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瘦得见骨,稍微有点摩擦碰撞,就会不舒服。
她缓缓睁开眼眸,就见着一个粗壮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外厅的红木桌前,察觉她睡醒的响动,他立刻转过身。
斜刺入室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半阴暗,一半明亮。
意识仍有些模糊的裴若衣一时还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突然见到有个陌生男人出现房中,那隐在阴霾中的半边脸孔仿佛异样狰狞。
不假思索,她张开檀口就要大叫。
“小姐别叫,我是全佑福,昨天救你出奴隶市场的全佑福。”
全佑福?
她眨眨眼睛,记忆一点一点回流。
抄家、没籍为奴、发配边关、被卖。
还有……被访个男人买下。
“是你。”她轻叹,放松下来,又抬头看看窗外的阳光。“我睡很久了吗?”
“是,一天一夜了,你饿吗?我这就去叫小二送饭上来,还是想吃肉粥?”
他已来到她床前,像个巨人似的矗立在她面前,大脸被场光照得发亮,黑润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欣喜。
她醒了,他这么开心吗?
“还是哪里不舒服?”
见她不答话,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他马上紧张起来,不敢随便碰她,又不能确定她是否安好,让他急得手足无措。
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她见着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别着急,我一切都好,只是刚睡醒,头还有点昏昏的。”
见她笑,他也跟着傻笑,她笑起来真好看。
傻瓜!她在心里啐道,也不知怎么的,心口异样的暖。
“我饿了,不要喝肉粥,想喝点清淡的汤。”
“喔,我这就去吩咐厨子。”他指了指床头矮几上叠得整齐的衣物,大脸红了红,“那……那是给你准备的衣服。”说完,健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这人在害羞呢。
裴若衣强撑起身子,取过衣物翻了翻看。一共是两套衣裳,从肚兜、里衣、中衣、外裳到绣鞋,一样不缺。
摸着肚兜,她脸也红了,想着一个大男人在衣铺里买肚兜的样子……怪不得他脸红。
仔细瞧瞧,这些衣服可不比她以前穿的质料差,就是手工差了些,她一边穿衣,一边打量这房间。
白粉墙一尘不染,外厅与内室间有一道圆拱门,墙上镂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房内摆设着昂贵的红木家具,云锦绣屏上用金线绘着富贵牡丹图,一面等身长的铜镜擦得雪亮,床前红木踏板前,铺着厚厚的波斯长毛白毯,她身上盖的薄被是蚕丝的,被罩是丝缎制的,就连床单,都是奢侈的丝绸。
他很有钱吗?这间房看起来很贵的样子,可是他穿的又不像,一身褐色粗布长袍上有几块补丁,她甚至注意到他沾满灰尘的长鞋,在小趾的地方有个快被磨穿的洞。
她疑或不解,又不知该不该问他。
她心不在焉地穿衣,穿好后才觉得不合身。
衣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袖子要卷上两折,裙缘都快拖到地上去了。
裴若衣嘟着嘴,可惜了两套好衣裳。
咚咚咚。
谨慎的敲门声之后,男人的声音随之响起,“姑娘,我方便进去了吗?”
裴若衣站在镜前,看看自己身上过大的衣服,叹了口气,“进来吧。”
全佑福端着食盘,把食盘放到外厅的红木桌上,不敢进内室,也不敢多看她。
“我让厨子给你现煮的芙蓉翡翠汤,小二等会就送热水上来,你梳洗后不热不凉正好吃。”
“谢谢。”她低着头道谢,也不太敢看他。
气氛怪怪的,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姑娘家面皮薄,跟个陌生男人同处一室,红了脸蛋倒没什么,全佑福一个大男人,竟然也跟着脸红。
裴若衣偷偷觑他,见他一张大脸微微泛红,好像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得偷笑。他真的和外表好不一样啊!一个壮汉竟比她还害羞,那他为什么买下她?真如他所说是为了救她吗?但那么多落难女子,又为什么只救她呢?
