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嘛要知道?」
在姬家二楼起居室焦虑踱步,听见堂弟突然开口,中年男子冷不防愣住。
过去半个小时,他说的十句话里头至少有三句是「你知道吗?」他这个家族排行最小的堂弟,全程保持缄默,好像他这个大堂哥根本没来过,只顾着喂食桌上那三只任何人都可以一掌拍死的小鸟!不对,他堂弟刚有回了一句话——
「把老花眼镜戴起来,看久一点,你就会明白牠们其实是猫头鹰。」
然后这小子就溜了一串鬼才听得懂的阿拉伯话,说是学名。OVER!
目无尊长的臭小子!真当自己是太子爷啦,他这个姬家长孙还没死呢!
「莲冬啊,你别看咱们家里事业多,我好像什么都应该懂,其实不然,隔行如隔山。拿你四堂哥和六堂哥来说吧,同样做餐饮连锁,他们的KNOW——HOW完全不同,这是价格策略与市场区隔不同所致,也是经营理念不同造成的落差。」
「他们的事业他们搞得懂就好,我没兴趣了解。」
他没兴趣了解?这真的是狂妄到令人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莲冬何必了解?为了让他日后顺利接班,老人家帮他吸收了一群智囊,日后他们自会帮他这个头头分忧解劳、排除万难。因为爷爷毫无理性的放纵与宠爱,没人敢管莲冬,造成他骄纵难驯的死个性。
这小子,早晚被爷爷宠成扶不起的阿斗……
看着无聊之下逗起鸟来的姬莲冬,大堂哥立刻火速修正他心中的想法——
这小子,已经被他爷爷宠成姬家的阿斗了!
除了孔明,这个时代没有人肯为一个笨蛋作牛作马一辈子,愚忠是旧时代、封建思维下的产物。现在是信息爆炸的科技时代,人类的思维正在全面起飞,老板本身缺乏领导才能,光靠钱是留不住人才的。
时代已经不同了。真的不一样了……
思及近日来,自己正是吃了时势所趋的闷亏,大堂哥自负高傲的表情不禁黯淡了一些。他现在只庆幸他的莲冬堂弟,跟他父亲一样有着阿斗不问世事的出世特质,父子俩对姬家遍及全球的事业体没有野心。没有企图心就不会勾心斗角,不会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和人脉而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他喜欢带着妻小到二叔家走动,陪二叔二婶聊聊天。二叔家里,是姬象中唯一没有铜臭的地方,在这里他总是轻松自在,不必担心人心难测。
商场上,连自己的亲手足都不能信任了,何况外人。
他这阵子不就是被自己的亲弟弟连累了吗?想起他有本事闯祸、没能耐蹲下来擦屁股的混蛋弟弟,大堂哥的膝盖到现在还会气得打颤。到嘴的鸭子眼睁睁看牠飞走不打紧,那混蛋居然还被牠拉了一脸屎尿!害他这个大哥必须负有连带责任,涎着一张老脸,跑来对阿斗「执壶卖笑」!
笑容益发地和蔼可亲,大堂哥倾起身躯,把滚动着晶莹小气泡的香槟注入姬莲冬面前的香槟杯。不过说了半天……倒香槟的动作不疾不徐,大堂哥掀高一眼,暗中观察让人伺候习惯了、一点都不觉得客人帮主人服务有何不妥的姬莲冬,不晓得他是真的听不懂他这个堂哥的来意,还是在装傻?
