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敢在本将面前放肆,当老子是死的吗?”裴大将军大为惊怒,蒲扇大掌猛地擒住了“王令史”的手臂,反手一押,刹那间将“王令史”牢牢压制在地。
魏驸马也怒极,气喊:“来人!有刺客!”
“喏!”不知何时门口已密密麻麻陈兵在列,张弓罗阵。
只是那强弓利箭,指的却是这屋中的所有人——只除了一人之外。
李衡箍搂着曹照照细腰,黑眸危险地眯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侧悄无声息的清凉一眼。
裴大将军也感觉到不对劲,一掌劈昏了“王令史”后,警觉又震惊地望向魏驸马,脸色发白。“——长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驸马温柔的眉眼里带着深深的歉然,不知何时已然巧妙地挪移到了安全的死角。“阿裴,对不住了。”
“你——”裴大将军勃然变色。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魏驸马在手下的保护下缓缓步出大门,回头看了李衡一眼,俊美忧郁的面容有着惋惜和叹息。“李寺卿,事到如今,魏某还是想问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追查到我身上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衡气定神闲,甚至有兴致地尔雅一笑。
“嘿咩,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曹照照也帮忙壮声势,虽然她腿都吓得发软了。
……死于乱箭之中不知道会不会太痛苦?还是一下子就能断气了?她真的超级怕痛怕死的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被李衡强壮温暖的臂弯拥着,突然间……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了。
和他同生共死,魂归地府,至少路上也有个伴儿……
只可惜,这两年来有些话,始终没能问出口了。
李玉衡,你有没有一点喜……呃。
你……有把我当女的过吧?
李衡被她方才那句声援的话逗笑了,若非场合情境不对,又想赏她的小脑袋瓜一颗爆栗。
这般胆大,就不怕魏驸马将目标转向她吗?
“魏驸马特意命人毒杀吴帐房,让人把曹司直的鱼袋放置在其身旁,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将我等知情查案之人引进长公主府,一举灭口?”李衡将怀里小司直护得更紧,抬眼迎视魏驸马的目光,“包括那三名潜伏的暗人斥候,也不过是为了调虎离山,让我身边护卫的雪飞和炎海押人离开。裴大将军是你知交,不会多疑于你,自然会只身和我二人前来相询……裴大将军,他始终希望你是清白的。”
裴大将军咬牙切齿,虎眸赤红。“老子是眼睛被鹰啄了!”
魏驸马温柔一笑,眼神忧伤。“阿裴,别这样说,这二十年来,我是真心将你当作生死至交的。”
“狗屁!”
“就如当年的沈阳王吗?”李衡不动声色地道。
魏驸马脸色变了,首次露出尖锐阴鸷光芒。“——你知道些什么?”
“蒙圣人之恩,李某曾辗转在六部之中见习,案牍卷宗尽可览之。当时见二十年前沈阳王谋反一案,看似案情逻辑严丝合缝处处情理皆符,可是往往被安排得太过完美无破绽的案情,越是违和。”
魏驸马眼神渐渐冰冷。
“不过,既然事件引火点是胡饼案,便从刚刚中断的话头接起吧。”李衡语气悠然,隐隐轻嘲。“——眼下长公主府想必都在驸马掌控中,我等性命也尽拿捏在你手上,多一刻少一刻,都不会改变结局,所以驸马也很想知道李某是否还留有后手,是否在此番府中有‘刺客’而趁乱灭口之后,驸马就可高枕无忧?”
“李衡,太可惜了。”魏驸马摇了摇头,真心惋惜,一笑道:“若你能为我所用……不过这世上没有如果。”
“多谢驸马青睐,不过李某对当乱臣贼子没有兴趣。”
魏驸马神色晦暗不明。
“魏驸马,天下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用阴谋诡计就能全盘操纵在手的。”
“李寺卿好利口。”
李衡对于魏驸马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道:“就比如昨日你派人去胡饼铺子杀了崔大娘,命当年未死而被你收拢帐下的杨庆乔装,为的就是等待每半年当月十五日和崔大娘接头贩卖昂贵香料之人,但却被曹司直无意间撞破,匆忙间杨庆咬毒囊自尽,曹司直急奔往不良人处报案,杨武——也就是王令史——只得及时将杨庆尸首带走,连同曹司直的鱼袋。”
魏驸马面目阴沉。
“长安贵族名门富人喜熏香,每年不惜花费千万金之上,这样的买卖获利甚钜,只要掌握住大笔钱帛,无论图谋何事都容易多了。”李衡意有所指。
“哦,依李寺卿看,已贵为皇亲国戚的魏某,又有甚可图谋的?”
