照例阴声问。
「……」
「忘了吗?」孟婆再问。
幽魂还是不语,双眸只盯着奈何桥下的忘川河,忘川河水糜黄腥臭,下头待的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你有执念?」孟婆一见他的神情便了然。
未答。
「你想下忘川河?」
「……」
「忘川河底是污浊的波涛,虫蛇混杂,一旦入河将受尽折磨不得解脱。」孟婆提醒他。
「你还是要下去?」 孟婆沉了脸。
他面无表情,双眸只是专注的盯着那腥臭的河面。孟婆瞇眼,屈指为他算了一下,「你想清楚,你在生时是行善之徒,喝下孟婆汤,一过奈何桥,你的来世光明,再无苦楚牵挂,但是,一旦落入忘川河,那腥臭的河水会将你吞噬,蛇虫会将你的肌肤咬到溃斓,折磨得你千年都不得安宁。」
「……」
「喝吧!」孟婆已将一碗黄澄的汤液放至他面前。
铜蛇铁狗也已现身,准备咬噬这不肯开口喝下忘情汤之魂。
但他依旧不肯将嘴张开分毫。
「喝吧,只要喝下这碗汤,一生的爱恨情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可以放下。」
魂魄无动于衷,铜蛇铁狗已咬下他一腿。
孟婆叹了一口气。「物换星移的变动正如这多变的尘世,你已无前世记忆,剩的只是执着,要知道,今生牵挂之人,注定在来生与你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所以你喝了汤后,赶紧上路投生,开创你来世新的记忆吧。」
「……」魂魄听而未闻,忍着钩刀削足、喉间被勾的剧痛,双睛仍执迷于河底,执念之深,孟婆罕见。
孟婆屈指再算,原来如此。
好个痴情魂魄!
「燕子飞,你已无回忆,不管今生或来世,你与施画眉都没有再交会的缘分,这股执念,你该放弃了。」孟婆劝说。
魂魄已无双足,在地上爬着,一心一意要跳入忘川河。
「你真想煎熬上千年?」孟婆问。
他不言不语,一颗心只想往桥下爬去。
「你已无记忆,就算不喝孟婆汤,熬上千年投胎,也不见得认得出施画眉来,再说,她死后也将轮回过千年,千年后,她形貌已变,别说是你,就连我也记不起她每一世的面貌,你没法找到她的。」
眼泪自魂魄的眼中流下,他全身浴血,被铜蛇铁狗咬噬得支离破碎,他脑中什么也没存,唯一念头,只想下河。
孟婆见状,竟起了凡人的悠悠侧隐之心。
前世爱得苦,苦不可得,难怪执念如此之深,好个可怜的人,好个可怜的一对恋人啊……
已有千年了吧,千年来她不曾再遇过这样苦恋的情人,上天待他确实不公平……
「罢了,你不喝孟婆汤又如何?反正你已无前世记忆,就凭这股执念,是不能让你找到牵挂之人的。」孟婆慨道。她手一挥,魂魄被弹至一旁,跌进了通往冥界道路旁的彼岸花花丛中,这花能使人失忆,但他早已失去记忆,这花伤不了他。他从此留在这彼岸花丛中,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看着一个个无依鬼魂喝着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的魂魄从奈何桥上依序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一缕幽魂喝下了一碗汤,走上了奈何桥,他不知不觉的流下两行泪。
那缕幽魂喝完了汤却迟迟不走过奈何桥,似乎是后悔了,也似乎是想起什么,双手抓住桥栏边,频频往忘川底下看,边看边掉起了眼泪。
一颗颗泪珠,在这阴暗惨淡的黄泉路上晃出七彩流光,滴滴落入忘川里,他彷佛在光里见到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好熟悉啊,他看到一个少年,和个夫子模样的人高谈论阔,然后对上一个少女圆圆的大眼睛。
他看到孔庙堂中,少女又跳又叫的说:「少爷,加油!」
以及少女虚弱脏垢的倒在路边,哭得梨花带泪的告诉少年,「……我想嫁你,想当你媳妇,想伴你一辈子!」
孟婆推了那缕幽魂一把,「去吧!」回过头后深深的看了彼岸花丛里失神的他一眼,微叹一口气。
幽魂刚喝过的碗底,留有一口汤,孟婆连忙抬头朝幽魂望去,背影已缥缈,追也追不回。
他没看到孟婆的眼神,没注意那幽魂早过了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牢牢的盯着忘川上的泪痕!浊浊黄涛中七彩流光载浮载沉,他像着了魔入了迷,往忘川爬行而去。
河底的孤魂野鬼争先恐后的伸出骨爪拉扯着他,利齿啃咬上他全身,痛啊……
他身子瑟缩了一下,他看见自己腿上被咬掉一大块肉,饿鬼们吵闹争夺那仍淌着鲜血的鲜美肉块。
他不理,眼中只有那眼泪,腥臭的河水融不掉那七彩流光,它仍绚烂得吸引着他的眼,他使尽全身力气泅游过去,小心翼翼的捞掬住一颗眼泪。
这滴眼泪里,他见到少年的头靠在少女温软的胸前,他彷佛也能感受到那舒服的感受,露出久违的笑容。
噢,痛!饿鬼蛇虫群聚过来,密密麻麻的贴了他一身,刚被咬掉一大块肉的伤口,有东西钻了进去,正在啃着他的骨,吸他的髓。
椎心刺骨啊,但他不理,双臂更加使劲的往前划,前方,他看到前方还有一些泪珠……他就这样忍受着痛楚,一颗颗将那些泪珠拾起,有饿鬼竟以为那是可食的东西要来抢,他连忙将泪珠放进口里含着,岂知那泪快速融进他体内,成了他脑海中一幕幕亮光片羽……
啊,那是他的画眉,鹅蛋脸,柳眉大眼,眼角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喜欢穿水蓝衣裳、喜欢吃香香楼的甜包子……他记得了,他的画眉在他脑中清晰无比,那眉眼,那身形,鲜艳分明,是唯一的存在。
痛啊,怎么这么痛呢……他流下泪来,却不是因为痛楚,而是满涨的喜悦难以控制的涌出。
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痛到极点不是麻木而是逼人疯狂的折磨,可他甘愿忍受,因为有这些她遗下来的美好,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完整。
他在忘川腥浊黄浪里随波逐流,有时他会痛晕过去,觅得短暂片刻的解脱,大多时候他只能守着脑中的回忆忍痛,那是他的鸦片,有他的画眉,有画眉甜甜的笑,他就不痛……不会那么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在忘川里一日比一年还要久,他想自己定过了不只千年了……忽然有一天,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捞起,河里的爪手拚命往上抓着他,他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不能再掉回去这潭腥臭恶水,掉回去就没机会了……他死命的踹着、踢着、挥着那些鬼爪,不愿再堕落。被捞上岸后,他不住喘气,鬼差揪起他的脖子,「孟婆,这人错失轮迥好几百年了,妳快给他喝了迷汤,让他快快投胎去,我们好回去交差呀!」
孟婆冷冷道:「不必,他早没了记忆,快送他上路吧!」
他没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只任鬼差拖着他走过奈何桥,唇边的笑意,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