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点了点头,手绢在眼角边压了两下,还顺便抽抽鼻子顺顺气。“知道了,一会儿便去。”
大管事一离开,林氏便起身,环视一干女眷后,对着丫鬟们道:“好了,都别哭了,你们几个扶着自个儿主子回房。”
几个丫鬟应了声,随即扶起自家主子。
这后院的女眷阵容十分坚强,撇开府里的庶女不提,光是嫡庶子的正室、姨娘和通房,数量几乎可以媲美一支军队。似锦很想加快动作,赶紧混在人潮里离开,无奈她的双腿都麻了,别说要扶主子起身,就连她都需要如意拉一把。
待她正想扶着主子离开时,便听见二奶奶郭氏抓着大奶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似为了尚昏迷不醒的丈夫担忧,实则是为了那份消失的家产哭诉。
她不禁想,二奶奶哭得正是时候呀,这当头就算慢慢走都成。
然而,算盘打得再精,还是精不过有心人的盘算。
“二弟妹,你先缓缓,灵堂那头正忙着……似锦,你留下来。”林氏端起主母姿态,状似安抚地轻拍郭氏的手,眼也不抬地喊道。
似锦闻言,秀丽眉眼几乎皱成一团。林氏就不能偶尔放她一马吗?府里那么多二、三等丫鬟,甚至是婆子嬷嬷,想丢到灵堂那头帮忙都好差使得很,为何每每有事就要指派她?
一开始,她还摸不着头绪,可是几次之后,她终于明白为何只要有外客进府时,林氏就很喜欢将她发派到前院去。
要不是客人醉了,打理客房打理到险些被强,要不就是宴席上险些被拖进园子里,一开始还以为纯属巧合,可是几次之后,她发现这府里根本就没什么巧合可言,纯粹是有心人耍权弄谋而已!
照道理说,她身为小姐的大丫鬟,只负责跟在主子身边,这外头的杂事有太多丫鬟婆子可以使唤,压根不需要她,可是——
“丽瑶,跟你借个丫鬟不打紧吧?”林氏已经笑吟吟地来到面前。“毕竟这府里识字的丫鬟不多,大多难登大雅之堂,可就似锦这丫头知礼识趣,绣图打样没话说,最了得的是她还弹得一手好琴,所以才要她到厅里弹琴,算是稍缓堂前的哀戚。”
似锦嘴角抽动了下。打死她也不信林氏真是要她去灵堂弹琴!打从林氏知晓她识字懂画,还会一丁点唬人的琴后,只要府里弄个什么宴什么席,就立刻把她给调派过去,可往往她还没来得及献丑,意外就会一桩桩地发生。
“大嫂说什么借呢,只要似锦派得上用场,尽管差使便是。”江丽瑶没什么心眼地说着,拍了拍似锦的手。
“似锦,去吧,忙完了再回来。”
似锦欲哭无泪地垂下脸,暗骂小姐实在太好说话了!可话又说回来,府里的当家主母都发话了,小姐真能说不吗?哪怕身分是嫡女,手上没权,在这府里生活还是得看人脸色。
无声叹了口气,她还是乖乖地跟着林氏发派下来的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去灵堂。说真的,她也不是怕什么晦气,纯粹是多次的经验告诉她,堂边绝对没有琴,有的是等着她的坑而已,就不知道这回挖的是什么样的坑。
等她来到灵堂的帷内,意外真架了张琴。她内心疑惑着,难不成这儿的丧礼真有奏乐的习俗,大奶奶纯粹只是要她照习俗抚琴,而不是再给她任何意外?
