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板怎会知道?”徐映姚懒懒托腮问。
“烙痕啊,这手腕上的烙痕足前朝最爱的酷刑之一,不管犯了何罪总有烙痕,而依其罪烙在不同处,不同烙痕,这半月状的烙痕……是被判终生为娼为妓的。”
戚老板指着其中一名小倌的手腕说。
也不知道是这话题有趣,还是众人为了巴结徐映姚的喜好,原本该吃饭的人也不吃饭了,全都围了过来。
两名伺候的小倌登时成了被围观的珍禽异兽,教周凌春有些食不知味,干脆筷子一放,扬笑道:“说来,每个国家的习俗不同,同一件事却有着不同的解释。”
话落,不只殷远,该说是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这儿。
“殷夫人有何高见?”徐映姚懒声问着。
周凌春笑了笑,拉了下衣袖,翡玉环滑了两寸,露出她腕间半月状的烙痕,瞬间腊雀无声,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忌惮于殷远在场,没人敢出言不逊。
“邻国大丹有种风俗,在手腕上烙下半月的烙痕象征着向月求姻缘,寻找另一个半月呢,瞧,同样是半月的烙痕,却是不大相同的解释。”
殷远垂眼看着她手上的烙痕,无法确定她话中真伪,可她为了小倌而露出自己的烙痕,真是太不值了!
“我倒是孤陋寡闻了,没听过大丹国有这种习俗,殷夫人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殷夫人在前朝时曾犯过错,被烙了罪犯之印。”徐映姚态度温和客气,用字却是尖锐无比。
“徐当家,毕竟我家中经营的是当铺,铺子里收藏了各国风情习俗的书籍,好比今晚的宴席,就像是数百年前的钟鸣鼎食,但较不同的是,今晚的宴会是敲鼓入席,以盘盛食,那味道近了,极有数百年前盛世的大富户风采。”
徐映姚挑起浓眉,思忖着她话中的褒眨。
“再者徐当家相当风雅,今儿个的鼓乐用的是几乎已失传的薛鼓谱,沉而令人心安,重而令人欢腾,可见徐当家对古乐谱也颇有研究,今儿个一场食宴可以听到失传鼓乐,真是教人惊艳。”
“殷夫人过奖了,哪怕是场食宴也要宾客尽欢。”
“徐当家要是对乐音有兴趣,我铺子里还有一本手抄本的燕乐半字谱和天平琵琶谱,赶明儿我差人送来。”
“燕乐半字谱?”席中有人惊喊,硬是挤到前面急声询问。“难道是前朝宫中的御乐坊所着?”
“正是。”
“这……可真是真品?”
“当然是真品,当初当进当铺的人正是宫中的乐师鲁狄呢。”
“鲁狄大师!”
几个人疯狂地将周凌春给围住,不住地追问鲁狄,追问宫中乐谱下落,硬是将原本围绕在小倌身上的话题给巧妙转移,也夺了主人的光采。
“殷夫人真是学识丰富,像是没什么能难倒她的。”徐映姚走到殷远身边,使了个眼色,要他借一步说话。
殷远瞧周凌春正与人聊得口沫横飞,也就不打扰她兴致,起身和徐映姚退到厅外廊道上,倚着白石廊柱注意着厅里的动静。
“殷爷倒是疼夫人疼得紧,手上戴的是同样的翡玉环呢。”
“命中注定吧。”殷远笑意不达眼眸,开门见山地问:“徐当家有何高见,想做何买卖?”