全佑福心跳如擂鼓。他不是没和女人单独相处过,张家口那些豪爽的姑娘家,有些大胆的甚至趁着月夜偷摸进他屋里自荐枕席过,他都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婉言拒绝,可现下面对的姑娘,可不是那些无所谓的女人,她是他的梦,是他心窝深处的姑娘,是他想要却没资格拥有的仙女啊。
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尽量表现得冷静,之前她虚软无力,躺在床上时,他的表现尚可,可现在她俏生生站在铜镜前,垂着小脸,只看见细白的粉颈一点点染上薄红,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连手脚都不会摆。
咳了咳,他勉强自己开口,“姑娘,你身子好些了吧?头还昏吗?”
“好多了,头不昏了,就是身上还有些无力。”她细声细气地回答,羞瞟他一眼,眼眸很快垂下,盯着自己的小绣鞋。
他飞快打量她一眼,看出自己买的衣服不合身极了,她太娇小,这些日子又吃了那么多苦,更是消瘦。
他抓抓脑袋,老实道歉,“抱歉,我从没给姑娘家买过东西,没什么眼力,这衣服太大了,不过没关系,下次我带你去衣铺,随你喜爱的挑。”
“射谢,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若有针线,我自己可以修改。”
“姑娘还会改衣服?”全佑福有些好奇。
裴若衣对他笑笑。“这很奇怪吗?我不但会改,还会做,刺绣、纳鞋、缝荷包都难不倒我,从小娘就亲手教我,我自己也很喜欢做这些,觉得好玩。”
见她终于肯抬起小脸正视他,他也不是那么紧张了。
“那…一下次来,我就给姑娘带些针线来。”
“嗯,谢谢。”
两人正说着,小二的热水就送到了,全佑福君子地背对内室坐在椅子上,裴若衣感激他的贴心,快速梳洗着。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叹道:“我瘦得像鬼。”
“大夫说过,你好好休养,多吃些,很快就能补回来,这段时间,姑娘就安心在这里静养,等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她盈盈步出内室,坐到桌前,正对着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全佑福憨厚一笑,“姑娘千万别想太多,姑娘落难,全某恰巧碰上了,算是缘分,我只是尽自己所能做件好事而已。”
“那么多姑娘,为什么只救我?”
他有些不好意思,“其他姑娘身价太高,动辄要价上百两,而且她们虽然狼狈憔悴,却生命无虞,而姑娘面黄饥瘦,不能再遭罪了。”
这是实话,也是谎话,就算今日她裴若衣要价千两黄金,他就是豁出了一条命去,也要救她出火坑,他绝不会跟她坦白--他其实是为了报恩救她,更为了自己痴心妄想的偷偷恋慕而救她。
听他这样解释,她莫名有点恼意和不甘,不想再和他说话,索性端着香喷喷的芙蓉翡翠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她好像又生气了。他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搔搔脑袋瓜,也不敢随便乱开口,只是傻愣愣的看她秀气地喝汤。
热热的汤,湿了她的小嘴,挺秀的鼻尖上几点香汗,红红的小嘴一动一动的,衬着碗里的清汤绿水,忒煞迷人好看。
一股陌生的热意陡地从小腹升起,波涛汹涌、来势汹汹,他吓得蓦地站起,慌张说:“全某想起还有些事要办,姑娘喝完汤,好好休息便是,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店小二,我……我下午再来,全某告辞。”说完风一样地刮出去。
这厢,裴若衣还没反应过来,瞠着圆圆大眼,张着小嘴,不晓得他在急什么。干麻突然火烧屁股的赶着出去?
怪人!