也是,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大奶奶再看她不顺眼,也不会挑在今日才是。放眼四周,灵堂以素白帷幔分成内外,吊丧的客人都在帷堂外,帷堂里只有两个看守的小厮,并无任何可疑人等。
想着,她终于放下心,戴上弦片拨动琴弦。琴音铿锵如泉涌,婉转如流水,试了一下,她缓缓抚动琴弦,弹起童年时母亲教导过的一首西洋乐。也许有点突兀,但她想这般柔情款款的曲风,大伙应该不会介意。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的母亲是个国乐家,擅长各种国乐器,年幼时,母亲总会抱着她弹古琴,偶尔会刷动古筝,而姊姊会在一旁吹奏长笛或箫应和着,父亲则是噙着一脸幸福的笑抚琴伴奏,但在她七岁那年,母亲病逝之后,她就鲜少再见父亲的笑容了。
而她对母亲的记忆,也只剩这一首西洋乐,悠远又带点悲切,有着一种诉不尽的思念和化不开的哀愁。
每年母亲的祭日,父亲总会带着她和姊姊到母亲坟前,由她和姊姊演奏这首曲子。可这一回,前往墓地的路上却发生了车祸,待醒来时,她,苏唯安,就成了江丽瑶的贴身大丫鬟似锦了。
一年多了,失去亲人的悲伤偶尔会在平静的日子袭进她的心里,就如此刻,藉着琴声,传递出她的思念和悲伤。
她是多么渴望再见她的家人,多么渴望和家人团聚……
还来不及收回思念的酸苦,刷的一声,身侧的帷幔掉落,帷堂外数十双男人的眼眨也不眨地定在她脸上。
这是……怎样?非得在她难过到眼眶含泪时耍阴招?
并非是她把人心想得邪恶,而是一双双贪婪的眸子就在帷幔落下的瞬间精准且整齐划一地看着自己,她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要说是意外……她只能说人世间真的没这么多意外!
“杵在那儿作什么,还不赶紧将帷幔拉上。”林氏的低斥声在外头响起,不一会就见几个婆子向前,将帷幔给拉整好,示意她继续弹琴。
弹琴?现在这种状况是要她怎么继续弹?她甚至可以听见外头有人正询问着林氏她是谁,而林氏非常完整地介绍着她的资历……好好的江家大奶奶不干,非得洗手作鸨娘是不是!
天啊,这种日子她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搓搓搓……揉揉揉……翻面,再来一次。
似锦蹲在井边,人神合一,全神贯注,双手合作无间地洗着衣裳,一会手边的衣裳洗完了,她干脆连自己的手绢也拿出来洗,未觉身边人来人往,未闻耳边细语中夹杂着刻意的嘲讽。
“人家爱洗就让她洗,横竖她天生想当三等丫鬟,你管得着她吗?”
“得了,她哪里是爱洗来着?说不准是仗着自己长得俏,在爷儿们面前恃宠而骄犯了错,才会被罚来这儿洗衣。”
“走走走,别理她了。”
一群丫鬟吱吱喳喳地走了,似锦充耳不闻,继续卖力地洗着自己的手绢。
姊姊说,人心情一旦不好就会产生负能量,负能量会让心变得阴暗,继而扭曲,所以要赶在心被染黑之前洗干净……幼时她多番受到同侪排挤霸凌,姊姊总是这么说,带着她洗洗手洗洗脸,象征着洗去一天的坏心情,可惜她日日累积的坏心情真的不是洗洗手洗洗脸就洗得完的。
久而久之,她愈洗愈多了,能洗的她全不放过,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习惯不改,偶尔会跟三等丫头抢工作,想把心底的郁闷全都洗干净。
而手中这条手绢,是她清醒后小姐教她绣的第一条。图是她绘制打样的,可绣出来的成品实在是连自己都嫌弃,可是再嫌弃也没法子,在这儿,哪怕是没兴趣的东西她还是得学,只因就算她不想待着也没处可去。
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不想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又没有半点筹码可以掣肘,小姐的性子又过分乐天,彷似压根没察觉她的处境,只是就算小姐察觉了又如何?
她什么都不会,没有老爸在商场上斡旋的手段,更没办法像姊姊管理公司的圆滑,她最拿手的是作画……瞪着手中早已经被她揉拧得绣线脱落的手绢,随手搁进右手边的水盆里,望着水盆里自己的面容。
水面上映着一张娇俏又带着狐媚的小恶魔萝莉面容,就是这张脸让她这一年来多灾多难,怎么也甩不开那些下流男人的纠缠,还有奶奶姨娘们暗地里的挖坑设陷阱,每天过得胆颤心惊,生怕一个意外就会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在惶惶不可终日,退无可退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只好——?洗衣!
姊姊说,人生就是一场华丽的冒险。但是她实在没有冒险犯难的精神,在惶恐不安的时候,她只能用洗衣来缓和心情顺便寻找解决之道,可是能洗的她全都洗完了,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怎么办?大奶奶分明是打算把她给叫卖出府啊!
绝非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瞧瞧盆子里洗好的衣袍,是大奶奶胞弟的,说是不慎弄脏了,要她去服侍换衣袍,要不是小姐适巧派如意过来替她解了危,她这下子可不是在这儿洗衣,肯定是被银货两讫,准备打包了。
衣服洗完了,然后呢?