李衡没有正面回覆,只是续道:“你府中吴帐房搭上了胡饼铺子崔大娘的线,每年可购得大批香料转手贩出,长公主素来爱重驸马,据某所查,府中一百二十一处铺子皆是由你打理,吴帐房明为总帐房,实则也要供驸马驱使。”
“李寺卿若还这般唠唠叨叨拖时间,那就恕魏某没有耐心奉陪了……”魏驸马随意地摆了摆手。
外头的弓兵瞬间拉满了弓弩……
“你不知道,李夫人没死吧?”李衡笑笑。
魏驸马身形僵顿住,刹那间,四周一片莫名的凝滞静寂……
——李夫人?又谁啊?
曹照照一脸茫然。
“李……夫人……”没料想率先失声低喊的是裴大将军。“她没死?”
“是,应当没死。”李衡看了神情恍惚的裴大将军一眼。“二十多年前名满长安,被誉为长安第一美人才女的李夫人……裴大将军也是当年倾慕者之一吧?”
“当年……”裴大将军神色若喜若悲,轻声道:“长安子弟郎君,又有哪个不恋慕李夫人丰采风仪的?”
“李夫人是赵郡李氏嫡系贵女,人唤李十二娘,才华洋溢清丽绝尘,自幼受世家培植,琴棋书画舞乐御射武艺妇红制香……无一不精。”李衡目光落在背影僵硬的魏驸马身上。“旧历七年,嫁予钜鹿魏姓高门郎君魏长风为妻,夫妻鹣鲽情深,人人称羡。”
魏驸马不发一语。
裴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苦笑喃喃道:“旧历八年岁末,十二娘病逝……当时,长风哀痛逾恒,形销骨立……险些跟着去了……”
“可半年后,庆元长公主坚持下嫁魏驸马。”
裴大将军望向魏驸马,眼神复杂难辨。“当时……庆元长公主的意愿胜过一切,长风……魏长风若不答允,魏氏一族在长安必将度日艰难。”
世上,谁能与皇权抗衡?谁又能不低头?
硬骨头的,都早已落得荒丘坟土一坏。
“李某对其中风月纠缠之事不感兴趣,”李衡低沉嗓音中有一抹清醒的冷情。“某只对案情有兴致——李夫人急病,当时前去探病的族中姨母后来于返家途中坠落山谷,李夫人病逝后诸事繁杂,可据左右邻里下人口中得知,李氏姨母的儿子王韬曾身着盔甲急驰至魏府大吵大嚷,要魏府给个交代。”
魏驸马终于转过身来,冷冷笑道:“李寺卿对这些旧事故闻倒是好奇得很?”
“我查这些旧事已久,想必惊动了魏驸马埋藏在六部中的钉子,所以昨日胡饼案到深夜毒杀吴帐房,于魏驸马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李衡叹道:“驸马心思细腻缜密,远胜常人。”
魏驸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紧紧盯着李衡,忽然哑声问:“你说……十二娘没死,有何凭证?”
“卖胡饼的崔大娘十五年前以鲜卑入籍长安,手中拥有昂贵香料,成为长安秘密香料商人,十五年来终凭大批香料和长公主府套上了关系买卖,我命人搜查胡饼铺子,找到其中暗帐,每半年当月十五便有一批香料自大食、波斯运至长安交割给崔大娘。”李衡道。
曹照照没想到短短昨日到今日,他竟然已经查到了这么多,还把线索全部串了起来?
相较之下,她真的很菜鸡啊……
可看他在弓弩杀阵之下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案子,曹照照下意识渐渐更加不害怕了。
她该对自家寺卿有信心的,这家伙狡诈如狐,怎么可能会陷于死局之中乖乖束手就擒?
如同篮球比赛最后两秒钟投出三分球逆转胜什么的……完全是李寺卿的画风呀!
李衡不知怀里的小司直脑洞已经大开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兀自平静地道:“魏驸马底下的吴帐房与其交易多年,想必近日也查知此事,吴帐房财欲薰心,想夺了崔大娘这条香料商路,回禀驸马,定下此计,以长公主府之势,那名香料胡商自然不会有所违逆,但……谁知中间出了差错,那胡商也没有露面。”
魏驸马神情已有一缕焦躁不耐。
“所以从不做无用功的驸马这一石二鸟之计,想着至少也能网擒住我这暗查旧案,不长眼的大理寺卿……”
“我问你,你从何得知十二娘没有死的?”魏驸马俊容微微扭曲了起来,嘶哑低吼。“——她在哪里?”
