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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冬少爷 第六章

  在阴郁潮湿的六月梅雨天,一架私人专机稳稳降落桃园中正国际机场。

  一个令海关人员惊鸿一瞥後随即目瞪口呆的超级美男子走出空桥,在层层黑衣人墙戒护下,转入仅供国家元首及各级首长使用的快速通关道。

  这位美男子浑身张扬著一股骄气。他不是总统的儿子,跟五院院长也没关系。

  台湾就这么点大,长相像他这般俊美的权贵出入机场,相信没有女人会忘记。

  精於捕风捉影的八卦杂志,是她查缉毒品之余的休闲读物;她确定自己没看过关於这个美男子的报导,不管关於财经类或是绯闻丑闻八卦类的,统统没有。

  这只表示一件事——这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啷当岁的贵公子,若非本身行事低调,就是权势大如天。从这位公子爷的仪表与骄性外放的气质,在海关缉毒组工作八年,她可算阅人无数了。坦白说,她并不认为这位帅弟是行事低调的风格。

  他看起来不仅缺乏警觉心,甚至可能没想过应该戴上墨镜预防偷拍。

  因此,结论是帅弟後台超硬喽。那么……正在核对货号的十根手指头,转而在键盘上以行云流水般的节奏轻盈飞舞,输入一层又一层的通关帐号与密码。

  姊姊妹妹,来吧,让我们瞧瞧俊美弟弟的卢山真面目,他是谁——呢?

  食指轻敲下去,嘟一声,一份属於机密文件的页面弹跳出来。

  利用职务之便,女海关人员调出私人飞机的飞航申请表,好奇窥探起来。

  男海关人员分神的目光从通关走道瞥回房间,低低长长吹了一声口哨,拿起美工刀割开纸箱。「这是继全球首富之子造访台湾之後,我所看过最高规格的通关模式。备受礼遇哦。」逐一清点违禁品,无意间瞥见顶头上司走出办公室,迎向俊美男子一行人:男海关人员脸上有著掩不住的诧异,对埋首在电脑前勤奋建档的女同事啧啧称奇:「世界奇观!美美,你转头看看,现在对那个斜眼瞄人的臭小子鞠躬哈腰的老头,真是咱们喜欢强调众生平等的铁头吗?我没有看错人吧?」

  依言望去,「你的眼力被美眉洗得不错哟。」

  「讲这样。我以为不管美国总统,还是英国首相入境咱们这里,他都会坚持他『青楼女子』的可笑论调,说什么他不干倚门卖笑、送往迎来的勾当,然後又藉故溜之大吉。啧啧!真教人失望,铁头不灭神话终於破灭,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

  「迟到总比没到好。他终於开始学做人,你应该为他老人家高兴,他升官发财有望,咱们说不定也能鸡犬升天呢。」损人的眼瞳流露不带恶意的微笑,从玻璃窗外将视线瞥回来不及浏览的乘客资料,她嘴上依然打趣著:「升官发财,跟上礼拜没收的越南紫檀木小棺材,不晓得有没有关连……」眉头微微锁起,声音渐小。

  「你想得美哦。那小子是哪来的三头六臂,居然能让铁头折腰,真神奇。」

  一看见申请人的姓名,女海关人员心头一阵惊悸,脸色遽变,但又抗拒不了血液中的好奇天性。在男同事暂时忙完他手头的违禁品清点工作,朝她这里走过来时,凭著过目不忘的天赋,她神速浏览一遍俊美弟弟的基本资料。

  出於自卫本能,短短五秒,她的手指流畅无声地轻击滑鼠数下。

  「这小子是哪个大老板的宝贝败家子,你查出来没有?」伸头到电脑前,看见萤幕上出现一堆他刚刚盘点过的物品。「咦!你没查?今天吃错药还是没吃药啊?」

  「查什么?」假意满眼茫然,她抬起头,顺著男同事的视线,望向走道,蓄意怔忡一下,她佯装意会过来。「你在说笑吗?调阅飞航申请单要过五关斩六将,今天查到的违禁品是平常的两倍,你自愿留下来加班,我考虑向老板提出调阅申请。」

  「哦,免了免了!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小妾待养,拜托好心姐姐饶了我。」

  两人心知肚明,这么一申请下去,他们绝对会有一顿很精采的排头可吃。

  他们的好奇心,搞不好会直接反应在他们可能很难看的考绩上。因为他们的上司是黑白分明的铁汉,出身特警队,这辈子没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她知道姬家老太爷是将门之後。他年轻时,曾经被他官拜上将的严父,丢到法国佣兵学校而非美国西点军校,待过一段时间。