他可不认为他和徐映姚熟识得可以借一步闲话家常,如果可以,他连句话都不想与她交谈。
“咱们之间只能交易买卖?”徐映姚微噘起红艳的唇,主动地握住他的手。
“要不?”他垂着眼问。
“殷爷不觉得咱们两家要是联姻,这王朝第一富户便可以重现荣景?”她喃问着,轻轻地偎到他的肩头。
殷远不禁低笑出声。“徐当家似乎忘了我已经娶妻。”两家联姻……当初他怎么没想到这般好的主意?不,绝非是他漏掉这好主意,纯粹是因为徐家人肮脏得教他不屑。
“周家赖以营生的不过是家小小的当铺,你要是非留下她,那就让她当妾吧。”徐映姚眉眼一挑,用着与生俱来的媚态诱惑着。
“周家有不少兄长呢。”他真是忍不住赞叹了。
徐映姚果真是个可以做出大事业的女人,只要能够利用,能够派上用场的,就连出卖自己,她都无所谓……简直就像是另一个自己,真令人作嚼。
“那又如何?你要是怕麻烦,可以交给我处理。”
殷远望向厅里正专注聆听,微露笑意的周凌春。“徐当家的美意,殷某心领了,因为殷某向来有原则,唯有一妻相伴,唯有妻殁再娶,没有共拥妻妾的兴致。”如果是以前的他,他会娶了她,再慢慢将徐家产业蚕食鲸吞,但现在的他只想保有眼前的幸福。
徐映姚闻言,没来由地笑眯眼。“是吗?我突然发觉殷夫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个长寿的人。”
“什么意思?”他眸色微冷。
“没什么意思,你也别在意,我只是想到你连娶了六名妻子都莫名亡故,听说短则三个月,最久的一个也没超过一年,就不知道第七任的殷夫人能撑多久。”徐映姚笑得一脸无辜。
莫名的,不安在心底凝聚,他似乎忘了什么……
“欸,殷夫人,你怎么了?!”
厅内突然传来惊叫声,殷远抬眼望去就见周凌春捣着嘴,右手还拿着个杯子,不及细想,他冲进厅内将她搂进怀里。
“凌春,你喝了什么?”他一把拿过她手中的杯子。
周凌春神色有些呆滞,更夹杂了些许的难以置信。
倒是一旁有人喊着要找大夫,也有人开口解释着,“殷爷,你别误会,有些食宴总是会准备甘草汤,这是解毒用的,不是毒啊!”
殷远闻言,喝了周凌春杯子里的茶汤,确定如那人所说无误。
的确,有些食宴为免有人从中下毒,确实会在宴席上准备解毒汤,如今他喝下也并无不适,那为什么……
“凌春……凌春?!”怀里的人缓缓滑落,彷佛身体失去了力量,就连捣嘴的手也松了开来,露出满手的血。
殷远目訾欲裂,随即将她打横抱起,一路直朝徐府的大门而去。
“爷?”守在马车边的岁赐一见他脸色铁青,再见他横抱着周凌春,立刻打开了车门。
站在另一头的周呈煦迎向前。“姑爷,发生什么事了?”
“到周家,快!”殷远直接钻进马车里喝道。
“是!”
周家,异样的安静,吊诡的近乎无声。
殷远站在床头,看着周呈曦专注地诊脉,他压抑满心的不安等待,但周呈曦松开了诊脉的手后,却只是一脸呆滞地垂着眼。
“二舅子,到底怎样?!”殷远觉得自己像是要失控了般。
“她喝了黑豆甘草汤……她为什么会喝下解毒汤?!”周呈曦恼火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殷远错愕又不解。
一旁的周呈阳拉开了周呈曦的手。“呈曦,先想法子再说。”
“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手边什么药材都没有,当初留给凌春的五灵脂和酸刺子都让念玄用完了……”周呈曦面如死灰地道,整个人竟微微打起颤。
“总还有替代的药材,你不要急,慢慢想,一定会有办法的!”周呈阳状似冷静,但也控制不了音量。“要不,那本药人养成的秘书,找找看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可解的方法。”
“没有,当初得到那本秘书就只有前半部,根本就没有后半部,不管再怎么找,没有就是没有……”周呈曦颓丧地垮着肩头。“我跟凌春说过好多次,外头的茶水别胡乱喝,为什么她会喝了解毒汤?”