这二十几日,她简直像只神猪,被人小心翼翼地供着,吃完睡、睡完吃,他不让她出去,她也不想出去,他买了针线给她,她实在睡不着时就绣绣花,做做女红打发时间。
这里的厨子手艺好,又想着法子给她做昂贵的药膳,她身子胖了不少,甚至比以前还胖了些。许是营养太好,皮肤又变回水嫩光滑,头发也恢复了乌黑滑顺。
他每日都来看她,两人渐渐熟了,也不再像开始那样拘谨,甚至可以自然的坐下来聊天,从他的口中,她知道他们驼队拉来的货物已经快卖完了,他们现在正在跟商家核帐、做帐本,最多不过八、九日,他们就要回张家口了。
现实很快向她逼来,她不得不开始考虑以后的问题。
她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想进内陆,就必须穿越沙漠,她没盘缠,也不会自以为是的认为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安全回到中原。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靠他。
可他已帮她那么多,她怎好意思再向他开口?
思来想去,不由得气闷,甩开手中绣到一半的荷包,她半趴在桌上生闷气。
他不好,他一点也不好,明明知道她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向他说这事,他为什么不能主动向她提起?
当然,她一开始会先矜持的考虑一下,但她最后一定会答应啊!
傻瓜,大傻瓜,整天就知道对着她傻笑,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心思。
红晕漫上白玉小脸,她管不住自个儿的心,开始想起他来。
那么大一个人,看起来嗓门很大的样子,跟她说起话来偏偏轻声细语,还爱脸红,一看到他一张黑脸一点一点透上红意,他就想笑,他还故意板着脸怕她发现,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
真是个大傻瓜。
他啊,还有一双黑夜似的眼睛,温厚稳重,让人不自觉就想靠过去,寻求他的保护。
别看他长得虎背熊腰的,其实心比谁都细,又老实,又可靠,和那个空有一身好皮囊的家伙一点都不像。
小脸垮了下来,做什么又想起那个负心鬼?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许品了,那个满口海誓山盟的骗子,她家出事后,她就没再见他出现过,生怕被她牵扯到似的。
咚咚咚。
一阵凶猛的擂门声把她惊回现实,心儿陡然一喜,想必是那个傻瓜来了,她跳起身,整整头发,快步去开门。
啊,不对,她猛地顿住欢快的脚步。
他从不会这么粗鲁地擂门,他都是轻敲三声后才问一声,“姑娘,现在方便吗?”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敲得那么凶。
咚咚咚,这次门擂得更响了。
“娘的,臭婆娘,老子知道你在里面,你赶快来给大爷开门。”一个醉醺醺的男声粗鲁喊着。
裴若衣小脸蓦地惨白,她抓着襟口,不自觉倒退一步。
是谁?外面究竟是谁?要来做什么?她梭巡室内,很快看到绣花竹篮里露出来的半截剪刀。
她快步跑过去,把剪刀紧紧抓起,瞪着轰轰作响的大门。
砰砰砰。这次改成踹门了,大门一蹦一蹦的,马上就要被踹开。
“这位客倌,您要住房的话,就请随小的下来登记,别打扰了房里的客人。”
是店小二的声音,裴若衣悄悄松了口气,但小手还是紧紧握住剪刀。
“滚,老子知道里面住的娘儿们是谁,她是我们领队买的女人,专门负责陪睡的,今天轮到大爷我,你少管闲事。”
“敢问爷的领队是?”
“全佑福。”
“原来如此。”店小二不敢再管了,怕惹事上身。
不要啊,拜托千万别走啊……听到店小二渐渐离去的脚步声,裴若衣只觉得一种熟悉的绝望感,慢慢笼罩她的全身。
“小娘子,别害怕啊,快给你大毛爷开门。你爷我挣了白花花的银子,只要你伺候得大爷爽快,这银子大爷全赏赐给你。”
不、不、不!裴若衣使劲摇头,喉咙干哑,说不出一句话。
“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等老子踹了这门,照样上了你,你休想拿到一个铜钱,开门!”
轰!轰!轰!
大门快支持不住了,“你……你……滚……滚、滚开!”嗓音嘶哑地硬挤出几个字,她浑身发抖的举起闪着冷光的剪刀,他敢进来,她就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