  行伍出身的人,行事作风都和石头一样硬,姬家老太爷就是其中翘楚。

  她丈夫是外事警察,经常接触国际刑警,这几年听说姬家的子孙过得不大平静。姬老太爷在「姬家饭店」建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堡垒,监听设备之精良先进,直追美国军事情报局。姬老太爷还透过人脉,请求与他有同袍之谊的英国爵士帮忙。

  这位老爵士是正统皇家子孙,残而不废,绝对是留名青史的一号人物。

  英国首相随时可被取代,这位爵士却是英国上流社会的精神领袖,他的存在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目前在国际上颇富盛名的「英国佣兵学校」,便是这位满怀抱负理想的老爵士亲手创建,而隐身幕後的金主团,姬老太爷据传就是其中一员。

  掌理姬家安全部的头头,是由法国佣兵学校的教官转任,所有人员都是由他亲自挑选;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均由特种部队和特警队退役,素质不输给三角洲特种部队。姬家的防护设施和类似个人军队的建立,是在政府默许下进行。

  不至於嚣张到目无法纪,分寸的拿捏很恰当。她丈夫说。

  不把执法人员——不论国内或国际刑警——放眼中也是实情。她丈夫又说。

  科技时代,无法船过水无痕。如同刑事监识专家强调的,凡接触必留下物证。

  她利用职权,调阅不属於她业务范围的档案资料,虽不算是侵犯隐私;偷窥欲本来就是人类劣根性中极难控制的一环,只要无伤大雅,铁头信得过他们这些老同事的人格,对她偶尔调阅飞航申请表当八卦杂志阅读,他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这次不一样。时机不对,对象也错了。

  姬家近来风声鹤唳,散居海外的子孙群在姬家老太爷一声令下,近期陆续返抵台湾接受集中保护。这门显贵,这阵子已达草木皆兵的地步,极之神经质。她今天好奇窥探的对象,偏偏是姬老太爷最为看重的第三代储君。

  这位人称姬东宫的英俊弟弟,听说是让姬家人日子不平静的根源所在。

  事情末明朗之前,她老公基於职业道德,没有明讲姬家究竟发生何事,使得他们一家老少如临大敌。总之目前是这家人的多事之秋,她能闪多远就闪多远。

  窥探姬家太子的出入境记录是无法消除了,航警局那边已留下记录。

  留下查阅记录事小,尚有因应之策。万一她把姬家太子今天入境台湾的事情,当茶余饭後的八卦与同事谈开来,他再把话聊出去,闲话在弹丸之地流来流去,事情闹大,变数不可逆料。就算人不是她杀的,苦主恼羞成怒之余,难保不会栽她个伯仁因她而死的罪名,到时她可就倒大楣了。

  何苦?

  不如现在防患未然,假装什么都没瞧见。等一下找个调阅飞航资料的理由,先向铁头打声招呼,打打预防针;然後她会开始祈祷俊美弟弟长命百岁,不要有个万一,否则她将因一时太好奇,无可避免地被列为涉案嫌疑人,几番侦讯下来,她的饭碗铁定也不保了。

  时机歹歹,而歹年冬就多小人。

  但愿好奇杀死猫的蠢事,不至於降临她这个无辜小老百姓身上。

  端著投币式冰咖啡,女海关人员信步走出逃生梯的转角,迎面而来的是飞机引擎排出来的呛人废气。她掩鼻走避,想退回位於三楼边角终年不见天日的办公室,突然看见一支乌鸦部队行经她正下方。

  俊美弟弟身穿极具英式风格的衣著,时尚的紫蓝皱纹上衣,搭配腰间缀满一排铜扣的深色长裤,在他俊美夺目的仪容增添一抹英国绅士的独特优雅。可惜,帅弟令女人看得团团转的完美仪表,被他脚上的拖鞋破坏了。

  小心避开朝她这里漫不经心投来的警戒眼神,女海关人员藉由喝咖啡的动作,眯眸打量被帅弟裤管盖住的拖鞋。

  室外阴雨绵绵,没有放晴的迹象。气象局预测这场雨会持续至六月下旬。

  姬家太子走进飘著烟尘的灰色阵雨中,一脸睡眠不足;所有人依著他慢吞吞的步伐缓慢前进,走向一辆坚固程度显然不输国家元首的顶级防弹车……老天!姬家人的座驾竟然直接驶入停机坪!