经商二十余载,自认为阅人无数,大堂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从姬莲冬一派娇贵的俊美脸孔,评估到他斜躺着喂鸟的败家子姿态。看来看去,除了骄纵、被宠坏、听到有点想睡觉之外,在姬莲冬身上,大堂哥再也看不见其它讯息。
看来他根本没听懂,只好再加把劲了……阿斗,唉……
「年轻人哪,你知道吗?你在英国读书这几年,恰好是台湾产业环境变化最剧烈的时期。整个过程你没有亲自参与,无法深刻体验竞争可以把人性激化到什么样丑陋的程度。这几年,航运界有一批投机取巧的年轻人加入,我刚才提到的,近来扯了咱们家不少后腿那个年轻人,他也是其中一员。」
「你不是说最近有人在扯你后腿?」有陌生面孔在场,三只鸟严重缺乏安全感,不敢闭上眼睛睡觉,姬莲冬于是伸出两根手指头试着帮牠们把眼睛合上,一面说道:「人家扯的是你的后腿,跟其它人没关系吧?」
大堂哥被姬莲冬的话堵得愕然无语,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他既希望对面的堂弟,不要一直对他这个客人视若无睹,在他说话的时候偶尔给点反应;可是一旦他堂弟真给反应了,他却又矛盾地希望堂弟继续当个无声的听众,在他离开这里之前都不要开口说话。
有求于人,也只能忍一忍了。大堂哥圆融笑道:「我说的这些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更擅长美化财务账面,花招百出,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落入他们的圈套。李爷爷你记得吧?他常来我们家陪爷爷玩棋,像他这么厉害的商场老手,去年也栽在同一家人手中。还好咱们家人多,出了事儿,彼此照应一下也就过了,团结力量大嘛。」
不想太着于形迹,大堂哥话锋一转,老成地低笑两声:「今年难得大家都回台湾了,老人家心情也好。你四堂哥娶老婆之后,家里好久没热闹热闹了,所以下个月,他老人家寿诞当天,我们将会邀请一些老朋友到家中聚聚。你可别像去年,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自个儿跑到不知名的荒山鬼混去。」
大堂哥的意思是说,他们今年要把老头子的寿宴当成国家庆典办喽?
「我们回台湾是避难吧。」三只猫头鹰坚持睡觉中不进食,也拒绝闭上双眼,姬莲冬感到无趣了。他拿起湿毛巾缓缓擦掉掌心上的玉米粒,边抱怨道:「无缘无故的,干嘛搞得像冲喜,你们这些人真是麻烦。」
想起家里近来大敌当前,姬家子孙天天生活在恐惧中,大堂哥差点命人拿胶带封住姬莲冬百无禁忌的嘴巴。还好!他及时想起他父亲前几天透露的事情,闹得姬家人鸡犬不宁的那个人,公开点名要对付老头子最重视的孙子。
那个幸运的孙子,当然不会是他。
望着纵然整个人被阴影遮住,掩盖不住满身耀眼光辉的俊美堂弟,大堂哥莫名松了口气。冲着二叔夫妻对他全家人关怀备至,他忍不住又想数落缺少危机意识的堂弟几句:「知道有人冲着咱们家而来,你就忍耐点,别像在英国一样今天跑丹麦、明天跑德国法国的,整年跑得不见人影。」
找不到人,到头来还不是累及他们这群倒霉的堂兄弟!「爷爷脾气不好,你也知道的。你呀,不要惹得一个高龄八十三岁的老人家成天绷了张脸,教人看了难过。还好,都是一家人,兄弟们能为你做的也真的有限,顶多爷爷发脾气的时候,尽量帮你美言两句了……」
九弯十八拐,使尽商人的本色迂回前进着,总算要进入今天来访的重点。
大堂哥紧张得停下来,喝口香槟,顺手抓起一块饼干就要往嘴里塞。桌上那三只似状睡着的小东西突然振翅而起,在挑高的天花板盘旋了一会儿,才不约而同地降落在姬莲冬线条优美的双肩上。
三双圆滚滚的鸟眼睛全部瞪开,一致锁定大堂哥手上味道诱人的饼干。
「你拿到牠们最爱吃的饼干了。」姬莲冬决定略尽告知的义务,「要不要还给牠们,随便你。不过上礼拜,五堂哥硬是吃掉牠们的饼干之后,下场不是太好。」
原来老五脸上坑坑疤疤的伤口,不是车祸造成,是这么回事!
