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的表情连阎王看了都会害怕,是想让我食欲不振吗?”她坐在榻上,喝着他刚煮好的粥,埋怨似的出声。
“你真的没什么不适?”他不断重复问这句话好几遍了。
“如果我说很冷,你该怎么办?”她打趣地说。
耿千寒静默了一会儿,旋即消失在屋内。
莫约过了一刻钟,他抱着许多干柴和石块归来,就地在屋内造了好几个石炉堆,一一生起火苗,打算为她取暖。
夜灵望着他默默移动的背影,不由得满足浅笑。“寒气是在体内的,你别忙了。以我的武功修为,抑制住这点寒气还不算太难。”
他继续手边的动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身中冰冽掌的你,还有许多不可得知的变量,或许不是现在发生,但难保以后……我出谷打听过了,江湖第一神医莫离虽然行踪飘忽不定,但他收了一名弟子,年纪轻轻便医术不凡,正是齐天庄的二公子齐紫英,要是我拿玉诀剑威胁他来替你治病,你觉得如何?”
“哈……只怕齐天庄会菁英尽出杀了我,抑或者全江湖都会知道圣月教的右护使身中奇伤,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夜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我说你这徒弟,难不成巴不得我早点——”
他瞬间移步至她面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凝视着她。“不准你说那个字。”
她睁着水眸眨呀眨,明白地点头,他才放开手。
夜灵立即笑了出来。“你这举止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耿千寒怔了一下,别开脸。“那又如何?”
“可是我很喜欢。”她直截了当地表明。
耿千寒不自在地撇唇。明知道她在捉弄人,心口仍是怦然跳了一下。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望着他的俊颜。“我们的团圆饭我没办法去张罗了。”
“我去。”耿千寒直接应了她的话。
夜灵侧首浅笑。“那再好不过了,记得要买酒。”
耿千寒眯起眼,打算当作没听见,反正他张罗就得听他的,他绝对不会让夜灵沾上一口酒水。
“我会再去打听冽冰掌的医治方法,在那之前,你要多多注意自己身子的变化。”他忍不住叮咛她。
“放心,别忘了我的道行比你高一截。”她摆摆手,无所谓地摇头。
“那就好。”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总是盘旋着挥之不去的不安感,但愿只是他操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夜灵的内伤并未恶化,但也同样无法治愈。
她必须耗费一定的功力护住心脉,避免寒气侵入五脏六腑。所以她的武功已经无法像过往那般随心所欲、淋漓尽致的发挥了。
虽说寒气得以用内力控制,却对她的身体造成一定的伤害,她的皮肤变得很冰冷,容易受风着凉,比起以前的身子骨要薄弱了许多。
可她本人似乎不那么在意,甚至在天气凛冽的除夕之夜坚持要耿千寒陪同她外出,使得耿千寒脸色难看,百般不愿却又拗不过她。
“不是说要吃团圆饭,现在你想去哪?”他的脸部线条僵硬,摆明很不悦。
夜灵要他备好团圆菜,但指名的菜肴净是些干粮,他当下发觉有异,却也没想到她是为了携带方便。
“去一个每次过年都会去的地方。”她将食物卷进油包里,捉起长披风围住身子,指尖勾起酒壶,举步往外走。“只有在那里相聚,才叫团圆饭。”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他皱眉。
“连霞峰。”她回眸,灿烂一笑。
耿千寒眯起双眼,紧紧抿唇,更加不高兴了。“真是自找麻烦。”
话虽如此,他却转过身多拿了一件御寒外衣,快步跟上她,不甘不愿将御寒衣物罩住她全身,替她戴上连衣的帽子,利落地帮她绑好领结与腰带,只让她露出脸蛋来。
夜灵嘴边窃着笑意,安分地任他打理着,享受他不需言语的关心。
耿千寒自动忽略她得意的笑容,直到确认她被包得密不透风后,才同她一路往连霞峰前进。
连霞峰位于深谷的西南方,正是圣月教盘踞山头的最高峰,整座连霞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亦是守护圣月教的自然屏障。
若非熟门熟路且武功造极之士,想避开圣月教耳目轻易攀上连霞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夜灵恰恰拥有每一项攀峰的条件,即便她现在功力受损,但有耿千寒在一旁相伴,依旧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山峰。
连霞峰因地形关系,昼时百里山河一望无际,夜时繁星当空相映山下灯火点点,在一片空寂清冷之境,光影明灭闪烁,景致迷人,教人沉醉其中。
每至冬季,山峰之处便会吹起冷瑟的北风,虽不至于下雪,但冰冷之气穿心冻骨,甚少有人上来自讨苦吃。
而夜灵,偏偏是个反其道而行之人,每年除夕夜她不畏风寒都是在此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她跳望着远处农村的灯火,泰然自若地微笑着,仿佛在那逼尽头,有着她毕生追求的渴望。
耿千寒不明白她的坚持所为何来,可是当他看见她安心而满足的神情时,他知道不需要追问了……能让她打从心底依赖的地方,是不需要追问理由的。
夜灵凝望夜景的瞳眸变得迷离而柔情,她捉起酒壶豪气地畅饮了一口,不禁蹙起了柳眉。“怎么是茶水?你在酒壶里装茶水做什么?”
