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大少爷的话正是当日许许多多人的共识。无论是在四季楼亲眼目睹王爷发狂的王公贵胄、还是听闻这件事的市民商贾,大家都对王爷的所作所为由同情到不理解,最后到嗤鼻而笑——当然,是私底下。
王爷赢了棋,没得到彩头,想揍人烧楼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不明摆着被婊子们当猴儿耍了一遭吗?这事换了谁都会生气,何况地位尊贵的和亲王爷?
耍天耍地,不能耍王爷!这次小夏姑娘和四季楼确实是惹上大麻烦了!
也因此,当今早王爷久等四季夫人要人不得而大发脾气时,所有四季楼的嫖客们都慷慨陈词,要四季夫人还王爷一个公道。
四季夫人、领班倒也是明白人,在折腾一天也没能把逃跑的花娘抓回,白白失去了一棵摇钱树后仍忍着心痛,尽力弥补王爷的损失,让今天刚出场的棋艺花娘、水灵灵的“新小夏”姑娘侍候他。
当看到这位姑娘同样棋力不俗,矫美绝艳,甚至比前一位小夏姑娘更多几分风情时,大家都深叹王爷乃有福之人,以为事情可就此了结。
可没想到这位荒唐王爷果真名不虚传,不仅将人家娇滴滴的新小夏姑娘赶出了房间,还把人家的棋场给砸了!
看着美人蒙羞流泪,众人对王爷的同情与支持转眼变成了零。虽然没人敢公然反抗他,可是暗中对他的不满却让小夏的院落充满火药味。
而最最让人惊诧的是,就在大家以为王爷必将继续发威时,四季夫人三拜九叩地把王爷请进了屋,一番低语后,那位横眉竖目的王爷竟大步离去了。
少了王爷的闹场,新小夏姑娘的四周恢复了快乐笑声,四季楼重拾莺歌燕舞、雀呢鸟喃的旖旎春光,好事的嫖客们则各自争相传播独家消息……
无人知道四季夫人与王爷究竟说了什么,王爷因何而放弃复仇离去。
那是一场只有他二人知道的心灵交锋。
“王爷是真心喜欢小夏吗?”将他请进西厢房后,四季夫人低声问。
“没错!”他明确地回答。曾经他也像其他人所预言的那样,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但现在他知道他们都错了,因为他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清纯美丽的女人!
“那就请王爷不要再苦苦相逼,否则她只有一死!”
一双如刀的俊目劈来。“大胆刁妇,本王以实相告,你竟敢满口胡言!”
“王爷恕罪!J四季夫人当即双膝跪地,伹久经风霜的眼睛仍直视着王爷冷硬的双目,高兴地看到其中的惶恐,心想如今能阻止王爷疯狂言行的也只有小姐了。
“说完你的话!”弘书低暍。
“谢王爷!”四季夫人双手伏地垂首道:“小夏姑娘已兑现了对王爷的承诺,如今逃走正是为了结束与王爷的纠缠,如果王爷不放过她,那她只有一……”
“不许说那个字!”弘昼面色发白地阻止她说出“死”字,一向好扮死人的他竟然有怕“死”的一天,他惊诧,却无暇细思。“说理由!”
看到面色苍白、神情凄惶的王爷,四季夫人相信他是真的喜欢小姐。而今天清早在老东家府上拒绝服药的小姐,不也带着同样的神情宣称喜欢他吗?
她世故的眼睛早已将这两个不可能相守的人看透,不由带着同情地叹气道:“王爷应该知道,小夏是纯洁美好的姑娘,昨夜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爷,可是又在清晨逃走了,这是为什么?依奴家看来,那是因为她也喜欢爷。可是她知道与王爷的身分地位不配,王爷永远只会把她当青楼女子看,就算再喜欢也是不能长久,因此她害怕。”
“喜欢我为何要害怕,甚至逃走?”弘昼的嘴角严厉地抿起,心被划了一刀。他不要她怕他,世上所有的人怕他他都无所谓,可那不包括她。
“因为喜欢才会害怕,因为害怕所以逃走。王爷,您是聪明人,难道这样的事情还看不明白?如果您连她躲藏起来都不允许,她还能活吗?”
四季夫人的话戳到弘昼的痛:她宁愿死都不要跟他在一起!
那颗总是骄傲地高昂着的头颅垂下了,但随即又坚定地说:“不,她不应该害怕,更不应该逃走,我永远不会伤害她,我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他颓然失色的眼神吓坏了四季夫人,她几乎忍不住要告诉他子灵的事了,可是对老东家的忠诚让她缄口。
她转换一种方式劝导他。“王爷既然不要其他姑娘,那就请您先回吧,奴家如有任何小夏的消息自会差人前去王府通报。”
这话给他带来一点希望。没错,小夏姑娘是四季楼的摇钱树,四季楼不会轻易让她跑掉!