就算她现在溜回小姐的院落又如何?逃得了眼前这一关,但下一劫呢?别说她没有半点谋生能力,光是陪奶奶们上佛寺都能遇到登徒子,哪里奢望她能平安无事地独自生活?
不是她存心泼自己冷水,实在是当恶运再三造访,怎么也逃不开时,她也必须学着向现实低头。
换句话说,除了待在江府,她已经没有其他去处。
所以,她非得要在这府里过着无止境的你追我逃生活吗?
她愈想愈是胆寒,却又寻思不出半点对策。
“似锦,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林二爷的衣袍到底洗好了没?”总领事钱娘子横眉竖眼地走来。
似锦瞥了眼早已洗净的衣袍,哭丧着脸。“钱娘子,我已经把衣服洗好了,一会拿到烘房就成了。”
“动作快些,林二爷待会准备要回府了,赶紧烘干给林二爷送去。”
似锦虽然疑惑,还是应了声,收了衣服往烘房去。她边烘着衣服边想,仍想不透为何要赶在林二爷回府之前把衣袍送过。
先前林二爷喝茶弄湿了袍子,大奶奶拿了件大爷的袍子给他换上了,两家离得又不远,就算林二爷回府了,届时再差人送去也行呀,毕竟是有前例的,而现在却要她赶紧把衣服烘干送去……
就在衣服烘得近干时,钱娘子又差丫鬟前来催促,她只好赶紧折妥,跟着丫鬟将衣袍送去,只是——
“姊姊,这条路不像是要往主屋耶。”似锦愈走愈陌生,不禁出声询问。
说真的,江府占地很广,除了主屋之外,其他大大小小不一的院落林落在主屋的东南西北,而她跟着小姐是待在西边的湘竹院,最熟悉的大抵就是从湘竹院往主屋或大门的几条路。
而眼前这条路,她是真的眼生得紧,不禁东张西望了起来,这才发现一路上竟没碰到半个小厮丫鬟,教她内心警铃大作。
“这儿是往东角门,林二爷要回府了,马车在东角门外候着,赶紧把衣袍送去就是。”丫鬟头也没回地道。
似锦张口欲言,最终还是闭上。角门……马车怎会是在角门外?虽说今日上门吊丧的人极多,但进出都是走大门,绝不会走角门的。
忍不住看了眼前头的丫鬟,心想她也跟着,该是不会出什么乱子才是。
深吸了口气,跟着丫鬟到角门,果真瞧见小厮早已经把角门打开,走近一瞧,就见马车真是停在角门外,而林二爷方巧下了马车,似锦二话不说地垂下眼,只想赶紧把衣袍递出了事。
岂料,手一伸出,竟被紧握住,吓得她想抽回却被握得更紧,下意识地寻求丫鬟帮忙,可谁知道丫鬟早已没了身影,应证了她内心可怕的怀疑。
“别怕,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待你的。”说着,林二爷已经动手拉她。
似锦吓得抬眼,毫不犹豫地抗拒着。“我……我没要跟林二爷走,我……我的卖身契在九小姐手里,谁都不能随意转卖的。”
“你哪来的卖身契?你可是江家远亲,不过是父母双亡,进江府依亲罢了。”林二爷笑得和煦,可力道却野蛮得紧,见她动也不动,随即使劲扯着她。
似锦胸口像是被人紧掐住,听他说得这般清楚,就知道林氏早将她的底细托出,就是要将她赏给林二爷。
“救命啊,我不走!小哥,救我!”哪怕力道不如人,她也没打算束手就缚,不断地挣扎,向守门的小厮求救。
然而,小厮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
似锦并不意外,毕竟小厮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哪可能因为个丫鬟出头而丢饭碗,可就算小厮不识得她,她都故意说出九小姐了,他就不能帮她跟小姐说一声吗,哪怕她真是被强行带走,相信小姐也会想办法把她给救回来的!
但,小厮只是充耳不闻地站在门边,眼见她就要被拖上马车,抓在车框的手就快要撑不住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欸,你是江家的丫鬟吧。”
一把慵懒带着霸道的清朗嗓音在身后响起,似锦觉得熟悉之际,更觉得机不可失,忙迭声喊着,“我是!我是江家的丫鬟,九小姐的大丫鬟!”
不管是谁!救她吧,她愿意结草衔环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