  让姐姐拜托一下,帅弟弟,你绝俊的外貌引发人神共忿,你今年才二十四岁,你家财大气粗,你双亲是台学医界史上绝对会留名的活菩萨,他们把毕生所学贡献给医疗资源缺乏的第三、第四世界贫苦百姓,为你累积不少功德。

  你有呼风唤雨的本钱,如果你少爷想要恶搞,你还可以排山倒海;我们这种死老百姓汲汲营营一辈子未必能够达成的事,你只需一个点头摇头就成。看,你的人生多么令人艳羡!所以在姐姐归西之前,你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呀!

  在姬家太子弓身坐入车後座的惊鸿一瞥,女海关人员瞄见他脚上的拖鞋竟然是一只——

  松鼠。可爱到不行。

  绝对不符合一个多金美形贵公子的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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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来的屋檐,无来由一叹。

  「悠霓姊?」

  没听见跪在紫薇树下整理花园的女孩,听闻叹息之後一怔,满眼关怀。

  沿著滴水线看上去,她的视线落在不知何时转暗的天空,忍不住又是一叹。

  「表姊?」

  依旧没发觉坐在门廊上、拿著花铲帮忙松土的小男生也加入疑惑的阵容。

  从前院的仿古地灯,望向围墙上随风起舞的树影,她再兴一叹。

  「小姐?」

  负责运土的魁梧女人穿雨衣、戴斗笠,扛著一袋有机土自後院大步回转。

  望著今天立志做文艺女青年的主子,长吁短叹著飘过众人面前,叹息声就这么绵延至樱桃树下。阿烈把女孩要用的有机土,斜靠在花开满枝哑的紫薇树下,抬起她雄壮左臂抹去颊上的汗珠,眼中的狐疑愈堆愈高。

  观望行为反常的背影良久,阿烈得出结论:伤春悲秋,真的不适合她家小姐。

  「阿烈,请问表姊怎么了?」小男生扣好雨衣,捧著松好土的盆栽走过来。

  「我也不知道啊。又圣少爷,您今年才九岁吧?」

  「还没满,十一月才有满。」纵然较同龄小孩早熟稳重,小男生终究只是一个九岁孩童,听不出阿烈暗示他像小老头的弦外之音。把滑落鼻梁的圆框眼镜顶回原位,小男孩後转头,看见树下的女孩按照自己做事的节奏,不疾不徐完成移株工作,脸上噙笑,起身将膝盖上的泥块拿掉。「小紫姐姐,是不是表姊想去姬家玩,姑姑不让她去,她们吵架了?」

  阿烈不敢领教地撇嘴啐道:「你表姊敢跟你姑姑大小声就好喽。」

  「小紫姐姐,阿烈是什么意思?」小男生听不懂,只觉得阿烈似乎在生气。

  男孩个头太小,没瞧见他发问的对象正以一个摇头,轻柔制止阿烈一吐为快。

  「阿烈只是开玩笑。陈奶奶在向我们招手了,该吃晚饭了,你先进去洗澡。」深谙小男孩有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学天性,丁紫搂著他肩膀,蓄意问道:「你姑姑和表哥有说今天要回来吃晚饭吗?」

  小男生像个小学究,表情一本正经地重复他姑姑央秘书打回来的电话:「姑姑说她今天要跟高阶经理人开会,爸爸和表哥都要参加。」尾随眉睫漾笑的丁紫转身,两人同时被屋後开了满满黄花的风铃木吸引。

  蓝白相间的建筑物共有三层楼高,是双并格局,座落在黄澄澄的花海中。

  蓝与白,象徵爱琴海的碧海蓝天。

  类似的异国建筑物,在这座门禁森严的高级住宅区内,比比皆是。她在这座社区出生,曾经有一度,她以为她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她以为,她将不再属於这个所谓的金字塔顶端群居之地,将被驱逐出境了。

  结果十七年之後,她却依然在这里。

  那个她曾经拥有的家,并未离她太远,始终近在眼前——

  「小紫姐姐,你说我书房外面那棵树叫什么名字?」小男生的眼神顺著丁紫出神的凝视,越过围墙,看向对门,望著他家庭院中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

