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大将军面对嫡亲外甥女,眼神温和了些许,“妶姊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需心有愧疚。”
杨妶身子僵了一下,忐忑又涩然地偷偷瞄了威严霸气的舅舅一眼,强笑道:“舅舅……”
“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娇娇,这些事不是你能听得的,先回房休息去吧。”计大将军眉抬也未抬,口气柔和而坚定。
“……妶儿知道了。”再不甘心,杨妶也只有暂时退下,只临走前暗暗递给了自己母亲一个眼神。
安国公世子夫人会意,不着痕迹地微一颔首。
母女间刻意遮掩的互动,哪里瞒得过一向精明的计大将军,只不过他面上波纹不兴,好似丝毫未觉。
待杨妶离去后,计大将军坐了下来,身上盔甲随之铿锵振振,不知怎地令安国公世子夫人有些不安起来。
“咳,阿兄……”她清了清喉咙。
“不用再说了。”计大将军冷冷地道。
计太夫人看着女儿面露尴尬,不禁又火了,颤巍巍地道:“好得很,现在你亲妹妹在将军府中连开口都不能了?那是不是改日连我这老婆子也只有闭嘴的份儿了?”
“母亲这般胡搅蛮缠又于事何益?”计大将军蹙起浓眉,难掩心里的不悦。
计太夫人窒了窒,却见儿子已有不耐烦之色,语气不禁软化了点。“儿啊,母亲这不都是为了咱们计家的门风着想吗?琅哥儿身分金贵,哪能随随便便纳一些阿猫阿狗的下等人进门服侍?何况是贵妾的名分——”
“母亲,我们虽是琅儿的尊长,可就连圣上对这桩婚事都没有表态,”计大将军顿了顿,不知如何向母亲解释——圣上的不表态,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那便说明是由着琅儿的性子行事,日后如何,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如今情势不明,圣上仿佛乐见皇子们竞争打闹,虽不知最终目的是考验太子,抑或别有打算,手掌兵权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府此刻只能低调再低调,免得乱了这天下最大的一盘棋局。
再度抬出皇帝,计太夫人也不敢胡搅蛮缠下去了,想起方才自己怒气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那番话,若真传到圣上或长公主耳里,就算是她,也绝难讨得了好去。
计太夫人想了想,终究还是有一丝不甘愿,勉强道:“好,这贵妾的名分也就罢了,可琐哥儿正室之位是一定要给咱们妶姊儿的。”
计大将军鬓角隐隐抽疼,深吸了一口气,冷硬地道:“母亲,孩儿大营里还有要事,就先回了。”
“你——”计太夫人愕然。
计大将军又如同来时那般大步而去,留给计太夫人母女的,只有一个毫不留情的傲然背影。
“母亲,您看阿兄,”安国公世子夫人气苦地抱怨道,“到底公主嫂嫂是给他灌了什么迷汤,竟让他连自己的娘和妹妹都不搭理了?”
计太夫人先是被儿子气得胸闷,又被女儿闹得头痛,脸色不好看起来。“噤声!”
安国公世子夫人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地看着突然面露厉色的母亲。
“亏你还是世家娇养出的娇娇,嫁进安国公府这么多年,没有长进反倒越发胡涂了?”计太夫人神情一扫方才的蛮横,端肃地道:“和你阿兄怎么吵怎么闹,都是咱们自己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话里话外万万不能辱及皇家……你公主嫂嫂性子再温顺,她也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若是真得罪了她,你看谁保得住你?”
安国公世子夫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忙讨好道:“母亲,女儿知错了……嫂嫂那儿,女儿绝不敢再胡言乱语的,只是公主嫂嫂向来对妶姊儿也是极为看重的,可见得她也不反对咱们亲上加亲啊!”
