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出来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因为随行人员都还留在南美,所以他没有通知梁微微安排接机,直接叫了计程车回家,进家门却发现感觉差透了。
家是黑的,佣人从不在家过夜,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走动声,偌大的空间里静得连空气都显稀薄,踏进起居室,取了干净衣服进浴室梳洗,洗到一半发现洗发精没有了,他习惯性的扬声。
「洗发精用完了,恬欣!」
回应他的,只有一直持续的水声,半晌,他缓缓回神,苦涩且自嘲的一笑。
摇摇头,用最快的速度冲干净自己,关了水,扯过一旁的浴巾包住下身,抬头,他呆住了。
被水雾迷蒙的镜子上,浅浅映出很多字──凌云……凌云。
全部都是他的名字,她的字迹!
心蓦地一疼,不知是水气太浓还是空气太压抑,纪凌云的眼眶热了。
手指轻轻触在那娟秀字迹的边缘,「傻瓜!唐恬欣,妳这个大傻瓜!」
*
深夜十一点半,唐恬欣刚刚被母亲念过一轮,饱受折磨的耳朵才贴进柔软的枕头,耳边又传来手机铃声,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利耳。
她皱眉,挣扎着伸手勾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一边小声抱怨,猜测极有可能是梁微微又和她的阿娜答拌嘴,要找她诉苦。
可当地看清萤幕上的号码时,抱怨声顿时化成乌有,嘴巴张成了O字型。纪凌云!
恍惚的看一眼旁边的电子钟,十一点半,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打电话给她?脑袋一片空白,偏偏电话催人心揪,她很想取出电池让它消音,可想到这个号码代表的那个人,她永远无法很心拒绝,颤手按下接听键。
「喂?」深吸一口气,她轻声开口。
「……救命!」
她心中一紧,不敢相信的再次确定。
「是……是凌云?」
「我快死了,恬欣,救找!」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唐恬欣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顿时慌了手脚,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她提高嗓音焦急道:「怎么了?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好痛,我在妳家门外──」
她立刻冲下床跑向窗边,差点绊倒,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刺痛了她的心,他的车果然停在她家楼下,顾不了多想,她朝电话喊道:「该死的!你待在那别动,我马上下去!」
说完转身跑向门外,可没几秒钟又再度冲回来,想拉开存放医药箱的抽屉,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他怎么了?不是应该在南美的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家楼下喊救命,难道是她的诅咒真的应验,他被人打伤了?
「……老天!该死的!」
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她用力拉开抽屉,提了医药箱就跑。
纪凌云对着嘟嘟响的手机,半天没回过神来。
该死的?他一向温婉的小妻子居然会骂人?!
不可置信的莞尔一笑,他抬头,便见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冲出家门。
「该死的!」
下一秒换他低咒,她居然没披件外套,穿着单薄的睡衣就跑出来了,现在可是寒流入境的十一月天气啊!冲下车,他脱了西装外套迎向她。
「别动!」
见他跑向自己,唐恬欣立刻紧张的大叫。
他停住脚步,莫名看她如临大敌临境的瞪着自己。
她飞快跑到他面前。
「不是要你待在车里别动的吗?痛得喊救命的人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哪里痛?伤在哪?流血了吗?还是打电话叫救护车──」
肩头压下的温暖让她的所有焦虑顿住,迟缓的抬头,视线对上他的,发现那张久别的脸上居然噙着笑,不是惨白,而是一抹暖色。
「很痛,痛得要命,所以我才来找妳。」
拉拢外套,直到将她包得密不透风,纪凌云才开口。
唐恬欣承认自己没有他聪明,所以他说的话她一点也听不懂。
低头,见一对嫩白的脚踝露在清冷的夜风中变得惨白,纪凌云拧眉,打横将她抱起,快步走向车里。
直到身体失衡,唐恬欣才回过神,瞪着他一切如常的脸色,瞪着他紧拧的眉头,她生气的质问,「你根本没伤没痛对不对?」
有伤有痛,疼得喊救命的人,不会像他这样轻而易举的将她抱起。
打开车门想将她放进车里,胸口却被用力一捶。
「纪凌云你这个混蛋!我要回家,别想再把我锁在车里!」发觉自己被骗的唐恬欣恼羞成怒。
她是笨蛋!天字第一号大笨蛋!想他一通电话几声呻吟她就方寸尽失,想到方才自己焦心的担忧和恐惧,想到因为他的玩笑而狼狈跑出来的自己,眼泪同时浮上眼眶,握成拳的小手不由自主向他招呼而去。
一把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眼睛对上她的,望着那一片泪水迷离,他沉声说:「就算我再痛,也比不上看到妳光脚跑出来时的心疼。」
唐恬欣愣住了,迟钝的压下目光,看到自己竟然真的光着脚,眼泪就这样啪哒啪哒的坠落。
纪凌云关好车门,回到车里,将暖气开到最大,望着低头落泪的她,他无声叹一口气。
「我十点半下飞机,回到空荡荡又了无生气的屋子,空着肚子洗澡,洗到一半发现洗发精用完了,喊妳的名字,回应的是回声,洗完澡,发现冰箱是空的,胃开始痛……」
听他自言自语的报告一天的行程,唐恬欣忘了自己还在生气,抬头看他,只见他两眼盯着仪表板,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说话时毫无表情。