  那棵树枝繁叶茂,种在小男生的书房外。树上绽放的紫蓝花朵一串盖过一串,幽美绮丽,将霪雨中显得极不真切的深幽大宅,妆点得美不胜收。

  「是不是叫蓝花?」

  池又圣没把握的声音,带有几分羞涩,将丁紫自往昔美好的日子里唤回现实。

  「又圣的记忆力真好。只差一个字,那种树叫蓝花楹。」轻声说完,丁紫依稀听见一个满是怜惜的声音亲吻她额头,以一种熟悉的温暖语调回答年仅四岁的她——

  蓝花楹是紫葳科落叶乔木,产自巴西。这种树开的花,跟……

  「那种花的颜色跟紫小姐的名字一样,所以丁先生才会种它。」对丁家历史如数家珍的阿烈,半弯腰收拾泥泞的地面,听见一大一小的对话,她忍不住插嘴几句:「丁先生……丁先生就是紫小姐的爸爸,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好人。又圣少爷,你博学的小脑袋除了书本以外,还记得这个我跟你提过的大好人吧?」

  见踏上门廊的小男生点头表示他记得,不仅嗓门大,神经也粗大,阿烈没发现大门打开,只注意到她推崇为世纪大好人之女神色有异。

  不喜欢在丁紫脸上看到的漠然,阿烈迳自就蓝花楹的存在意义,夸大其词著对小男生说明:「那棵树是二十二年前,你小紫姐姐出生那个夜晚,丁先生顶著强风豪雨种下的。丁家三个小孩诞生的时候,丁先生都有类似的种树仪式,我和你表姊都有出脚帮忙踩平。又圣少爷,你长大後要有丁先生一半深情就好了……」

  「什么是深情?」

  「深情就是哦……」把落花残叶扫成一堆,徒手大把大把的捉进布袋。「就是像丁先生很爱他太太一样。阿烈今年四十岁了,套句又圣少爷的话,这个月刚满四十岁。我跟你表姊周游列国多年,还没看过哪个男人这么爱一个女人的。你家院子里那片紫丁香,是丁先生为他太太种的,因为这种花的名字刚好包括了丁先生的姓,还有他太太的名字。」

  小男孩脑筋转得飞快,「紫香吗?」

  「错!要颠倒过来,她叫香紫。你爸爸没有为你妈妈种过一根草,对不对?」

  抓著脱下来的雨衣,男孩闻言表情一窘,「没有。可是爸爸对妈妈很好。」

  「督英少爷对路人也很好。他眼里只有工作工——」

  「阿烈,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有机土拿回後院?」

  阿烈看一眼希望她就此打住的丁紫。

  她乌黑的长发飞泻在纤巧双肩上,刻意削得参差不齐的刘海被雨水溅湿,服贴在她莹白的额头上;她让男人觉得在她面前必须展现男子气概的盈盈水眸,以回异於她柔情小女人形象的坚定眼神,与阿烈莽撞的牛眸暗暗较劲。

  回头看见池悠霓晃上凉亭,望著九重葛失神,没察觉院子这头起了变化。

  阿烈固执地瞪大双瞳,望回丁紫脸上,决定这次再也不顺从她不愿谈及她父亲的心意。她要一次说个痛快!轻率转向年仅九岁的池又圣,阿烈的粗嗓全开:

  「根据我和丁太太相处两年的经验,她是个温柔和善的大好人。个性虽然钻牛角尖了点,对於某些事情太执著了一点,可是阿烈凭良心讲,丁太太真的是大好人。你听过物以类聚吧?」见男孩完全听不懂,只能愣愣点头,阿烈口沬继续横飞:

  「所以说啦,丁先生是大好人,以此类推,让他一往情深的女人一定也是大好人一个!这就为什么丁太太不小心把公司搞垮了,不见半个员工出面抗争,她是一个罕见负责任的好老板,台湾多的是把投资人的血汗钱掏空,全家人逃往国外享福的垃圾败类兼夭寿不得好死的人渣废物!在丁太太心中,公司员工至上,丁先生也无条件支持她,让她无後顾之忧,所以丁太太可能觉得她的『孩子』应该也会支持她的理念。」蓄意瞄瞄脸色僵硬的女生。「身为女人,丁太太绝对是幸福的。」

  「为什么?」

  「女人要的无非是一份归属感。」虽然早已决定要将她的一生贡献给她家小姐,终身不嫁,但是谈到关於女人的幸福,阿烈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让小男生无法适应的娇羞。「丁先生就是丁太太的归属。丁先生一直深爱著她,为她种花还不够,连他两个宝贝女儿的名字,都各取了丁香和丁紫。你瞧瞧,这个男人多爱他太太。我敢打赌,到现在,丁先生一定还深爱著他红颜薄命的太太……」