“是茶水吗?”他略微讶异,环着双臂装傻道:“那肯定是酒铺小厮打错了酒!”
她突然上前抱住了他,像狗儿似的东闻闻西探探,惹着耿千寒浑身不自在,正想要出声阻止她,她却率先扯开嗓子了。“没酒味,你偷喝酒我还可以原谅你,但你肯定是把酒给倒了!”
“既然如此,那就当作是我喝光了吧。”他难得露出顽赖的表情。俨然是吃了秤陀铁了心,打死不让她沾酒。
她顿了顿,忽然坏坏地呵笑,颇有地痞流氓的架势。“这酒是拿来暖身子用的,这下可好了,我觉得很冷,你要怎么赔我?”
“你会冷?”撇开她痞痞的嘴脸不看,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依然在关心她的身体状况。“那我们离开这。”
“不行,是你把酒调了包,你得负起责任,哪有要我离开的道理。”
她一屁股坐下,是不会轻易离去的。
耿千寒思考了一会儿后,动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大衣。
夜灵见状,一脸不解询问:“你脱衣服做什么?”
“当然是给你保暖,难不成这种天候我还会嫌热?”他赏她一记白眼,答得理所当然。
“哈。”她低笑,朝他勾勾手。“我才不要你的衣服,你过来坐在我身后。”
耿千寒虽然不知道她又在动什么脑筋,但还是依言坐在她身后。“这样挡不住风的。”
“把你的双手借给我,就很容易挡住了。”她拉过他的长臂,搂住自己的身子,硬是在他怀中挪了一个舒服的位子,发出一声赞叹。
他先是愣了愣,但就在触摸到她冻白指骨的瞬间,他什么都无法思量了。他自她身后紧紧环住她的身躯,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侧,伸出大掌搓着她的双手,包覆住她的指骨。
“暖和点了?”他在她耳边低喃,语气中含着他都没发觉的心疼。
“嗯。”她点点头,缩在他怀中,目光调向那一成不变的方向。
“啦,你瞧那一盏盏的灯火,象征户户的人家,今夜他们的亲人都聚在一块儿,一家人在饭桌上闲话家常,享受着天伦之乐呢。”
“你很向往?”他随着她的目光,落在远远的那一方。
“你看那个灯火最明亮的聚落。”她指着左前方的山腰处。“那里叫夜家村,住在里头的人全姓夜,什么叔叔婶婶大哥大姐几乎都有血缘关系,而我,来自夜家村。”
他感到些微诧异。“既然你有家,而且也想家,为什么还要留在圣月教?”
“只要我继续为右护法效命,就可以保护这片灯火年年明亮。”她轻轻一笑。“所以我每年都上连霞峰看看。”
他怔愣了一下,旋即扳过她的双肩,直视着她。“圣月教用全村的性命威胁你?”
“严格来说,这是右护法的手段。”她的神情极为淡然。“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便跟着右护法了,当时右护法捉了许多孩童苦练邪功,只有我撑了下来。在那之后,右护法带我去见我的亲生父母及家人,他们表面上对我亲近客气、百般讨好,私底下却非常惧怕我,那模样教人看了真难受……因为我既是全村的救命符也是诅咒,村子的安危存亡操控在我的手上,只要我不顾一切为右护法卖命,那么夜家村便可安然无忧地生活下去。”
“倘若你自我了断或战死了呢?”他的口吻稍显激动。
“夜家村还是难逃灭村的命运,所以我不能轻易死去,即使喘着最后一口气仍要回到圣月教。这是右护法给我下的不死符咒啊,否则怎能轻易成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昵?”她自嘲地弯着唇角。“人一旦有了执着,力量就会变得强大。而我的执着不过就是每年望着这片灯火,喝喝小酒,庆祝自己又保住了夜家村一年。”
“灵……”这是他第一次唤着她的单名。她眼底压抑着深沉的悲恸,刺痛了他的心。
“就叫你买酒了吧,现在连我的小小庆祝都剥夺了。”她弹了他额头一记。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说过,我们存活的理由不能轻易被掌握,就怕——”
“因为你救了我,也救了整个夜家村,我对你不该有所隐瞒,我的命是你给的,是你的。”她坚定地凝视着他。
两人对望了许久,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四周安静得了无声响。
他缓缓纳她入怀,彼此拥抱在一起像是取暖,又像是慰借;就这么依靠着,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在呼应着对方。
耿千寒仰望一夜星空,朗声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脱离这一切,到时候就一起远走高飞吧。”
夜灵偎在他的怀中,缓缓闭上双眼,咬着唇,隐忍着泛酸的情绪。她以唇语呢喃了好几句话,他听不见,她也不能让他听见。
“对不起……对不起……其实真正的坏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