“既然是解毒汤,为何她不能喝?”殷远被周呈曦束手无策的颓态吓得慌了手脚,更无法理解为何不过是一杯解毒汤,竟会教周凌春口吐鲜血。
“因为凌春是药人,药人之所以称为药人,那是因为凌春从小就用一药配一毒喂养,随着年纪逐渐加量,直到她长大成人,体内早已蓄足了百药百毒……”周呈曦不舍地抚着周凌春冰凉的颊。“对他人来说,黑豆甘草汤是解毒汤,但对凌春来说却是毒,因为解毒汤会破坏凌春体内的毒与药的平衡,一旦失去平衡,体内的毒就会开始反噬……”
“你要什么药材,我马上派人准备,五灵脂或酸刺子,我马上派人去找!”殷远通体生寒,从不知道要养成药人竟是喂毒。
“你能在两个时辰内找到吗?”周呈曦幽幽地道,回头笑得苦涩,眸底已见泪光。“就算你找得到也没用,因为我也无法确定能否救治……这是凌春最大的致命伤,能用而有效的药材有限,而且她有喜了,五灵脂不能用。”
殷远踉跄了下,头皮阵阵发麻。
有喜……他有子嗣了,但他却没有半丝喜悦,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成为她的催命阎罗!
“如果不要那个孩子呢?舍下那个孩子是不是就有法子?”殷远毫不考虑地道。
周呈曦和周呈阳微愕地对视一眼,意外他竟然毫不犹豫的舍掉孩子,但尽避如此——“我没有任何把握,因为从未遇过这种状况,周家人都知道凌春的体质特殊,有呈煦随侍在侧,凌春根本不会有机会喝下解毒汤。”
殷远握紧了拳头,只感觉到拳头的冰凉。原来这就是凌春说的弱点,为何当初她不肯告诉他?如果她说了,他就可以告诉她宴席上的习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桩事了!
恼恨的回想,他突地顿住,想起她说过他能少知一事较妥……彷佛意味着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他不会有任何嫌疑,这岂不是意指她有防心,可这是周家人才会知道的秘密,为何——
“全都是因为你!”一直站在门边的周呈煦压抑到极限,冲向前一把揪住殷远的衣襟,殷红的大眼里满是泪水。
“我……”殷远满嘴苦涩,想解释却觉得说得再多都无用,如果无法让她康复,再多解释都是卸责。
“老四,你冷静一点!”周呈阳上前劝阻。
“都是他!他一连娶了六个妻子全都亡故,如今就连凌春都出事,分明就是他命里克妻!”
周呈煦的怒火犹如一把火光,照亮殷远遗忘的要事,教他想起自己早没了姻缘线……没有姻缘,何成夫妻?强作夫妻,终须一死。当初周奉言告诉他时,他半信半疑,直到第三任妻子死去后,他才姑且一试娶了第四任妻子,果真不出半年又无故死去,让他接掌了第四任妻子娘家的产业……当时他还沾沾自喜,藉此法又迎了第五任、第六任……都是他精挑细选,家底丰厚的女人。
他毫无愧疚,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用这法子接掌了妻子娘家的产业,站稳了他富户的地位,脱离了军火商的身分。
就连迎娶凌春也是贪图她府上的药材……以往不曾爱过,他压根不管妻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可如今,他爱她啊,但他却成了她的催命阎罗!
他瞠圆眼,蓦池减道:“给我纸笔!”
“嗄?”
“我写休书,快!”
“你这当头竟要写休书?!”周呈曦恼火的冲向前要打他。
“我没有姻缘,强要姻缘只会害死妻子!快给我纸笔,只要写了休书,凌春不再是我的妻子,谁敢催命!”
周家三个兄弟面面相觑,然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头——
“我去拿。”周呈阳应了声,踏出房门。
殷远瞧岁赐还守在门外,哑声道:“岁赐,立刻要庄老上药材行把五灵脂和酸刺子找来,一个时辰里要!”
岁赐咬了咬牙,应了声,大步流星离开。
一会,周呈阳取来文房四宝,殷远坐在桌前,提笔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写殷某无福,未能与周氏再续情缘,此书一下,夫妻情缘终散,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写!”周呈阳沉声命令着。
殷远握笔犹如千斤重,一笔一挑,写得万般艰难。
吃到苦头了,许是他的报应,他怎能忘了自己作了多少孽,还以为自己能够得到渴望的幸福?
没有,在他连自己都舍弃不要时,他就注定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