  泪意模糊了视线,丁紫霍然走入雨中,想要收拾放在紫薇树下的除草工具。

  走经大门时,她忽然惊愕地瞥见有一个女人僵在门外。

  一向予人临危不乱、精明练干形象的女强人,脸上依旧上著完美的淡妆,可是她美得令人屏息的面容却一片煞白。丁紫掉头,直觉想要阻止阿烈继续歌咏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双亲,门外表情空白的女人已经优美地移动她的双腿,举步推门而入——

  「现在几点了,为什么全在外面逗留?」

  没有重量的质疑,随著池优花优雅的步伐,冷冰冰砸入池家大院。

  院子里四个人,最先被这个声音吓醒的,当属灵魂出窍至已臻浑然忘我境界的池悠霓,其他三人屡唤不回魂。池家女主人只消浅浅凉凉吐出一句话,就把池悠霓出游一下午的魂魄,吓得瞬间全部归位。

  池优花的背脊绷得又僵又直,像在竭力撑持她遭受严重打击的自信心。

  「你记得自己是池家大小姐吗?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与池悠霓类似的凤眸满是挑剔,冷瞪湿淋淋的独生女一眼。

  母亲眼中的冰霜蔓延至脸上,看得池悠霓胆战心惊。

  众人小心地收敛眼神,不敢没规没矩乱瞟动,以免和池悠霓一样无端挨骂。

  一举一动牵动所有人神经的当家主母,在门廊上脱下高跟鞋之後,忽然回头冷冷瞥视只剩雨声浙浙沥沥的静寂大院。

  丁紫看见那双好胜的凤眸在扫经她脸庞时,突然进出一簇近似於憎恨的怒火。

  「阿烈,用完餐後,你到我书房来。」

  摸摸池又圣乖巧的小脑袋,说完,高傲如女皇驾临的身影随即隐没在纱门後方,留下听得一头雾水的池悠霓,还有脸上写著「我闯祸了」的沮丧阿烈。

  「妈妈好像很生气。为什么?」池悠霓发慌,不知道她难得一次心神不宁,害她错过了什么。以前阿烈做错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妈妈不爱听的话,妈妈从不叨念阿烈,因为她觉得女人唠唠叨叨的样子最可憎;所以妈妈以前生气,顶多瞪阿烈一眼,以池家人点到为止的内敛风格,警告她好自为之。

  但是这次不同,她感觉得出来,妈妈很生气……

  「阿烈,你是不是因为妈妈禁止我去姬家,又跑去数落妈妈一顿?」

  「没有啦!我只有数落……」心虚地瞥瞥走出大门的丁紫,她似乎急著找谁。

  虽然粗枝大叶,这回阿烈也明显感受到老板的态度不同於以往。她有些懊丧又有些扼腕,嘀咕著伸手把最後一点落叶扫成堆,捉入布袋。「这次我来不及替小姐申张正义,老板就出现了,然後整个人好像在肉品加工厂的超低温冷冻库冰藏三年一样,我也搞不懂她……」及时把「是哪根筋不对劲」以最模糊不清又不会委屈自己的超低音量含混过去,以免雪上加霜。

  「我听见了,阿烈。不许你说妈妈的坏话。」白阿烈一眼。

  眼看从保镳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池悠霓只好跑出去找丁紫问明白。

  这种时刻最好的状况是:她哥哥也回来了——

  脚才跨出大门,池悠霓便撞上一堵男性胸膛。她喜出望外,抱著对方张口开心大叫:「哥哥!我——」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晴雍。」池督英凤眸半垂,淡淡凝睇闻言连忙跌出他怀中的外甥女,眼角捕捉到一个显然也遍寻不著池晴雍的女生从车库走上来,池督英这才公事公办地回答池悠霓:「香港分公司有案子出问题,晴雍过去处理了。」

  「爸爸?」把父亲当偶像疯狂祟拜著,小男孩进屋之前听见父亲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听错;他父亲是个大忙人,自他懂事以来几乎不曾和父亲吃过一顿晚餐,就算过年也不例外。池又圣看见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身影,听见他的呼唤之後,修长双脚跨过门来,邪魅的凤眸落向他喜出望外的小脸,问著他:

  「妈妈回来了,问你要不要陪她一起用餐。」

  「我要!」池又圣乐疯了,等不及脱下雨衣就兴匆匆跑过去,同时主动向做事注重效率的父亲报告:「我功课写完了。可是我手很脏,还没有洗澡。」

  「我要回家换衣服,你也来吧。」

  「小紫姐姐,我今天不能陪你温习英文了。」池又圣跑到一筹莫展的女生面前,向丁紫告假,得到她许可之後,他看向总算恢复正常的池悠霓。「表姊,你心情不好吗?」

  「又圣,妈妈一个人在餐厅,别让她等太久。」池督英迳自走回位於池家对门的深宅大院,後面跟著听见父亲提醒,急忙尾随过去的小男孩。

  父子俩容貌出众,站在垂满紫白花朵的门檐下,美得更像画中人。

  池悠霓看得目不转睛。眼前这对亲人跟她虽有血缘关系,她天天在看,但偶尔依然会有像现在这样看闪神的时候。照理说,她身边多的是俊男美女,光是姬家一门就以多美男而声名大噪。

  大家都说莲冬很俊美,可是他的脸她从小看到大,除了舒服自在,她没有其它感想。不像舅舅,她就觉得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很成熟很男人的感觉。不过别人说她哥哥温文儒雅,脾气很好,她也深有同感。

  「督英少爷,永远是那么美丽。」两个女孩的头顶,晕飘飘地洒下一大串没什么紧张感的熟女轻叹。「结婚以後,他更迷人了。」

  果然耶,没有女人逃得过舅舅充满魔性美的成熟魅力。相信小紫也——

  「小舅。」丁紫没时间、也没心情品味池督英惊人的美色。几经考虑後,她终於在他步入家门时唤住他,并为池悠霓主仆俩缺乏危机意识暗暗头痛。「她听见多少?」

  「不想让人听见,就应该管好自己的嘴巴。」示意儿子先进去洗澡,池督英说著,转头凝视对门三个女人,门上的花影烙印在他幽魅不明的脸孔上。

  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池悠霓望回丁紫脸上时,突然被她眼中的忿怒吓一跳。

  丁紫掩饰不住的怒气,终於让池悠霓有大难临头的真实戚。

  小紫是他们家里最温柔的人,更何况她有气喘病,几乎不动怒……池悠霓神色紧张,双眼在丁紫和池督英之间看来看去,深恐又漏听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晴雍明天回来,还有其它问题吗?」

  「没问题了。小舅,晚安。」丁紫看著她曾经拥有的家门,在池督英旋身入屋时,被他顺手关上了。

  就算有问题,这个大人也不会帮她解决。

  因为他很护短,因为阿烈这次无意中踩到他姊姊的痛处,因为他姊姊爱她爸爸许多年,所以恨她妈妈许多年。这个男人很保护他的家人,他不会轻饶任何伤害他姊姊的外人。包括她,包括……

  「小紫,事情真的糟了,对不对?」看见行事一向很有定见的丁紫居然一脸不知如何是好,她双眸泛愁,瞅著似乎有壮士觉悟的阿烈。泪水滑出池悠霓惊惧交集的脸颊。「为什么?阿烈她说了什么?」

  认真说来,家里知道优花阿姨爱著她爸爸的人并不多。他们这一辈,只有晴雍哥和她隐约察觉这份情意,毕竟从年轻爱到老,爱得这么深这么久,就算纵横商场的女强人,偶尔也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刻。

  女人,也许真是败在衣服与感情上。

  「你别著急,悠霓姐,等一下我打电话给晴雍哥。」虽然挽回的机会很渺茫。

  「我马上回房间打电话给哥哥!」池悠霓像阵旋风般刮进屋里。

  阿烈这回踩中优花阿姨最禁忌的地雷了,她真的不该在池家歌颂她母亲的美好。可是这也不能全怪阿烈,她并不晓得优花阿姨对她妈妈的心结。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懂,不懂优花阿姨为何答应她爸爸让她寄居在池家;既然优花阿姨对她母亲那么深恶痛绝,而她的脸又似乎是她母亲的翻版。

  这只说明了,优花阿姨对她父亲的爱意,胜过对她母亲的恨意。

  「阿烈,如果你还不饿,花园还有东西要收拾,你帮我一下好吗?」

  肚子咕噜咕噜响著,阿烈晓得丁紫有意拖延时间。她对丁紫温柔的笑脸点点头,跟她走回主人性冷、院子也冷清清的池家,蹲下来收拾放在树下的花肥和有机土壤。池家占地二百坪的前院,俩个体型差距极大的女人穿著雨衣,蹲在雨中,背对背,兀自安静干活。