大堂哥的背脊涌上一阵恶寒,几乎看见三张鸟嘴朝他脸上啄过来的可怕场景。
在不惊动三只猛禽的情况下,他悄悄将牠们最爱的饼干摆回原位,并且顺势从公文包拿出一只木制雪茄盒,在姬莲冬面前晃一下,表示他要出去抽根烟。
有一匹经常凶性大发的恶马,三只没事乱啄人的恶鸟,一个看见堂哥来访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恶堂弟,二叔家简直变成侏罗纪公园了!
鬼才晓得,这座「凶宅」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妖魔鬼怪进驻……
「是莲冬大堂哥吗?真的是耶!大堂哥,好久不见!」
前脚才逃进二楼阳台,大堂哥就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招呼声;他纳闷踱到栏杆边,没瞧见屋内的堂弟在听见那个声音时,猛然顿住他无聊到开始帮猫头鹰们刷羽毛的动作。
盯着嘴里礼貌问候客人、头却悄悄转来转去,明显还找不到人的大堂哥,姬莲冬继续梳理鸟儿洁白柔顺的羽毛,他俊美的脸庞不再百无聊赖,变得若有所思。
「妳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脸上挂着宜人微笑,大堂哥喃喃自语着,在不算大的院子找了一遍,终于看见一个长相极似中国娃娃的长发女孩,拖着两袋装得鼓鼓的大行李,步履蹒跚地走进大门,后面跟着一座会走动的行李山。
进门时,女孩还特地朝他这边咧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女孩的皮肤白里透红,外表不算出色,可是笑起来的模样却异常吸引人,让人有一种春风拂面的舒服感,忍不住就想响应她纯真的笑容。可惜,坏就坏在,她长了一双他看了就火大的丹凤眼!
最近屡次对他见缝插针的无耻小人,就是长有这么一双丹凤眼!
「大堂哥,这是『亚尼克』的蛋糕,莲冬妈妈喜欢吃那里的草莓优格,莲冬爸爸喜欢吃焦糖慕斯。」行经楼下时,池悠霓对楼上的男人指指阿烈手上的蛋糕,「这家店的蛋糕很好吃。大堂哥,你喜欢吃蛋糕吗?」
这娃儿是谁?为什么叫他大堂哥?是二婶娘家那边的人吗?
望着女孩热情率真的笑脸,大堂哥忍不住回以真心的微笑。「『亚尼克』呀,我听我女儿提过。妳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好像很喜欢他们的糕点,我来打听看看他们让不让人家购并。」笑眼移向正在帮女孩搬行李的一对高雅夫妻。「二叔二婶,您们回来了。径顾着跟小辈聊天,没有先跟您们打招呼……我两点到的……不,您别忙了,四点我得回公司。我爸前天还在念着您们,说是好久没跟您们吃饭了。」
积极与堂弟一家人培养感情,以备不时之需,大堂哥总算跟姬莲冬那对人缘太佳的父母亲敲定了饭局。大堂哥装熟地跟他根本记不起名字的女孩又哈啦一阵子,终于赞不绝口地走入起居室。
「莲冬啊,那女孩教养极佳,看她的谈吐和应对,出身应该不错。她——」
大堂哥还来不及问明女孩的来历,姬莲冬忽然打断他。说道:
「你说在美国以诉讼的卑鄙手段牵制六堂哥,趁你们穷于应付的空档,抢走你们三分之一订单,害你公司今年必须大幅度调降财测,今天只好跑来这里迂回半天,总之是希望我拿出兄弟情义,向爷爷缓颊,希望他不要因此撤换你。这个很会耍阴招、害惨你的小人,你刚刚说他是谁?」
听他凭着简单的几句话,居然就把他今天的来意说得一清二楚。大堂哥张口结舌良久,在姬莲冬细长瞳孔有意无意的扫视下,脸色突然胀红,他恼羞成怒地吼道:
「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是该死的池晴雍!和他该死的舅舅池督英!」输给一名女流之辈毕竟有损男人尊颜。无论如何挤不出池优花之名,大堂哥干脆株连九族以不共戴天的仇恨心情,红着眼怒吼:「该死的池家人!」