“嗯,”计太夫人沉吟了一下,老眼露出精明锐利之色。“琅哥儿那头不好说话,可你公主嫂嫂是个心软的,最近就让姣姊儿多去长公主府陪陪她吧。这人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咱们妶姊儿那么好,就不信长公主会不要这么乖巧聪慧孝顺的好媳妇儿。”
“果然还是母亲行事周全老道。”安国公世子夫人乐颠颠地撒起娇来。“往后女儿要多多向您学习才是。”
“还说呢,幸好妓姊儿不像你。”计太夫人忍不住瞪了女儿一眼,又欣慰地笑了。“这孩子知书达礼聪颖细心,将来琅哥儿娶到她也是一大福气。”
然而计太夫人浑然不知,今日大将军府正堂上的一番闹腾和对话,稍晚已经一字不漏地全部呈到冠玉侯府的书堂紫椟木案上。
暗卫毫曹静静伫立在侧,冷汗不自禁点点渗出。
因为主子看完锦帛上所录载的最后一句话时,清俊美貌的脸庞露出一抹令人寒毛直竖的微笑来。
“我记得,安国公除了世子之外,还有两个嫡亲儿子吧?”计环琅修长指尖轻轻摩挲着性感的下唇,笑意更深也更碜人了。
“是。”毫曹心一突,已暗暗替安国公世子点一根白烛。
在平庆伯府庶女将被冠玉侯爷纳为贵妾的流言喧嚷得赫赫扬扬时,容如诩已经不动声色地悄悄在太仆寺扎了根。
身为主簿,多半做的是一些誊写车马轿辇记录、管理轿卒驭夫等杂事,这天适逢太子到皇家马场,在东宫侍卫们重重保护之下,自是平安无事地策马跑上了几圈儿,最后结束欲离去之际,偶然瞥见恭立于太仆寺官吏群中的容如诩,太子神色有一丝异动,笑吟吟地朝他招了招手。
“孤听说,容主簿便是小九的二兄长?”
容如诩心一紧,努力保持神色如常,恭敬地上前行了大礼。“微臣容如诩,叩见太子殿下。回殿下,小九……平庆伯府小九姑子,正是微臣的九妹妹。”
太仆寺官吏们心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容如诩一眼。
这容如诩出身平庆伯府,自然是丰郡王府的人,可现在太子又特意挑出他来,这是想打压他还是想提携他?
“小九,可惜了。”太子飘逸若仙的俊雅脸庞闪过一抹复杂的阴郁,偏偏又笑得恁般温文儒雅。“孤当初还想认她做义妹的,不过……如今看来,倒是孤自作多情了。”
太子此话一出,顿时在众人心中炸起了轩然大波。
“回殿下,九妹妹能得殿下青睐,实属承天之幸。”容如诩心下不安,谨慎地道:“虽说九妹妹如今无此福分,可她心中对殿下始终是感激至深的,还请殿下明察,切莫怪罪九妹妹才是。”
“嗯?”太子清眸掠过一抹深刻洞悉之色,似笑非笑道:“听来你和令妹很是要好?”
“我们……是兄妹。”
“庶兄妹。”太子微挑眉,浅笑道:“不过孤以前好似听小九说过,她姨娘可比你姨娘受宠多了。”
容如诩俊秀脸孔难堪地涨红了,只觉众人目光全部盯向自己——满满尽是羞辱。
他的手已经微微发抖了,还是竭力镇定道:“微臣不敢议论尊长私事,还请殿下宽宥见谅。”
太子凝视着他,清眸中的笑意有了一丝温度。“看来平庆伯府里,还有个晓事知礼讲道义的。”
“微臣愧不敢当。”容如诩额际的汗悄悄渗出。
“你,不错。”太子盯着他良久,最后噙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在东宫侍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太仆寺众官吏先是观望了许久,后来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和容如诩凑兴打趣道。
“容主簿,没想到连太子殿下也对你另眼相看哪!”
“许大人说笑了。”容如诩用袖口擦了擦汗,谦虚歉然地道:“卑职方才怕得很,连话都险些不知该如何答了,幸亏殿下大度……”
另一位主簿有些酸溜溜地道:“容大人是丰郡王的小舅子,如今又得了太子殿下的褒奖,将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已是指日可待了。”
“好了,还不各自散了办事去?”太仆寺少卿严大人肃然道。
众官吏忙纷纷退下,容如诩也要举步离去,却被严大人低声唤住。
“大人?”容如诩恭谨而微带疑惑。
“你做得很好。”严大人声音低微,眸底精光毕露。“郡王已命人在天略府中替你造一造声势,太子对你印象越深,越会想拉拢你成为他手里的一杆回马枪来对付郡王……记住,不可漏了行迹。”
“如诩明白。”他严肃地颔下首,心下微惊。
连作风一向公正严明、勤于王事的太仆寺少卿都已是丰郡王的人马,看来这个“便宜姊夫”并不如他形于外所展露的那般平庸温软无能,只能事事依赖容如荷。
长于后宫的皇子们,果然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