  「紫小姐,你会气我故意提起丁先生吗?」

  小小的雨帽挡不住今夜的斜风细雨,听见阿烈强忍泪意的鼻音,丁紫的脸被雨水淋得湿答答,水珠从她脸上汇集至她小巧的下巴,形成一道滴水线掉落土中。

  「会啊。」丁紫老实回答,「说不会就太虚伪了,我不想骗你。」

  「我这人就这脾气了,只要我认为对的,就算被杀头我还是要讲出来。」

  「我明白。」浅浅的微笑挂在丁紫脸上。

  想起十六年前丁毅临行前劝她的一席话,深觉辜负恩人的阿烈眼眶一红,斗笠压低,不想让老板瞧见她颓丧的哭脸,让人以为她在没品求饶。「紫小姐,就算你会生气,就算老板会不高兴,我还是要再提一下丁先生。我知道老板今晚生气和你爸爸有关系,我只是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

  「阿烈,优花阿姨也许只是公事太忙——」

  「你别安慰我了。霓霓小姐今年二十四岁,我认识老板也有这么多年了。以前我顶撞老板,多亏有你好心的爸爸在,丁先生每次都帮我解围。十七年前,丁先生把你和霓霓小姐交给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难过得突然哽咽失语。

  暂时捐弃对父亲的心结,丁紫低柔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这是丁紫第一次主动对她爸爸的事感兴趣,阿烈大吃一惊,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唯恐天下不知的她把握时机,赶紧把丁毅的善行扩散到全世界的每个角落——

  「你爸爸是热心助人的大好人,这句话我不想再强调了。当年若没有丁先生,我今天搞不好已沦落到讨债公司当杀手和围事了。当年是丁先生赞助我一路读到警校,虽然我没念毕业,只差一年而已,还让丁先生赔了一笔钱,他没骂我,只说人各有志。後来,我游手好闲,好几次跟著人家出去谈判,每次都负责和人家打架,常常跑给警察追,我的奸身手就是这样锻链出来的。」阿烈对於年少精采绝伦的往事,愈讲愈感到骄傲。「後来,有一次我和人打架被设计,失风被条子逮到,是丁先生去保释我出来……」

  丁紫知道阿烈在孤儿院长大,却不知道她与她父亲有这段渊源。

  阿烈忽然沉默不语,丁紫的目光从楼上池优花的卧房溜回,纳闷道:「阿烈?」

  「那天,丁先生看著我说,我让他很失望。」阿烈奋力抹开睑上羞愧的雨水,隗疚不已的声音,粗嘎得犹如乌鸦开口说著人话:「紫小姐,我当著丁先生的面难过得哭出来。让一个你很喜欢、崇拜得要命的人,亲口说对你失望,那种感觉糟透了!烂透了!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情愿面对彗星撞地球,也不要失去丁先生对我的信任。妳知道那种感觉,有多么他妈的毁灭吗?」

  丁紫一怔,只是淡而简短地回了一句:「我懂。」

  慷慨激昂的话声蓦然静下,造景灯的昏黄亮度被雨水打散,院子又黑又静。

  针般细雨渐渐落大,雨点劈劈啪啪打在两人背上,已经会痛。

  两人背对背,僵在原地许久没吭声,似乎各有杂乱的心绪待平抑。

  「阿烈,妳会来池家当悠霓姐的保镳,是我爸爸推荐给优花阿姨的吗?」

  阿烈不晓得丁紫为何突发此语,不过……「妳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只跟小姐提过一次,小姐答应我要替我保守秘密的。难道……」牛眸狐疑瞇起。

  「不是悠霓姐告诉我的,是我自己乱猜的。我会替妳保守秘密。」

  紫小姐跟晴雍少爷的感情很好……「妳也不能告诉晴雍少爷哦!」

  丁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不会告诉晴雍哥的,不论他是否拿枪威胁我。」

  「晴雍少爷是全台湾,不,全亚洲,不,全世界最斯文的绅士,他连水果刀都不会拿。晴雍少爷是仅次于丁先生的好男人,外面有数不清的野女人在觊觎他,妳要好好把握他,这样我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听见阿烈肚里有几声雷响滚出来,丁紫一笑。「我这边好了,妳那里呢?」