「……」姬莲冬无言。
咚咚咚咚咚咚——
楼梯间蓦然踩起一串轻盈的脚步,伴着一个欣喜若狂的欢呼:「莲冬!」
大堂哥蔓延至颈部的忿恨红潮未退,决定先行告辞,以免贻笑大方。
「大堂哥,你要回去了吗?」池悠霓笑着踏入起居室时,恰好跟表情有些惊讶的大堂哥擦身而过。「那草莓雪泡送给妳女儿吃。」
这女孩居然能安然无恙地踏进莲冬专属的起居室,可见不是简单人物。
「恭敬不如从命,我收下了。」本想拒绝,大堂哥临时改变主意接过小袋子,以便欠她一份人情。他笑容热切地拢络她:「改天让莲冬陪妳到寒舍坐坐,离这儿不是太远,我让我女儿当面向好心的大姐姐道谢。我应该怎么称呼妳?」
「叫我悠霓就好。」池悠霓喜孜孜的写给大堂哥看。
「这个悠和这个霓呀,很好听的名字,妳父母亲很会取名字哦。」
「……」看见两人热络交谈起来,姬莲冬再次无言,而且完全无意阻止他们。
反正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急。
姬莲冬只希望当真相终于降临的时候,他可以和今天一样,人正好也在现场目睹一切发生。因为实在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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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马,后是鸟,再来一个阿烈,姬莲冬其实也不是太意外。
反正池悠霓久久总会来上这么一次;同样的情况看了十七年,相信任何人到最后都会跟他一样学会以麻痹的平常心面对……像尊老佛爷半坐半躺在沙发椅,两只手臂分别摆在某人「寄放」在这里的河马抱枕和河豚抱枕上,午后的阳光从阳台直接刺上姬莲冬不堪负荷的脸庞。
面阳的俊眸瞇了又瞇,几乎睁不开,他没好气命令:
「池悠霓,把窗帘拉上。我眼睛快瞎——」不耐烦的表情冷不防顿住!
姬莲冬无言看着池悠霓在他脸上忙碌一阵子,然后坐回原位,偏着头打量他一会儿,突然跪起来东拨西拨他乱得极有味道的及颈短发。半晌之后,她又席地坐回他身前的地板上,神色专注,像在评估他的整体造型是否得宜。
评估的结果,显然令池悠霓相当满意。不过,有人可相当不满意了……
这几年较少浮现的青筋,开始在姬莲冬很隐忍的脸上跳动,「在自己的家里,我干嘛戴太阳眼镜,而且还是女用太阳眼镜啊!妳给我拿下来!窗帘拉上!」
白一眼娇弱到简直人神共愤的二十四岁少年郎。
「才晒十分钟而已。莲冬,你好像水做的,好脆弱哦。」从姬莲冬不客气回瞪她的俊脸,取回洋溢青春色彩的粉红豹太阳眼镜,池悠霓嘀咕:「今天又不会热,好不容易放晴嘛。台湾最近一直下雨,大家都要发霉了。」
「我管妳会不会发霉,窗帘妳拉不拉上啊!」
眉头皱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满眼威胁的姬莲冬,池悠霓突然从包包里拿出一面铜镜,摆在姬莲冬已经懒得浪费精神问她要干嘛的俊脸前,然后,她红通通的脸蛋跟着挤过去,紧紧贴在姬莲冬七岁之后就放弃挣扎的俊颊边。
虽然姬莲冬不大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把那面小里小气的镜子拿得那么高。是要炫耀她视力不错,还是怕他不知道她手臂有多短?不过在池悠霓脸颊的推挤下,最后他还是被迫抬高下巴,陪她「入镜」,然后听她数落着——
「你自己看,你的脸色好苍白,你要多晒晒太阳啦。」
所以池悠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今天下午他得配合她发霉的心境,坐在这里让紫外线伤害他视网膜,直到他眼睛瞎了为止喽?
