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好歹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刀门三护卫,岂能让一介女流给逼着就范。因此,他连考虑都不必,当着大街上围观群众的面,再一次撇下上官卿卿逃之夭夭。
这么做的确是有损他武三爷的气度,但硬逼着他娶一个不喜爱的悍女人,他宁愿承受江湖人耻笑唾弃,也绝不臣服于淫威逼迫之下。
为今之计走为上策,只不过眼下有个小小小小的麻烦……
凤祥客栈,明亮宽敞的天字雅房内,桌案边,男人与男童一大一小的身影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而桌上,则搁着两只藏青色的布包。
相较男人心事重重的深沉凝视,男童黑白分明的乌溜大眼,则带着探索环境的新鲜好奇和天真无忧,两条悬在椅凳上触不着地的短腿,好玩的晃荡着。
“小子,我知道这么做不大好,不过咱们还是在此分道扬镳吧!”先打破寂静的,是武大狠万般无奈的严肃语气。
方才逃离大街时,他没忘记从大娘怀中顺手抄走这娃儿,却在逃进客栈后,赫然发现这么做不啻是替自己揽了个累赘在身。那悍婆子的追兵可能下一刻就到,若带着这“小小小小的麻烦”,届时他很难脱身啊!
男童闻言眨了下晶亮的眼睛,又眨了下,显然在状况之外。
“唉,罢了罢了,就这么说定了。”拿起桌上一只布包,系在男童身上,“我帮你备了些糕点包子和碎银在包袱里头,掌柜和店小二那儿我也打点妥当,等我走后,他们会带你上衙门,请官差帮忙找到你的父母。”
他可是“好声好气”叮嘱过掌柜和店小二的,虽然拳头还是不慎将柜台打出一个窟窿,又不慎将桌面劈成两半,不过见掌柜二人点头如捣蒜的慎重模样,相信他们不敢造次才是。
“好了,该交代的也差不多是这样,我走了,娃儿你自个儿保重。”拽起另一个包袱系上后背,武大狼转身打开门,脚才刚跨上门槛,熟悉的嚎啕声即起。
“呜哇哇——”
凌厉的哭嚎引来邻房住客揭开门窗,好奇的探头探脑。
武大狼无言的翻个白眼,大掌抹抹脸,牙根一咬,心狠的又迈出一步。
“呜哇哇——”身后的号哭声更大,哭得撕心裂肺。
武大狼撇过头,觑了眼坐在椅凳上的矮小身影,男童哭得抽抽噎噎,一边稚气的抬手揉着眼睛、抹去鼻涕,那伶仃可怜的委屈模样,让他好不容易硬狠起的心肠,又没用的软下。
坐在矮凳上哭泣的小小身影,和四岁那年与家人失散的他,两者身形正慢慢的重叠。他仿佛看见幼年的自己,也是这么孤零零一人,在找不着家人的阴森山林里,惶恐不安的放声哭喊。
该死的,他这不也是又一次抛下娃儿?那种被抛弃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何以明知故犯,作出了这单纯的孩子?
“唉,好了好了,我不走了,你乖,不哭、不哭了。”轻叹一声,武大狼走近男童,弯身抱起抽搐的瘦小身子。
哇哇啼哭的男童,见熟悉的高壮身影又折回来,自己随即又稳稳落坐熟悉的怀抱里,满脸涕泪的小脸挨在男人宽大的肩上,两条手臂则牢牢攀着男人的颈项,似乎有点故意又生闷气的,将一脸的眼泪鼻涕抹上男人铁灰色的衣装。
“哇啊,你这小子好样的,恩将仇报啊?”睨一眼被涕泪肆虐的衣衫,他好笑道,调侃的轻松语气,一点也不介意这身毁去的劲装。
武大狼安抚好男童,解下男童身上的布包一并挂在自己身上,不多做停留,随即抱着他离开雅房。刚走出客栈,前方团团围住的人马,便拦截他所有出路。
“武大狼,你给我站住!”
闻声,武大狼剑眉轻挑,深邃眼眸不动声色的扫过一干阻挡的群众,最后落在最前头出声的女子身上。
“不错嘛,才一会儿没见就讨到救兵啦?”他揶揄道。
眼前持剑带刀的人马,看似都是有功夫底子的家将或是护卫,比稍早拿棍拿锅铲的乌合之众其素质要好上太多。
就连上官卿卿也是手拿长鞭,准备与他决一生死。
“我说过,你若决意悔婚,我一定会杀了你!”