  「我也好了。」阿烈捶一下丢脸的肚皮,站了起来,抖抖雨衣皱褶处形成的几洼小水塘。「紫小姐,我不喜欢让我喜欢的人对我失望……所以我很少对人说起往事,因为我每次都会想起丁先生曾经对我失望的事。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他妈的难过得要命!妳看,我难过到脏话都出笼了。今晚实在因为情况特殊,现在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事的,妳不要乱想。」

  不像阿烈孔武有力,一个人扛着两袋有机土一袋花肥,还能健步如飞。丁紫愁郁的脸色明显轻松起来,两只手拎着有点重量的铝制工具箱,天雨路滑,她小心看着泥泞的路面,跟在阿烈身后朝后院走过去。

  走在前头的雄壮背影有一股丁紫说不上来的落寞,以及自责。

  「紫小姐,妳知道吗?今晚让我最他妈的难过的,不是我无意中说了什么老板不爱听的话。她不想听什么、禁忌什么,应该明明白白说出来,不该搞暧昧,让人老是捉不着头绪,她以为我们是她肚子的蛔虫啊!所以关于这点我才不甩她。」

  丁紫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希望阿烈不要联想到这方面,她也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转移阿烈的注意力,想不到责任心重的她终究是察觉到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失职了。今天幸好是老板,万一不幸是什么枪击要犯闯进来,我不是该一死以谢丁先生栽培之恩了?枉我身为保镳,领人家的薪水,竟然没有半点警觉心。这是督英少爷刚刚没说出口的,虽然他那双眼睛美得不像人类会有的,一看就忘了我是谁,可是凭我和池家人相处二十四年,这点意思我还猜得出来。」

  丁紫知道她深受打击,没有慰留她的意思,只问:「妳打算怎么做?」

  「我必须在职进修。」阿烈坚毅挺起的双肩,瞬间颓下。「可是我没有管道……」

  想起池晴雍前天向她透露,为什么池优花突然对女儿下了禁足令,不许她涉足姬家一步,据说这件事牵扯到一件姬家的家族秘辛。丁紫放下工具箱,在阿烈摆好土壤要从厨房后面进屋时,她挥手要高出她一百六十五公分至少一颗头以上的魁梧女人低下头。丁紫附在阿烈耳旁面授机宜着:

  「也许,妳可以这么做……」

  人声窸窸窣窣,很快就被雷电交加的暴雨吞没。

  「小紫!我找不到哥哥!」一条惊慌失措的人影从前院找了过来。池悠霓全身湿答答,却浑然不觉,好像忘了下雨天该撑伞或穿雨衣。「怎么办?妈妈叫妳们进去吃饭,我问妈妈打算怎么做,她说了一些话……很讨厌的话……」冲到一半,她猛然停下来,失控地掩面怒喊:「我不接受!拒绝接受!拒绝拒绝!」

  丁紫和阿烈不曾看见这么激动的池悠霓,两人愣在原地。

  「小姐……」至此,阿烈知道事情已成定局。

  她知道她的小姐有多爱她母亲、多么维护她的母亲;从小到大,小姐不敢忤逆她母亲半句话,老板简直是小姐的克星;就算老板期许小姐像个大家闺秀,常常拿外表气质天生就像千金小姐的紫小姐跟小姐比,经常将小姐比得遍体鳞伤,小姐总能以乐观的心性坚强熬过来。

  因为小姐深爱她母亲,也将紫小姐当亲妹妹疼爱着。

  她看重亲情,不愿与家人计较。

  小姐敬畏老板,只要老板眉毛一皱,她就吓得发抖。哪有强弱这么分明的母女关系呀?紫小姐就不同了,她外柔内刚,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大都有自己的想法,不管老板眉毛怎么皱,紫小姐一旦心意已决,就不会随便改变。她也察觉出来,老板对紫小姐的感情很矛盾,有时候似乎非常欣赏她,有时候对她又恨之入骨。

  老板对两位小姐的差别待遇,一度让她怀疑小姐其实不是她亲生女儿,紫小姐才是。要不是她们两个相差两岁,她真的严重怀疑老板跟丁太太抱错孩子了。

  「我会保护小姐!」阿烈对今生唯一的主人慷慨激昂地发誓,「我答应丁先生,这辈子绝不离开小姐一步。我阿烈会信守承诺的!」

  言犹在耳。隔天,在池家任职长达二十四年的某保镳就被解除职务。

  阿烈被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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