心,觉得酸酸的。
「……去药房,老板问我要买哪一种胃药,说现在光胃药就有十几种,我说不出来,他推荐了一大堆,可不是我以前吃的那种。」
「吉胃福适加半片普拿疼。」
他回头,对上她的眼睛,眸子如漆黑的苍穹。
唐恬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中插了话,尴尬之余,心痛更甚,她转头,试图打开车门。
「我要回去了。」
「心很痛。」
开车门的动作在一瞬间停顿,她不确定自己听的真切。
「看到被水雾迷蒙了的镜子上居然全是自己的名字,那时候觉得自己是宇宙无敌大混蛋。」
很好笑,居然有人说自己是宇宙无敌大混蛋,而且这个人是一本正经、一丝不苟的纪凌云,很好笑的笑话,如果是微微听到,一定会笑倒在地板上。
可她笑不出来,她低头垂下眼,轻轻咬住嘴唇。
「原本只是想见妳一面,却发现自己居然又搞砸了,看妳光着脚,惊惶失措的跑出来,却发现只是更加痛恨自己,恬欣,我负了妳!」
一句我负了妳,让唐恬欣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同扭开的水龙头,她哭得激动,彷佛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夜全数爆发。
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如此忘我的哭泣更是第一次,纪凌云感到无措的同时,心疼更是无法言语,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用双臂和胸膛密密将她围住,下巴抵在她湿润的鬓角,轻声呢喃。
「现在才发现妳重要,是不是太晚了?」
唐恬欣压根没发现自己已经被他纳入怀中,自然更听不到他几乎自言自语的呢喃,她只是为自己伤心,为他心疼。
她何尝不懂他的苦,家族的重担全落在他一个人肩头,有谁喜欢每天睡不够五个小时的生活,有谁喜欢一个月有十几天是在天上当空中飞人的感觉,再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他常常因为熬夜而胃痛……她何尝不懂,所以才不忍再强求他对她付出,所以才忍痛割爱。
可为什么她离开后,他却对她说这些?心痛,痛得无法呼吸。
见她只是摇头垂泪,纪凌云苦笑,知道为时已晚,也知道他的确该放她自由,他叹息,下巴眷恋的离开她的发,伸手抬起她泪湿的脸,对上水眸一双,叹口气,牵强地勾起一丝笑容。
「做朋友可以吗?像妳说的,当不了夫妻,我们做朋友好了。」
唐恬欣的眼泪结了冰,冰寒彻骨的被硬生生吞进肚,望着他漆黑的眸心,她几乎沙哑的出声。
「……什么?」
「做不了夫妻,我们做朋友吧。无法一时消失在我生活中的妳,像个朋友一般,当我像今天这样需要时,不要避而不见好吗?胃痛吃什么药,洗发精用哪种,衣柜里那件黄色的衬衫该配哪件西装,冰箱里常喝的啤酒是什么牌子……这些只有妳知道的秘密,如果妳不在了,我真的只能喊救命了!」
他说的似真似假,她听得心痛却也莫名心暖,原来自己的付出他看得到,原来在他的生活中,她并不是无足轻重,原来她对他来说这么重要。
见她半天没反应,纪凌云索性开始赖皮。
「唐恬欣,我们做朋友,不准妳从我身边消失,否则哪天我真的需要叫救护车都是被妳害的!」
她挑眉,瞪着他道:「你、你无赖!」
他笑了,又将她搂得更紧。
「无赖的是妳!」
怎么可能?!
「一声不响分手的人是妳,对所有物没有做交接,不负责任就走的人也是妳。」
「什么所有物?!」
她惊讶的大叫,怀疑眼前这个带着笑,说话无赖的家伙是否真是她那一板一眼的前夫。
「我。」
纪凌云握住她的手指向自己。
「在此之前,我不是一直由妳罩的吗?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吃什么药,这些难道不是妳的王牌?连佣人都全部臣服于妳,集体对我倒戈,害得我这个主人说话被人顶,肚子饿没饭吃,胃痛还得连夜来求医──」
听不下去了,唐恬欣出声抗议。
「胡说!田嫂才不会这样,一定是你的问题!」
她走时明明仔细交代过田嫂关于他的一切生活所需,所以他的生活就算没有她,也不会像刚才说的那样可怜。
纪凌云承认自己有些夸张,但他知道自己惟有用苦肉计,才能博得小前妻的再度怜悯。
他垂下眼,装出颓丧的模样,点头。
「是我的问题,不然妳也不会离开。」
唐恬欣顿时软了三分,看着他垂眉疲惫的样子,不觉无奈。「我们已经离婚了。」
「嗯。」他缓缓点头,依旧没有看她的眼睛。
唐恬欣心中酸楚无力,不能怨天尤人,只能低声道:「纪凌云,你到底想怎样?」
顿时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垂涎的狗,她心头一紧,就听他说:「回来吧!」
「不!」她断然拒绝,那目光顿时黯然,头也再度垂下去。
叹了一声,她双手别扭的交握在身前。
「你知道吗,离婚后的这段时间,我出去工作,认识了新的朋友,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世界有多小,生活中只有你的那种感觉差劲极了!我无法也不愿强求你忽略工作而转向生活琐碎,所以郑重思考过才提出分手的,我想我应该学着成长,而不是活在只有你的小小世界里,看不到你,听不到你说话就难过得要命,这种生活不该是我想要的,你说对吗?」
看着她,纪凌云细细品味她的话,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她像现在这般知性和成熟。
是了,他又了解她多少?突然发现她的离去对他造成的影响大到几乎无法承受,急于想将一切归位,却自私的忽略了她的感受,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失败!
点点头,他重拾信心,目光坚定的看着她。
「好,我答应妳。」
答应她什么?唐恬欣诧异,她提了什么要求吗?
「我答应给妳空间,让妳自由成长;答应妳不再强求,不再固执纠缠;答应妳做朋友,不再犯相同错误,比起当最遥远的夫妻,我们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