“她叫什么名字?”沉吟片刻后,王爷的目光再次恢复锐利与精明。“别再告诉我她叫小夏,既然有另一个女人叫那名字,就说明她有自己的名字。”
四季夫人没防着他会问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若告诉我她的名字和身世,我就放过四季楼!”他严厉地说。
四季夫人略一沉思,毅然回答道:“她叫灵儿,她的家世奴家确实不知,她是我的手下从江南辗转买来的。”
弘昼立刻抓住了漏洞。“江南?那她说话的口音为何是纯然京腔?”
好个精明的王爷!四季夫人暗自一叹,反守为攻地说:“王爷难道不知,无论在何地,烟花柳巷的女孩儿们谁不是被人从五湖四海买卖来去的?”
她的解释漏洞百出,但也算符合事实,再加上看出她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弘昼也就无意再循此追问,改为旁敲侧击地询问。“嬷嬷想如何寻找?”
久混风月场的四季夫人同样精明,并善周旋,顿时对他嫣然一笑。“王爷放心,只要您不苦苦追寻,她自会慢慢放松警戒,那样就算我们不去寻找,她也会自动回来,毕竟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四季夫人的话给了他几分安慰,几分鼓励,但也让他更加担心。
是啊,她能到哪里去呢?想到那个单纯甜蜜的女孩正没有保护,没有依靠地流落在茫茫人海中,他的心就无法安宁,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难道他真的能就此放弃她吗?不,他一定要找到她,以自己的方式!
不过四季夫人提醒得对,他不能公开地以恐吓的手段寻找她,那样只会将她越逼越远,甚至真会逼她走上绝路,他要悄悄地寻找她。
尽管知道四季夫人仍隐瞒了很多事,但他不会真的摧毁四季楼来逼她,因为那样做就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辜负了灵儿的期望,那是他不愿意的。
黑夜降临,燥热的空气和主子阴郁的情绪让王府内更显沉闷安静。
弘昼半躺在椅子上,隔着纱窗凝望高悬天空的月亮,脑子里全是美丽的身影,娇憨的笑容和率真的语言。
“灵儿?灵儿?”他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名字,觉得这名字与那个可爱的女孩十分吻合。
如水的月光流转,夜更深了,可他毫无睡意。昨夜与灵儿在一起的每个细节都像刀琢斧凿般深深刻印在脑海里,在那个单纯又热情的美丽女孩身上,他感受到了身体内某些东西的死亡和某些东西的新生。他不会让她从自己的生命中消逝。
“灵儿!”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对着明月无声地说:“这次,看咱们俩谁会是赢家?”
*
就在和亲王爷辗转难眠时,东城外的俞家宅子里,俞子灵倒是幽幽地醒来了。也许因为好几天的不安在回到家后得到了全然的释放、也或许因为她实在太累了、更或者是她隐约想藉睡眠遗忘所有的事,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一觉她睡得够长!
睁开眼睛,她很快确定导致自己忽然醒来的原因,于是下床出了房门。
一出门就看见丫鬟芹芬正靠在外屋的床头上酣睡,子灵替她拉好被单后匆匆往茅房跑去。
从茅房出来后,她又穿过寂静的庭院,想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才绕过厢房,就看到爹爹的大书房还亮着灯。
这么晚了,谁不睡觉待在爹爹的书房呢?她心里想着往那儿走去。
站在半敞的窗外往里一瞧,她吃了一惊,爹爹正独坐在灯前发愣。
“爹!”她推开门跑进去,像往常那样坐在爹爹身侧的矮脚凳上,趴在他膝盖上问:“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鲁叔呢?哥哥们呢?怎么没人陪着您呢?”
“他们都睡了,爹睡不着,来这里坐坐。”俞万开的声音低沉。
子灵担忧又内疚地说:“爹爹,是灵儿让爹爹睡不着吗?”
“唉!”俞万开一声长叹代替了千言万语,聪明的子灵又怎能听不出呢?
看着爹爹一向有神的眼睛毫无光彩,她心如刀割,都是自己给爹娘和家人带来的痛苦。她懊悔又伤心地抱着爹爹,哽咽地说:“是灵儿伤了您的心……”
她流着泪拉起爹爹的手拍打自己的脸。“灵儿任性,不听爹爹的话,丢了俞家的脸,爹爹打灵儿吧……”
“不打,爹爹不打灵儿!”俞万开青筋暴露的老手托起女儿娇嫩的脸,老泪纵横地说:“灵儿是爹爹的宝贝儿,爹爹是悔啊!”