李衡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怜悯又似感慨。“如果李某所查无误的话,崔大娘便是王韬之母,李夫人的姨母。”
魏驸马脑中一炸,双耳嗡嗡然如巨雷响动,脸色惨白若绢。“那……”
“她接头的神出鬼没香料胡商,就是假死遁逃的李夫人了。”
魏驸马眼眶灼红湿润,高大身形摇晃了一下,而后稳住脚步。“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诉我,我便可饶你不死!”
裴大将军也颤抖了起来,急急问:“李衡,十二娘当真没死?”
“清凉昨夜搜得,胡饼铺子中有夹层密室,里头有妇人衣饰,还有男女胡服尖顶毡帽。”
曹照照听得目瞪口呆满脸敬佩,忍不住对清凉投去一个——少年郎干得好!
讲真的,老板应该算大夜加班费给清凉才对,瞧瞧,他一个高中生(?)清凉能顶多少出社会的成年人呀?
这种职场竞争力和业绩效率,拿出去简直屌打雪飞和炎海两位老大哥好吗?
她的目光好不热烈,清凉却被瞅得头皮发麻。
可此刻无人注意到他俩的眉眼官司,而是直勾勾盯着李衡缓缓自袖中取出的一物——
他如玉修长大手摊开,掌心里是一柄以翠羽红宝镶嵌造就的美丽水精鹦鹉钗。
上头两只小小鹦鹉活灵活现,在宝石水精镶出的花树间依偎交颈,说不出的灵动缠绵动人。
魏驸马痴痴地看着他掌心那支水精鹦鹉钗,深邃忧郁的眼眸热泪盈眶,失了魂般地就要伸手抓过。
李衡却将它抛给了裴大将军。
“阿裴!还给我!”魏驸马眼睛血红急声道。
裴大将军却彷佛得到珍宝似地紧紧将之攥在手中,“不。”
“阿裴——”
“你之前答应过我们,会好好对待十二娘的!可你失言了!”裴大将军怒吼,虎眸噙泪。“我原以为十二娘当真是急病而逝……可是显然真相并非如此,你说!当年你对十二娘做了什么?为何逼得她需要假死遁逃,不敢以真面目回返长安故里?”
魏驸马痛苦至极,喑哑道:“我没有……她确实是……确实……”
就在此时,外头蓦地陷入慌乱骚动——
“驸马!驸马不好了!长公主中毒性命垂危!”
魏驸马迅速收起脆弱,刹那恢复冷硬……他望了外头焦灼来报之人,按捺下疑惑与烦躁,回视李衡众人的目光变冷,隐隐厌倦之色。
“李寺卿不说,就不必说了。”
曹照照看多了电影,当然知道但凡这种时候就是反派伸手一扬,万箭齐发的前奏,她心脏猛地一紧,全身僵硬——
果不其然,眼看着魏驸马就要下令动手,裴大将军暴喝一声——
“魏长风!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驸马眼神木然地看着裴大将军,微微苦涩。“阿裴,我没有后路了。”
裴大将军一愣。
“放箭!”魏驸马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绣房乱成了一团……
庆元长公主身着崭新华丽的牡丹千蝶舞华裙,倒地不起,精致妆容下的肌肤透出异样的红润粉粉,嘴唇泛红,呼吸微弱断断续续,抽搐不止,脸上却不断浮现诡异的笑容。
四周绣娘和香娘惊恐呜咽着被闻讯而来的府兵全数看管了起来,长公主府长史已经十万火急分头差人进宫请太医,并急忙忙向驸马报信。
在一众瑟缩惧怕的妇人中,一个头低低的妇人肩头颤抖,掩住的嘴角却冷冷地往上扬。
“来人!快来人!”长公主的乳母蒲氏哭号嘶喊。“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蒲氏觉得天都快塌了,昨夜是自己的爱子横遭毒手,今日又是长公主……
“驸马来了,驸马来了!”
魏驸马急急奔至,看着瘫倒在地上抽搐垂危的庆元长公主,那熟悉的诡异微笑令他心中一突,脑中闪过了什么……可顾不得多想,他扑过来抱住了长公主——
“公主!公主你醒醒……”他抬眼,双目血红,低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召太医了吗?府医呢?”
“回驸马的话,”蒲氏哽咽的回道,“方才长公主兴冲冲过来绣房试穿三日后生辰宴要穿的牡丹千蝶舞华裙,明明都好好儿的,可一下子不知怎地,长公主就昏厥抽搐倒地……”
魏驸马拥着口鼻渐渐渗出紫黑血液来的庆元长公主,心乱如麻,狠戾地望向四周。“把现场所有人全打入牢中,给我重重地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