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岁这些日子过得甚是忙碌,常态如此,天候越是寒冷,一段香的生意就越发红火,总归是天气冷了,想喝酒暖暖身的人便也多了。
她喜欢忙碌,尤其在那日午后她强吻督公大人之后,深深觉得忙碌的日子非常美好。
一忙起来,她不会有太多闲暇去烦恼情之所向,每天制麴、酿酒、吃饭、卖酒、睡觉,不想去厘清自己那时是否太躁进?是否一着错、满盘皆输?
她还需要一段时候沉淀思绪,才好拟定接下来该当如何,却未料督公大人在事情发生十多天后会遣人来请,连马车都备妥,欲与她见上一面。
那一日,路望舒无端端再次现身在后院酒坊,还一头冲出前头铺子,一段香的酿酒师父和大小伙计又一次看傻了眼,这会儿来接人的大马车外观甚是华美,车夫以及护卫又皆为锦衣卫,一段香的众人八成心里有底,该干么的干么去,倒没再被吓怔。
马车约莫走了两刻钟,没把姜守岁送进宫里,而是让她在几条街外的一座高门宅第前下车,前来相迎的人早早候在大敞的朱门前。
姜守岁甫从车厢内钻出,一只小臂已殷勤靠过来。
「师娘,来,您慢着点,留心脚下。」
……师娘?何意?
姜守岁一抬眼便认出对方。
上次她壮着胆子、持着通行铁牌入宫寻路望舒,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公接待她的,他姓袁,是路望舒的大弟子。
明显察觉到女子的身形顿了顿,袁一兴立时意会到自个儿话有疏失。
他腼腆地望了女贵客一眼,忙解释道:「师娘……呃,不是的不是的,该称呼您一声姜老板才对,那『师娘」二字是咱自个儿心里想这么喊,没留意便脱口而出,姜老板您别往心里去。」
姜守岁淡淡露笑,摇了摇头,连追问都省了,表示没放在心上。
她大方地将手搭在袁一兴的小臂上,徐步留心地跨下略高的马车车凳,然后由他领着跨入那道朱门内,两扇高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砰!叩啦——
当那关门又落问的声音响起,竟让她心底莫名涌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之感,顿时觉得好笑,又觉此处若真成为地狱,加上一位只手能遮天的权宦,那她此际义无反顾地踏进这座华宅,还真真切切应了那一句佛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是遇上生性多疑又难搞的督公大人,她可有本事渡化?
「师……呃,姜老板,这儿是咱家师父在宫外的私宅,是五进的大宅子,亭台楼阁与人工湖景都造得甚美,只是师父他老人家住惯了宫里的院落,这座宅子就时常空着。」
他们走得很慢,姜守岁原以为对方是想领着她多逛逛这座宅第,过了片刻后才察觉似乎并非如此。
她干脆在游廊上停下脚步,远远看上去像似被园中景致吸引,正伫足欣赏。
「袁公公是有什么话欲先告知吧?」她轻声问,直接了当。「有话但说无妨。」
袁一兴双肩缩了缩,一会儿才微躬着身躯挪近过来,压低声音道:「姜老板唤咱『小袁』或是……『小袁子』便行,咱、咱心中确实有一事,想跟姜老板讨个答案,又怕……怕唐突了您。」
「你说。」姜守岁笑笑出声,内心也感好奇,不知这个少年郎对她有何疑惑。
袁一兴深吸一口气。「姜老板是喜欢咱家师父、想跟了师父他老人家一块儿过日子的,是吗?是出自内心的那种喜欢,真正瞧上眼了,是吗?」
这提问颇出乎姜守岁的意料,她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态,少年清秀的眉宇间透着不寻常的专注,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我是想跟你师父过日子,可惜他瞧不上我,令人颇费心神啊。」她毫不扭捏,神情从容,肩膀还俏皮加无奈般一耸。
「师父才没有瞧不上您!绝对没有!他是很喜欢很在意的,绝对是啊!咱知道,咱、咱能瞧出来!」
那又急又快的回话让姜守岁秀眉微挑,心头一凛,下意识便问:「小袁是有了喜欢和在意的人了?所以才知晓那种心情?」
袁一兴倒抽一口气,两手急急挥动。「没……不是的、不是的!咱没、没……」
少年气息陡顿,张着嘴吞吐不出,忽见眼前被他偷偷视作「师娘」的女子正扭过脸冲着他笑,那温和的眸光和纵容的笑意犹如春风拂过心坎,理顺了所有的不平静。
最终,他点点头,脸红过腮。「……是有那样的一个人了。」
姜守岁来了兴致,感觉一下子拉近距离,不禁追问:「是吗?那很好啊,那人也是宫里的人吗?还是你在外头认识的?人家也喜欢你、在意你,打算跟你一块儿过活了吗?」
袁一兴没料到自个儿会被挖出那么多话来,当真头一回体会到跟人将心底秘密聊开是何滋味。
有个长辈能任他倾吐内心私密,有人愿意倾听,着实庆幸,但是……等等!不对啊,他想跟师娘谈的不是这些!
