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救治长公主!”魏驸马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将庆元长公主放平,疾言厉色道:“万万不能让长公主有事,三日后就是长公主的生辰宴,届时圣人御驾降临同喜……若是长公主有个闪失,你们谁都别想逃过一劫!”
“喏,喏!”府医满头冷汗,哆嗦着忙上前,还来不及号脉就抢先用数支金针封住了庆元长公主头顶、面上、颈项的几处大穴,试图阻止毒素蔓延至心脉。
只是这奇毒虽未见血封喉,却令庆元长公主不断在巨大痛苦中辗转翻腾,她忍不住哀号出声,一口一口喷出了可怖的紫血来!
“魏郎……魏……魏郎……痛……”金针封穴让庆元长公主神智恢复了一分,她一开口又呕血连连,呼息破碎,痴情的眼底尽是痛苦惶然不安。“魏郎……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开……呵呵,呵呵……”
明明痛到浑身抽抖难抑,庆元长公主那奇诡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原本围在四周的蒲氏和近身侍女浑身寒毛直竖,吓得跪跌后退。
魏驸马面色凝重紧绷,脑中乱糟糟,首度感觉到一切脱出了自己掌控,只下意识地搂紧着怀里的妻子,喑哑安慰道:“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死……不会,也不能的……”
依稀恍惚间,他忽然嗅闻到了一缕奇异又熟悉的味道,却又夹杂着浓郁如兰似麝的香气,猛地一窒——
“不可能……”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府医冷汗涔涔,面色发白,抖着手先取出药箱中的一只白瓷瓶子,倒出了几枚小小豆红的丹丸,勉强将之塞进庆元长公主嘴里,手势托着长公主的下颚,好教丹丸顺利送入喉管中。
“驸马,这是我严家祖传的续命丹,可保心脉一炷香辰光,但长公主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该如何解,恐怕、恐怕……还是要请太医院的国手们来共同号脉问诊,研究一二。”府医自己都腿软了,自知今日老命休矣。
庆元长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亲妹,若是真有个好歹……这长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给她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炷香辰光……”魏驸马语声艰涩,看着怀里死死盯着他不放,满是绝望痴恋和不甘的妻子,“不!”
“驸马,您快想法子救救长公主……”蒲氏痛哭失声。“她不能死……长公主也不能没有您啊……”
魏驸马勉强定了定神,迟疑了一瞬,低哑道:“我忽想起前些时日到北山一清观和长德道长品茶,道长给了我一瓶子解毒丹,说必将派得上用场……原来,原来道长早算到我爱妻今日会有这一劫?!”
众人闻言大喜过望。
可就在此时,被推押的绣娘香娘中,蓦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冷笑——
“是谁?”
“好大的胆子!”
魏驸马察觉有异,广袖微抬阻了大怒喝斥的蒲氏和长公主府长史,俊美沧桑的脸庞望向那妇人堆中,肃声道:“拿下她!”
府兵如狼似虎从瑟缩惊恐的妇人堆里扯出了一个窈窕秀气的中年妇人。
“别碰我!”中年妇人傲然挺直腰杆,看似平凡的容貌却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慑人贵气。“我自己出来。”
魏驸马双耳嗡嗡然,俊脸霎时涨红了,又复一片惨然雪白。
他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蜷缩在大袖中的手掌紧握着,彷佛要阻止眼前的一切发生或崩落……
但是他不能。
“拾娘你别……”掌香娘子有些情急和不忍心,可终究顾虑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急匆匆地吞咽下了劝阻。
拾娘回头看着掌香娘子,眸中似有一抹歉疚,再回到魏驸马面前时,已是平静冷漠。
“没用的。”她讽刺一笑。
魏驸马喉头紧缩。“你……你是……”
“我就是你们长公主府寻找已久的香料胡商。”拾娘目光炯炯,有说不出的讥诮。“如此灯下黑,可意外吗?”