「要是你觉得光线刺眼,可以换到那里坐嘛。」她一手指向贵妃椅,另外一只手轻撑额心,好像对某人不知变通的笨脑袋感到相当绝望。「你好笨哦,莲冬。」
两人将近一年没见,姬莲冬本想略尽屋主之谊,尽量忍耐着不在半个小时之内就命人丢她出去。可是当他听完池悠霓的批评指教,回过神,姬莲冬才蓦然发现,他摆得活像老佛爷坐轿出巡的双手,已经夹住某样他夹得很习惯的温热物体。
嫌他苍白?是她脸色红得不正常吧?!
将池悠霓端正的五官揉到全部移位,姬莲冬瞥着镜中那张标榜健康「红润」的脸蛋,幸灾乐祸地挑衅道:「妳的脸色不是哭红的?这跟晒太阳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妳说啊,说说看嘛。」两只手掌使劲挤压居然还想回话的猪嘴,让她连声音都咿呀不出来。「怎么不说了?说啊,何必客气,快点说嘛……」
站在门边看着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姬莲冬的双亲对望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今天早上临时接到霓霓的电话,说是想过来和他们说说话。莲冬爸爸从她紧绷的语气,察觉出来她家里有事情发生,因为霓霓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他和太太于是赶紧推掉今天所有的邀约,欢迎她来。
起初看见霓霓带着一堆行李前来,他和太太有些吓一跳,以为她跟她母亲闹脾气,离家出走了。这个时常让他和他太太惊叹活力充沛的女孩子,似乎遭受极大的打击,他们没有看过这么惊惶不安的霓霓。
他和他太太隐隐约约感觉出来,霓霓有事情要拜托他们。可是霓霓心情似乎还很紊乱,一时厘不清头绪,不知道如何跟他们两位长辈启口。他和太太看她一脸难过,实在也问不出口。
幸好儿子在家……
「老爷、夫人,老太爷打电话来催了。」
听见管家充满英国腔调的优美声音传到楼上来,池悠霓立刻从野人变成池家千金小姐,一派淑女地站起来。她拍好衣裙抬头,就跳一吓地发现姬莲冬的父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起居室门口张望里头。看见她的脸颊被他们儿子凌虐得红扑扑,整个人回复朝气蓬勃,似乎认为没能帮她分担心事而心怀歉疚的两人,相视而笑,像是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了。
莲冬爸爸……莲冬妈妈……姬家双亲不求回报的关怀,令池悠霓为之心酸。
「霓霓,莲冬他爷爷临时来电话,我们晚上不能陪妳用餐,莲冬……」莲冬爸爸老实的双眼心虚避开儿子的方向。「他不去,妳尽管留在这里吃饭。」
斜躺在沙发上观赏另一出好戏,姬莲冬愣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不去?
这次再爽约,他爷爷不大发雷霆才怪。他父亲真勇敢,而池悠霓真伟大……
「如果妳想住下来,妳的房间永远在那里,我们随时欢迎妳……」莲冬妈妈温暖带笑的脸庞蓦然变成不知斯措,她转头向夫婿求救,希望他告诉她,是不是自己哪里措词不当惹得小女孩伤心?不然为什么本来还眉开眼笑的霓霓,这会儿眼眶突然红了一圈,好像快要哭出来啦?
看见池悠霓百感交集,双唇剧烈地抖颤起来,莲冬爸爸一下子全慌了!