「师娘……呃,姜老板……呃,不管了,您总归就是咱师娘。」他确定今后对她的称谓后,急忙又道:「师父一定是很在意您,在意到都让他心生烦恼、苦不堪言,所以才会交代咱去办那件天大的蠢事。您一会儿见着师父,见到那些师父吩咐咱备妥的帖子,您得平下心、静下气儿。师娘请您明白,那绝非师父的本心,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您、您就瞧在他脑子受重伤的分儿上,饶过他这一回,千万别不要他啊咱求求您、求求您……」
*
袁一兴求到最后几乎是涕泗纵横,双手拜过又拜,险些要对她下跪磕头。
姜守岁根本一头雾水,却没能听他解释清楚,说是耽搁太久了,督公大人怕是要亲自来寻,下一瞬竟领着她赶起路来,直往深院后宅里去。
虽抱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袁一兴这一番话却也惹得她不得不去想,想着他所说的「天大的蠢事」究竟是何事,又到底有多愚蠢?
然后,她嗅到不太妙的气味,却不知事态如此不妙。
再然后,她已知某人干出天大蠢事,却不知这件事的愚蠢程度竟是冲破九重天的境地。
「过来坐吧,今儿个的茶煮得不错,可以品品……那两叠帖子共十八份,是给你准备的,你且仔细看看。」说这话时的督公大人姿态闲适般坐在临窗边的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茶杯。
见她被请进正房主厅,厚重门帘在她身后重新被掩上,他净白下颚朝前方三步外那张刻着福寿如意纹的红木桌努了努。
他淡然的语调加上随意的神情让姜守岁有片刻的失神。
两人之间毕竟发生了一些事,那时在自家一段香的酒窖里,她是真觉得自己亲到他了,不仅她意乱神迷,他亦是。
她想着与他再见时将是何种心情,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们的对话会如何开启?会彼此感到羞涩、不自在,抑或大大方方谈开?
她想过很多,独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彷佛从未发生任何事,他平静到令她胸口泛寒。
她本能地挪动脚步去到那张红木桌边,桌上搁着一杯同样以白玉杯装盛的热茶,她没有去取,而是锁定那两叠帖子。
帖子外皮甚是精致,红绒布上似还掐了金丝,她取起最上头的一份摊将开来,映入眼中的字字句句让她一头雾水。
绝非看不懂帖上所述,她当然识字,却不懂他意欲为何。
一目十行,她迅速看过一份再看另一份,很快扫过大半,非常确定这些帖子根本就是民间婚俗中的「八字帖」,亦是所谓的「庚帖」……
噢,不!不仅仅如此,这些红绒掐金丝的帖子中所记载的,是比庚帖更要详细的消息,除了对象的姓名、生辰八字、出生籍贯兼祖宗十八代,还详细写明对方的长相特征、性情好恶,连各种不为人知的癖好都详实记下,真真是把一个人的底细与身家全查了底朝天。
隐约间意会到对方的意图,那样的「恶耗」足能炸裂她努力维持的从容,杵在红木桌边好一会儿,姜守岁双膝一阵发软,但她没能坐下,此际的她难以平心静气坐下来与他谈话。
「督公此举何意?」还能问得这般淡定,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督公大人啜饮白玉杯中的香茗,淡淡道:「帖子里记载的,是本督让底下孩子好好查过这些人的身家底细所收集而来的,当中不乏朝堂上各部大臣们家中的年轻子弟,也有几个是出身于帝都的富豪世家,虽是商户,却绝对能保你一生衣食无虞,你今日都拨空前来了,不妨花些时候仔细瞧瞧,看有无合心意者,若有,本督立时替你作主,让你嫁得如意郎君、姻缘美满。」
为什么袁一兴要拼命替自家师父道歉兼求情,她终于知晓原由。
这确实是天大的蠢事无误。