魏驸马怔怔地望着她。
拾娘叹了口气,“我不后悔……只可惜出手得太晚,以至于连累了姨母,也罢,我二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大仇得报,死得其所。”
“……十二娘。”魏驸马眼眶炽热发红,泪光闪动。
拾娘一震,讶异稍纵即逝,沉静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驸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倏然诡异地伸手朝外头做了个奇特的手势。
刹那间,一波黑衣人如鬼魅般掩袭而至,瞬间制住了所有里外的府兵护卫……
情势逆转,众人或惊叫或呜咽或哆嗦,连魏驸马怀中奄奄一息的庆元长公主也呆住了,她边呕血边喘息挣扎,勉力挤出了破碎的气音——
“驸、驸马……你……这是……”
魏驸马缓缓将长公主放回了冰冷的地面,长身玉立,悲悯又蔑视地居高临下看着她。“庆元……终于还是到这一日了。”
“什……什么?”庆元长公主怔忡地仰望着他,死气弥漫的脸庞却依然有着满满缱绻的痴迷。
她的驸马……她舍不得她俊美风华无双的驸马……
“如果,你能撑到三日后生辰宴该有多好?”他叹息。
庆元长公主不明白……
拾娘却笑了,对着庆元长公主道:“你这蠢货,他这是盼着你撑到三日后生辰宴,待他奇袭毒杀了你的圣人兄长后再死……也不枉他牺牲色相陪了你这许多年。”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哗然……
魏驸马凝视着拾娘,眼底尽是痛楚。“十二娘,你还是恨我,不肯原谅我是吗?”
“我不恨你,但我要你这畜生死!”拾娘冷冷道。
“十二娘——”
庆元长公主模模糊糊剧痛中,蓦然听见了“十二娘”三字,霎时间精神一振,不知哪来的力气勉强支起了身子,鲜血淋漓的嘴唇颤抖扭曲狰狞着——
“李……娴?你这……贱妇还活……着?”
“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失望了,是,我没死。”拾娘……李十二娘微微一笑,眸光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可不要紧,我们今日都会死在这里……谁也跑不掉。”
魏驸马心头一跳,俊美忧郁的脸色变了。“十二娘——你误会了,我这二十年来忍辱负重,所谋所图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为你复仇,可老天垂怜,你居然犹在人间,那我——”
“魏长风,这样的谎言说了二十多年,不厌吗?”李十二娘目光苍凉而森冷。“那个二十几年前对你死心塌地深信不疑的李十二娘,把家族势力和家底都给了你,换来的却是你和庆元私通,不惜以金刚石粉下在我的补汤中,日日积毒,让我日日呕血……若非姨母识破,我十二娘还傻傻地以为,丈夫对自己情深义重永不相负。”
“不是这样的……”魏驸马眼底尽是痛苦之色。“是庆元下的手,我后来方知……”
李十二娘讥色更深。“是不是你亲自下的毒,重要吗?你当时和庆元已经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这个原配,难道你不知?”
“我……”
“当时,你不过是装着什么都没察觉,装着不知庆元对你思慕成狂,”李十二娘看着狼狈躺在地上抽搐的庆元长公主,“不知庆元会买通府中仆妇下毒……后来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义庄中的女尸偷天换日,将我带出了魏府……”
魏驸马嘴唇嗫嚅,眼神痛楚而复杂。
“可你二人宁愿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魏府起火,姨母匆匆离去,马车在半途坠谷……魏长风,你敢说,关于这件事你半点不知?”
魏驸马凝视着她,脸色苍白,彷佛想求着她不要再说了,可始终未能开口……
“我表兄王韬便是察觉有异,几经暗中追查,你怕他坏了你的大事,索性让他死在沈阳王谋逆之乱中,却用另一个人伪装王韬活了下来,立时改军从吏,潜伏在京兆府中为你所用。”
“你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声,环视着四周听见秘闻自知必死而瑟瑟发抖的众人……心中再无一丝怜悯,淡淡然道:“我和姨母当时就藏在长安西市中,本想着等风声过去再连络表兄,可随后沈阳王谋反,长安一夜动荡……待风波稍止,我们乔装打扮想找上门,见到的却是王家大办丧事……原来那夜王家遭受兵乱,一府三十六口无一生还,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韬’幸运逃过一劫。”
魏驸马沉默了,唯有眉心隐隐跳动。
“我姨母,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子?”李十二娘说到此处,眸底泪光一闪,又复冷淡。“长公主府势大,魏驸马图谋匪浅,我二人只得远遁鲜卑,在大食、波斯经商……五年后再回到长安,用源源不绝的香料巨利和长公主府攀上线,魏长风,这十五年来各色香料,可喂得饱你?”