完全无力应付眼前的突发状况,活像在玩眼波接力赛,莲冬爸爸接收到老婆的求救信息之后,慌慌张张转过头,以更加无助的眼神向儿子发出讯号!
儿子,快想想办法,儿子……
「……」一愣之后,姬莲冬无言盯着池悠霓不知又哪根筋不对劲的背影。
阿烈被开除的余波,从昨晚荡漾至今,池悠霓终于见识到母亲的狠心与绝情。
她妈妈对她的爱,甚至不如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拿今天的事来说好了,莲冬爸爸和妈妈,明明对她拖着一堆行李进来有满腹疑问,他们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以忧心的眼神默默关怀她,陪她静静坐在客厅厘清乱七八糟的思绪,直到她无意间得知莲冬人居然在台湾为止。
太好了……只要有莲冬在,所有困难终究会迎刃而解。
从小到大,只有莲冬会无怨无悔地帮她忙。
虽然笨笨的,可是莲冬真的是面娇心善的大好人!
「……」姬莲冬一点也不稀罕她写在脸上的感激,以及其它让人光火的想法。
谁说他无怨无悔?他哪里无怨无悔了?
认识她这个煞星,他的怨气和悔恨,已经不是地球人贫乏的薮可以形容!
从姬莲冬被太阳晒到似乎要发脾气的俊容,池悠霓机灵地撇开双眼,看回姬莲冬双亲永远带着温暖笑容的脸上时,泪海在她感慨万千的眸底又隐隐生成。
莲冬爸爸和莲冬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双亲,每当她有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会随时敞开双臂,温暖而无条件地接纳她。不像她妈妈……
她真的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妈妈才会像莲冬爸爸和妈妈一样,以这种充满长辈关爱子女、疼爱孩子的温暖眼神,满足她孺慕的心……她很努力达到妈妈的各种要求了呀……为什么妈妈要这样对待阿烈?阿烈是她很重要的亲人啊……
姬莲冬看见他父母突然一脸惊惶,双双以无助的眼神惊望自己,似乎被池悠霓今天犹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起伏吓坏。姬莲冬欠动身体,正打算把他父母亲从一个名为「池悠霓的水深火热地狱」里拯救出来,呆呆站着不动的女生,突然像是大彻大悟地觉醒了——
池悠霓决定就从此时此刻起,她要把母亲长久以来加诸在她身上的千金魔咒统统丢掉!她再也不要拚死维持什么池家千金的身段,再也不要管池家人的面子,她要把她对莲冬双亲的爱意化为实际行动,勇敢把爱说出来!
「莲冬爸爸、莲冬妈妈——」池悠霓突然敞开双臂,情绪激动地扑向被她吓成木头人的莲冬双亲,用力一抱!将她最喜欢的长辈紧紧抱在手中,阴郁的心情被两老的暖意滋润,池悠霓红着脸大声宣布:「我好喜欢你们!」
躲在楼梯问观察小姐的一举一动,阿烈见状,压抑已久的情绪跟着土崩瓦解。
「小姐!」阿烈飞扑过去,抱着池悠霓号啕大哭,「阿烈也好喜欢好心的姬老爷、姬夫人!还喜欢小姐!」
「吵死了。」
「莲冬,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池悠霓回头吠着没血没泪的少爷。
「我已经说了,不然妳想怎样?」完全被排除在外,姬莲冬莫名觉得不爽快。
「你很不孝耶!」
「吵的人是妳,这跟孝顺有什么关系?我干嘛孝顺妳,妳吵死了!」
「想抱你爸爸妈妈就过来,你发什么脾气嘛!」
「谁会为这么无聊的事情发脾气啊!」被父母亲与阿烈的讶异目光当珍禽异兽打量半天,姬莲冬恼羞成怒了。他表情恶狠狠盯向罪魁祸首,只见池悠霓像鸵鸟终于找到沙坑,一直把她的脸依恋地埋在他双亲怀里,不肯抬起。「池悠霓,跟别人讲话,妳不用直视对方的眼睛吗?」
「你又不是别人!」坚持将露出笑意的莲冬双亲据为已有,就是拒绝抬头。
「听妳这么说,自己人就应该被妳践踏尊颜,还要感激涕零喽!」阴黑的俊脸猛然一呆,姬莲冬瞇起狭瞳,忍无可忍瞪着听他使用成语居然感动得拍起手来的女生。他抓来对讲机,迅速一按,「武士,你上来把一个姓池的女生丢出去,我——」
啪啪啪啪啪啪!