当众被抛弃一次已经够可悲,就在一个时辰前,竟又被抛弃第二次,遭受这等奇耻大辱,她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顾虑到红鬃马莫名发狂原因不单纯,所以他脱逃时上官卿卿并未立即追上,而是选择先回上官府,向飞燕姑姑禀明此事,再带人马出来围剿。
她乃神龙岛当家主事,只要一声令下,任何上岸或出岛的船只都需经过她的同意,不管怎么着,少了出岛的船班,他横竖都得困在神龙岛上,插翅难飞。
“喂,你这女人也别这么执着,咱们俩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你又何必苦苦相逼?我劝你还是找个两情相悦的对象,如此郎有情妹有意不是更好?”武大狼决意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都让这女人缠烦了,又何必继续跟她客套?
“你这无耻的卑鄙小人!”仿佛被料中心事,上官卿卿脸色微红,恼羞成怒的斥道:“什、什么落花流水、两情相悦的,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看招——”
甩开长鞭,抽向前方身材魁梧的灰发男子,振臂急成的藤鞭,在灵巧的运劲下,鞭鞭巧妙的避开男人怀中的男童,却也对男人造成威胁。
这女人悍归悍倒懂得分寸,嘴里是得理不饶人,下手动作却总有意无意让着。
武大狼闪身又避过几鞭,愈发证实心中所想,唇畔扯出一抹痞笑,玩兴一起,他倏地出手缠住鞭尾,挑衅的反唇相讥。
“我说,上官岛主你没吃饭啊?这气力虚虚浮浮,是在拿拂尘赶蚊子吗?”
“你、你——”上官卿卿顿时气结,发现自己太容易被撩拨起脾气,她口气一缓,“哼!有种你就放了孩子,别让什么都不懂的娃娃扯入这场是非之中,鞭子不长眼,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
若非顾虑到孩子,她老早就不客气了。
鞭尾被他右手牢牢缠着运劲定住怎么也扯不开,上官卿卿更使劲的用力拉着。
这悍婆娘的话好像也不无道理,这样他也能玩得尽兴。武大狠凝眉暗忖片刻,末了,他倾身放下左手抱着的男童,顺便解下身上一个布包给他。
“娃儿,这位凶悍的漂亮姐姐要和叔叔过上几招,叔叔放你下来,你自个儿先到一旁躲好,想吃零嘴就打开包袱拿一点来吃,好不?”
男童闻言乖巧的点点头。
武大狼大掌一探揉乱男童的发顶,笑得好不温柔,再轻拍数下男童小小的背心,示意他走到对面的屋檐下待着。
他看那孩子的眼神,好温柔、好温暖……这是上官卿卿头一回见他有这样的神情。
望着武大狼俯视男童的模样,上官卿卿不禁出神,直到男人收回温柔眸光改以轻佻的回睇,她尴尬的面色一正,收回心神。
“好啦,这下够安全了吧?”武大狼略加施力扯动长鞭,不甚有兴趣的研究藤鞭上交错而生的棘刺,“倒是你这鞭还在我手上,你有本事收回去吗?”
他皮粗肉厚,这些棘刺对他是起不了作用。数尺的长鞭有大半被他缠在臂上,只消再多绕上几圈,她手中的长鞭就手到擒来,就看这女人还能逞强到何时。
“有没有本事,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上官卿卿几乎是用尽吃奶的力气试图抽回长鞭,可武大狼依旧不动如山,甚至摆出一副无聊的姿态,激得她更顾不得形象,卷起两边袖口,奋力拉扯。
“啧啧啧。”见着女人大剌剌的动作,武大狼摇头晃脑,“好歹上官岛主也是一个大姑娘家,这脾气又拗又倔、又凶又悍,在下无福消受,实在不敢恭维啊!”
“我脾气又拗又倔、又凶又悍?”上官卿卿杏眸微眯,质疑的嗓音高了几度。
“没错。”武大狼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愈来愈觉得自己正在逗一只撒泼的猫。
他竟然还敢点头!
气愤至极,上官卿卿愤怒的甩开鞭柄,大声吆喝身后围观的众人。
“全部给我上!给我活捉武大狼!”
“是!”
眼见一票喽啰步步逼近,武大狼甩开缠绕臂上的长鞭,摆开举势准备迎战。
倏地,数名家将蜂拥而上,跟着武大狼从街上追进客栈,又从客栈缠斗至街上,顿时杯盘碗筷、茶桌板凳齐飞,客栈内用膳饮酒的客人四处逃窜,来不及逃的则躲在桌下观战,连掌柜和店小二赫然也在其中,至于其他房客则纷纷躲避楼上厢房。
街上的店家小贩,也是闪的闪、躲的躲,迳自逃得远远的,生怕刀剑无眼,无端遭受池鱼之殃。
“喝啊!”武大狼猛一旋身长腿横扫,一记有力的侧踢,踢除身边围绕的追兵,“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家伙究竟有完没完?你们不烦,我都嫌烦了!”