“原来……”魏驸马眼神剧震。“你——还知道了什么?”
“这一切还要拜长公主府‘吴爷’所赐,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蓦地笑了起来,平凡的脸庞乍然绽放了说不出的耀眼风华,似妩媚似娴雅似尊贵……
不愧为二十年前芳华国色倾倒长安无数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娴娘,你的容貌……”魏驸马痴痴地望着她,心中绞痛。
李十二娘面无表情,只有一刹的慨叹。“……该是无情之时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时却又比谁都要绝情,魏长风,你真真可笑。”
他脸色苍白无一丝血色,低声道:“我知你恨我,恨庆元,可我……别无选择。”
李十二娘眸中无泪,因为漫长的苦痛煎熬岁月已经熬干了所有,她漠然地道:“为了重兴钜鹿魏氏的荣光,你可以无情的利用所有人,视你为谋士知己,受你蛊惑谋反起事的沈阳王,拿你当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于我这个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里的原配,还有为你做绝了坏事扮尽了恶人的庆元……”
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庆元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缓缓走近庆元长公主身旁,唯一掌控者魏驸马不言语,也无人敢阻拦。
她半倾身,对狼狈凄惨血污满胸满面的庆元长公主轻轻道:“……堂堂金枝玉叶公主之尊,被一个男人利用至斯,至死执迷不悟,我可怜你。你别怪我在你的牡丹千蝶舞华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你自以为深爱的丈夫手里好受些,你该谢我。”
“贱……人……”
“好说,不比你贱,夺人夫婿引以为荣。”李十二娘直起身,对魏驸马道:“魏长风,我和姨母查了这些年,你的底,也摸透了七八分,一场沈阳王谋反,把你送上了尚书左仆射之位,三日后庆元的生辰宴,圣人亲至,你秘密研制了那么多香毒,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么位置……龙椅吗?”
魏驸马闭上了眼,英俊面庞上的忧伤痛苦挣扎已然渐渐消失,再睁开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木然。
“十二娘,你不明白,我没有退路了。”他低哑道。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她目光冷如寒霜,隐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万算,最后却连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里……”
魏驸马看着昔日爱妻如今满眼仇恨地望着自己,胸口苦涩难当,但是事已至此,他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任何回头路可言。
“十二娘,对不住……”他倏然闪电出手劈晕了李十二娘,打横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声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万万没想到他抱着李十二娘方跃出了香房之外,却始终没有听到黑衣人的应喏,他心下一凛,方觉有异猛地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包围了起来。
黑衣人为首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将军!
魏驸马瞳孔缩了一缩,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勘破了其中玄机。“——你们早有准备?!”
裴偃怒极而笑,粗声粗气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长!风。”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肃的李衡。
“魏驸马,你输了。”他平静地道:“束手就擒吧!”
“为什么……”魏驸马通身再无一丝惊心动魄的俊美优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刹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势已去……忽然轻轻地、苍凉至极地笑了起来,低声道:“李寺卿果然不负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载……便好了……”
李衡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微一颤,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驸马倏然闷哼了一声,脚下一个踉跄……
众人眼前一花,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时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鲜血迅速蔓延濡湿了白色锦袍,更显怵目惊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来李十二娘并没有真的被打晕,她咬牙切齿地将匕首狠狠一转,魏驸马嘶哑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却始终牢牢环抱着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伤。
魏驸马勉强支撑着半跪了下来,这才松开了手,让李十二娘安然挣脱逃离他的怀抱。
他呛咳呕血连连,手捂着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着他,原本坚定的手却没来由地颤抖了起来。“你……笑什么?”
“十二娘……最后还能……让你亲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驸马目光缠绵而悲伤地望着她,彷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在她震惊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细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魏驸马歌声消失,头一垂,气息俱断……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着乌发鬓微霜俊美苍白的魏长风,动也不动……他方才唱的,是两人在夫妻恩爱最重时,畅想期盼着将来抚育孩儿,要哄给孩儿听的儿歌……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何时返?”
众人静静伫立,不发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躯后的曹照照眼眶发热,鼻头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别开了头,心下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