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气息彷佛全堵在喉头,然物极必反,怒火中烧烧出一片火海,她却被气笑,边笑边问——
「不知督公是凭何身分为我作主?阁下既非我姜守岁的父母兄长,也不是什么熟识的长辈,竟随随便便就找来一堆男子要我挑选、要我嫁人,不觉可笑至极吗?」指尖微颤,当真气到发抖,她悄悄握紧拳头。
路望舒放下茶杯,沉吟了会儿才道:「并未随便,是精心挑选过的。呈上来的帖子共五十四份,本督特意拨了时间一一瞧过,并淘汰掉当中的三分之二,余下这一十八位人选是本督认为较能与你匹配的。」
听他这口吻,她还得对他的「精心挑选」感恩戴德不成?
「你凭什么管我婚事?我想嫁谁,凭什么要你安排?」质问的语调不禁上扬,她实在不想冲着他泼妇骂街般发火,但就是好气。
他又沉吟了两息,徐声道:「因为姜老板太不会挑男人,又像着急着想把自个儿许出去,胡乱作践自己实不应该,你年岁确实不小了,急着嫁人亦是无可厚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想跟着谁过日子,有本督替你把关,当你的靠山,也不枉……相识一场。」
「路望舒!」连名带姓一声唤,满满气愤。「我姜守岁瞧上你了就是我眼光不行,想把白己许给你便是在作践自己……路望舒,你真这么认为吗?」
姜守岁胸脯起伏甚剧,眼眶渐红,一双杏眸仍瞬也不瞬直视督公大人。
云淡风轻的表象摇摇欲坠,路望舒两颊骤然晕红,倏地立起。「你……放肆!」
都说动粗就输了,只有被激怒到无招可使之人才会选择动粗,这是最落下乘的作法,但姜守岁真觉没招了。
她已做不出如那一日在自家酒窖那样没脸没皮朝他扑过去一通强吻,只好当起泼妇。
「你信不信,我还可以更放肆!」话一出,她抓着一本红绒掐金丝的帖子猛丢过去,命中督公大人的胸口。
她可没打算停手,回身再抓起好几本帖子,「劈里啪啦」一顿猛掷狠攻,全往督公的头上、身上招呼了去。
路望舒是傻了,傻到只会愣在那儿任帖子飞砸过来,避都不会避。
等那一十八本帖子被砸完,他额头中招,眼角也微微肿痛,单边肩上还挂着一本摊开的帖子,内心尽是说不出的滋味,尤其见到面前的女子流下两行泪来,那些泪宛如他心中滴的血。
「路望舒,我是想亲近你,想跟着你一块过活儿,你不愿意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她鼻音甚浓,眼睛湿漉漉,很努力地不让泪水泛滥。「然后我这么好,你却不愿意跟我好,路望舒,你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是根本没脑!」
骂出口后,彷佛痛快些许,她抓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将颊面上的泪水全都拭去,红着眼睛、觉悟般对着他再次砸下话来——
「既是不愿跟我好,那我今后嫁不嫁人,都用不着督公大人您费心了!咱俩就此别过,我快走,您甭送!」
眼泪还是簌簌乱流,她拭过又拭,最后放弃了,哭就哭,丢脸就丢这一回。
「后会无期!」
丢下话,她旋身便走,窈窕身影很快奔出正房小厅外,消失在督公大人视野外。
许久许久,久到路望舒难以厘清到底有多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沉沉坠了肩头,双膝发软般跌坐回圈椅中……
难道不对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让她泪水奔流,似乎他九死都不足以谢罪?
明明认定是对的事,再正确不过,对她好,对两人都好,却又为何会令自身这般难受,恨到想拿头去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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