他武大狼什么都不缺,就缺耐性,这群烦人的蜜蜂苍蝇就只会嗡嗡嗡的在他身边兜转,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砰砰数声,迅速击出数拳,揍飞所剩无几的几个小兵,武大狼倏地转身,视线飞快扫过沿路横倒一地,痛苦哀号的一干虾兵蟹将。
上官卿卿那女人呢?
武大狼才纳闷着,一道紫色身影,已甩着到手的长鞭突袭而来。
“啊——”上官卿卿闭着眼,一古脑儿地乱抽乱鞭,气得控制不了自己。
若非为了阿爹的心愿,若非他在众目睽睽下抢下绣球,若非、若非他是第一个吻了她的男人,她也不是非君不嫁,结果还要承受他的讪笑奚落,这教她情何以堪?
“上官卿卿,你是疯了不成?”
不过是不娶她而已,有必要把他当杀父仇人,招招欲致他于死吗?
气急财坏的上官卿卿,根本没留意四方,只是又猛又急的抽甩藤鞭,那道道挥下的狠劲,是恨不得把武大狼大卸八块。
大街上,人烟渺渺,只见怒气冲冲的女人甩动长鞭缠着男人穷追猛打。藤鞭所到之处,抽掉沿路摊位上的器具,划破店家悬挂的旗帜,甚至连墙瓦都被刨开。
武大狼边闪着身边留意周身,生怕那鞭子落下,不小心扫落店家的牌区大旗什么的,倒霉被砸个正着。
只是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着,牌区是真的掉了,却不是掉在他这边。
“小心!”
“嗄?”
武大狼大声一喝,令上官卿卿回过神,她僵住脚步眨着茫然的大眼,愣然望着前方表情惊恐的武大狼。
吼,这天杀的笨女人!哪里不停却不偏不倚杵在坠落的牌区之下!
说时迟那时快,庞大的虎躯矫健的飞身一跃,扑向傻不楞登的女人,揽着她的身闪离坠落的牌区,相搂的两人直在地上滚了数圈才缓缓停止。
上官卿卿睁圆了眼,瞪着撑在她身上的男人,好半晌发不出声音。心跳得太快,呼吸也明显急促,气出得多进得少,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等着男人开口。
“你——”
武大狼才起个音,准备大肆咆哮怀里的笨蛋一番,倏地,“匡啷”一声,顶上落下一块重物,当头直击他的后脑门。
他闷哼一声,表情错愕又精彩,灰瞳缓缓往旁一瞥,不明所以的瞪着从身上掉落的青釉碎瓷和黑土,后知后觉的感到后脑一阵刺痛,双眼一翻,便晕了过去,颓软的身躯,则重重压在上官卿卿的身上,险些让她岔了气。
失去意识前,武大狼恨不得在心底咒骂千遍那从天而降的罪魁祸首——
真他奶奶的!哪里天外飞来该死的蟠龙大花瓶!?
***
脑袋沉得要命,后脑伤处还隐隐作痛,八成是肿个包了。
昏迷中,武大狼感觉到有人先是吃力的扶着他上马车,接着小心翼翼的捧起他的头,避开患处的侧躺上一处软枕,接着又絮絮叨叨不断在耳边嘀咕些什么,扰得他不得好睡无法安宁。
“喂,武大狼,你不要吓我。你撑着点,我送你回上官府看丈夫。”
吵死了,烦不烦呐……
他不过是头被砸到,如此这般无关紧要的伤势,还劳师动众请来大夫?拜托,他没那么不济好吗?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使性子发脾气的……”
哦?所以这是在跟他道歉吗?好吧好吧,念在这忏悔懊恼的语气,他勉为其难接受了,不过,这略带哽咽的嗓音怎么愈听愈耳熟?
武大狼勉强睁开一条眼缝,迷蒙的眸光,只来得及看一眼女人盈泪的双眼以及焦急失措的慌张小脸——
上官卿卿!?不会吧,这悍女人也会流泪?而且是为了他……
武大狼来不及感到错愕,然后便敛下眼,再度晕沉过去。
逐渐崩散的意识,随着马车奔驰前进的摇摆,晃荡得愈来愈远、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