丢人的细节尚未交代完整,姬莲冬的声音就被一阵歇斯底里的热情掌声淹没。
「莲冬记得武大哥的名字了,阿烈!」
「这真是九二一地震以来,最温馨感人的好消息了,小姐。」
主仆俩感动地交谈着,两人手上热烈的掌声不曾中断过。
同样为儿子的改变感到无比骄傲的莲冬妈妈,看见一个人影绕过他们,径自往楼下走去,她急忙出声唤住他:「莲冬,你去哪里?」
姬莲冬下楼的脚步没停下,「去爷爷家吃饭。」
莲冬妈妈与丈夫错愕对望,不知道如何应付儿子的脾气。「可、可是霓霓……」
「我没事的,莲冬妈妈!」池悠霓开心笑着,看了看既担忧她又气姬莲冬没朋友道义的阿烈,她对阿烈摇摇头,不许她叫回姬莲冬。「莲冬妈妈,你们快点去准备,别让莲冬爷爷等太久。我没关系的。我跟阿烈也有事,我们该离开了……」
她本来就不打算将阿烈托付给莲冬,阿烈是人不是动物,她得顾及她的自尊。不管莲冬爸爸、妈妈有多么疼爱她,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她更不能仗势与莲冬有点交情,就一再麻烦他。
修长双腿懒懒地踏下最后一阶,穿上池悠霓硬塞给他的松鼠拖鞋,姬莲冬挺立在楼梯口,俊脸懒洋洋向上仰去。他瞥着嘴上逞强说没关系,从楼上走下来时,双眼却蓄意避开他目光的女生。俊眸尾随硬是从他身边挤过去的矮个子,由右向左飘移,当然也捕捉到在池悠霓眼尾绽放的泪花了。
「妳要去哪里啊,爱哭鬼。」
「莲冬!」毫不忸怩造作,池悠霓转身就投入好朋友怀中,神色激动得好像她今天正是为了这一刻而来。在淌泪的面颊贴上姬莲冬心口时,她强忍一天一夜的惊惧之泪,终于全面溃堤。「莲冬,我跟你说……」
她剪头发啦?去年明明没这么短……将池悠霓及肩的秀发绕上食指,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枯等半天,姬莲冬没等到她说半句话;他没好气地催促只会嘤嘤啜泣和不时乱喊「莲冬,我跟你说」,结果却什么都没说的女生:
「池悠霓,妳就不能省略废话,直接进入重点吗?」
「我说的都是重点,才没有说废话呢。」
「这句话就是废话了!」
「我是回答你,这怎么能说是废话!」
听她边哭边振振有词驳斥他,也不怕舌头太忙碌而咬到,姬莲冬没兴趣把他心中的好笑表现出来,更没因为众目睽睽下就推开不知所云的池家千金。他只是端出浑然天成的少爷架势,以不耐烦的表情将频繁路过的下人逼到全部绕道而行,而且不幸波及到与儿子聚少离多、始终苦于摸不透儿子性情,乃至误判儿子心情的双亲而已。
目送父母仓皇走避,无言以对中,姬莲冬听见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衔命飞奔而来——
「莲、莲冬少、少爷,请、请问你,你说要把哪、哪个人处理掉?」
姬莲冬语带威胁:「一分钟过后,还在哭哭啼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