看到从来只会对她笑的爹爹流泪,子灵的心更痛了,她往前一倾,跪在爹爹面前哭泣道:“爹爹悔,灵儿也悔,是灵儿没脸,辱没了祖先,辜负了爹娘,爹爹要如何责罚灵儿都行,可别气坏了身子啊!”
“快起来,爹是气自己,不是气你!”俞万开抓着她的双腕,要拉她起来,可她不起来,只是趴在爹爹的膝盖上哭。哭得他又是气,又是痛。
“乖女儿别哭,听爹爹说。”他的手轻轻落在女儿光滑的头发上,低声说着心里的苦。“爹气自己没能照顾好生意,没照顾好女儿,更气我老糊涂了竟对自己的宝贝儿胡说八道,灵儿,你要原谅爹爹……”
“原谅?”子灵因爹爹的话而更加内疚,她抬起脸看着爹爹,从爹爹混浊的目光中,她看到了慈祥的爱和深沉的悔意,她更加难过。
“爹爹……”她举起手替爹爹擦去眼泪。
俞万开拉下她的手,轻轻拍抚着说:“今早,爹不该那样骂你,爹知道灵儿是世上最纯洁的女孩,却用乱七八糟的话埋没了自己的好女儿。爹悔啊!爹要灵儿忘了爹说的那些话,只记得灵儿是爹一生最好的宝贝儿!”
子灵靠在爹爹怀里,为他擦着泪,激动地说:“灵儿从小就只记得爹爹对灵儿的好,灵儿知道爹爹就算骂了灵儿,那也是因为您疼爱灵儿,是娄儿伤了您的心,爹爹不要再怪自己,不然,灵儿就没脸再活了。”
“不许胡说!”俞万开低声阻止她。“这事只能怪王爷,是他害了宝贝儿!”
听到爹爹恨恨的语气,子灵立刻直起身子,抓着爹爹的手哀求:“爹爹,求您不要生灵儿的气,也不要恨王爷!”
俞万开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混合着惊讶、迷惑、愤怒和深深的爱。子灵的情绪几乎在这样的目光中崩溃。“爹爹,他真的不是坏人哪!”
俞万开的脸色渐渐转为平静,严峻地问:“这里没有人,你跟爹爹说实话,你真的喜欢他?”
对爹爹这样的表情很陌生,也很担心,但子灵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不行!”俞万开难掩急切地说:“爹要你忘记他,不能喜欢他!”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了,女儿怎么能忘记他?”子灵的手放在心口。
“他是王爷,是皇亲国戚,他的婚事是皇家婚事,咱们攀不起!”
“他的婚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子灵茫然地问:“女儿再也不会见到他!”
一听她的话,俞万开傻眼了。“万一你怀了他的孩子呢?”
没想到子灵轻描淡写地说:“如果这样,我们不说,谁会知道?”
喔,老天啊!俞万开往后一靠,庆幸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否则准保摔倒在地。
“爹爹?难道我说错吗?”子灵看到爹爹如此,不由心焦地问。她不想再让爹爹为她伤心,因为她已经在心里为两人的关系设定了底线:他不过是一个教导了她男女情事的“先生”,仅此而已!
俞万开看到女儿忧虑的面容,勉力坐正身子问她:“灵儿,你说你喜欢他,可是你又不在乎他,爹爹真的不明白你的想法。”
对此,子灵自有她的道理。“虽然事出突然,伹灵儿真的喜欢他,不后悔把身子给了他。可是王爷是皇族,是满人,我则是商人之后,平凡汉女。对王爷,女儿并未有非分之想。王爷不会娶我,我也无意嫁他。在他心目中,女儿不过是青楼花魁,因此三五日后他定然忘了这件事。至于孩子——”她摸摸扁平的肚子。 “也许不会有那个‘万一’,咱们何必庸人自扰呢?”
听完她这番话,一直将她当孩子看的俞家老爷对女儿的聪慧明智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她将一切事情都想得那么清楚而感到哑然。看着仿佛一夜长大的女儿,他想,也许是自幼父女俩亲近的关系,女儿对身为父亲的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任何羞涩与不安。难道,他的宝贝儿果真与一般女子殊异?
就在他这么想时,子灵又说:“如果真有了王爷的孩子,灵儿不会在家让俞家蒙羞,愿以寡妇之名另立门户……”
“不可以,灵儿!”俞万开抓紧了她的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是爹娘的宝贝儿!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爹爹的谅解和爱护让子灵心中的最后一丝阴影消散,她侧脸靠在爹爹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