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以阿熙和阿娟为榜样呀!”大人对小孩说。
市场的“金童玉女”之说更甚嚣尘上,明年庙成迎天帝,非请两位来抬轿了。
放榜后两人尚未见面,涵娟就随家人回台中报喜。
那时代电话并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个是不用的,有坏消息大都发电报,好消息则亲自回乡报告。
伍长吉的父母兄长分别死于日据时代的轰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两个姊姊嫁不远,常常关照著。他很年轻时就独自到北部打拼,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能在台北市场有个生意摊位,又带个状元女儿回来,好不风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对亲戚们审视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来愈像她妈妈,完全没有我们伍家的影。”姑姑们老爱说。
“阿吉,阿娟那么会读书,确定是你的种吗?”叔伯们则调侃说。
涵娟都装作听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儿,会是谁的?真无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终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车部份是她唯一喜欢的。
隆隆隆响,窗外景色带过了人生繁复之美,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不必回到单调挣扎的日子。她想著有一天会走得更远,去一个满足心灵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应该自由飘流,而非局限和禁锢。
兴匆匆回来,她最想见的是承熙。在还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场得到传闻,说承熙打算放弃升学,已经随父亲到工地去赚钱了。
再一次吗?夏蝉的嘶嘶声瞬时旋成一个揪心焦恐的涡流,她抓著曼玲,顶著毒热太阳,气急败坏到内巷叶家,要承熙说个明白。
“叶承熙孝顺,一定又是为了爸妈弟妹想牺牲自己……”涵娟反覆说。
“我们要不要再找朱老师帮忙呢?”曼玲问。
“也不能老依赖别人呀!最重要是叶承熙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为什么就轻易妥协?”涵娟口气不平说。
自从六年级那次探病后,涵娟不曾再到叶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内巷仿佛又比以前复杂,更多人蜂巢似地盖房子,警察不时来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间。
两个女生共试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广场就困住,也认出了水井小庙,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沟和老榕树。
“会不会水沟填起来,树也砍掉了?”她们自言自语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从这八卦阵的某处走出来,别让她们再焦虑无用地打转。但绕过千巷百弄,就是没有他。
涵娟个性固执,也不管曼玲会累,数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满头大汗找出路。
“应该叫他画张地图的。”她感到昏热,濡湿的发站在额际。
像作梦一般,她们听到狗吠声,迷迷糊糊的,竟是长卷毛的来福。它比从前更大了,还是见人就兴奋冲过来的脾气,找承熙的心太热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窜跳著。
跟著狗的是几个光上身赤脚丫的小孩,一脸好奇著盯著她们。内巷门牌凌乱,没有电铃,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叶承熙!”她们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开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觉门窗后有许多窥视的眼睛,仍然不顾羞怯地重复著:“叶承熙,你在哪里?”
炎炎的日头,相似的矮屋,少女无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脑中永远的折痕,缠绊一生的回忆,天地不应的绵绵哀伤。
“叶承熙,你在哪里?”涵娟太阳穴刺痛,曼玲已坐在墙角休息,万物皆枯萎。
仿佛经年,玉雪从某扇门后走出来,驱赶小孩和狗,不太高兴说:“你们把所有睡午觉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问:“小阿姨,叶承熙呢?”
“住工地去了。”玉雪说。
“他……会回来读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问。
“阿娟,阿熙可没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说:“我姊姊心脏不好,姊夫又好赌,下面一张张吃饭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钱念书?”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说。
“谁不知道呢?但读书也要有读书命呀。”玉雪顿一下又说:“阿熙嘴巴虽然不讲,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为他好……”涵娟急说。
“但他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全家人想,对不对?哎,我晓得阿熙很喜欢你,他当工人,你不会因此嫌弃他吧?”玉雪试探问。
怎么回答呢?涵娟满心充塞著苦涩和失望,沉压压的坠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砖墙,前程被埋没,豪情被磨损,轩昂器宇不再,慢慢变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过她十五岁所能掌控的未来,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测,努力有用吗?她渴望的双手又能抓住什么呢?……
那个炽闷蝉困的夏日午后,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到家之前,头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沟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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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顶著锈驳的小铁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圆,蚊蚋飞舞,没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灯外的世界则是阴暗,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速度快得以为是错觉;错觉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丽。
生命,到底是真实多?还是错觉多?以为我们的力量真能改变一切吗?
涵娟又见到承熙了,他正独自在球场投篮,踱跃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长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树丛中,身后的铁丝网爬满牵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梦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开的明天。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皮肤变黝黑,肩膀仿佛宽了两倍。有没有长个子?不清楚,因为他一向那么高。那浑身日晒的气息,依然不减他天生的俊朗。
一种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寻不著他而产生的,像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蚀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将他带来,悲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乐。
走进球场,承熙见了她立刻笑开脸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如往日之热切,还递过一份礼物说:“这是你等了许久的‘飘’,全新的,不是别人读过的二手货,翻译还不错,我可是跑好几家书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会,看也不看那本书,说:“我才不要‘飘’!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还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他收起笑容说。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她再开口时才发现声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断呼吸:“你忘了我们织梦的月河吗?你明明答应我要念高中大学的!”
“你看起来很生气,是不是急著想画我猪鼻子呀?”他试图缓和气氛说。
“我该画吗?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愿的!”涵娟更无法抑制情绪说:“我甚至连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过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联络的。”她的愤怒如夜里的一团火,准备再多的解释也著慌,他说:“我……爸关节炎发作,怕丢掉工作,只好带我去帮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来,不是有意让你找不到……”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样当一辈子的水泥工?”她打断他问。
“怎么可能?三年前我由铁工厂回来,现在就不会当水泥工,否则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无奈和恳求:“我计画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机关,由基层做起,先有个固定收入再说。”
“不够!不够!你不该那么没志气的!你的成就不只于此,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许你放弃升学!”想他昂昂然一个人,向来出类拔萃的,却要去倒水打杂任人吆喝,她更无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谅解:“我知道你看重我,总以我是五班的班长来激励我。但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弟妹多,父亲又……不负责任,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再念书。”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为我弟妹少,父亲负责任,就比较容易吗?”涵娟说:“整个暑假我亲戚继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为荣,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师专,说免钱又有公费领。但我不妥协就不妥协,甚至报到那天早上还在吵,如果我有一点迟疑就完了,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实在不想再揭家里疮疤。我爸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找上门,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坚持念书,不但我爸不依,连债主也不会同意。”
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悲愤又加沮丧说:“难道你就这样牺牲?这个家原是你爸的责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标走,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远都那么笃定。我小学怕功课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读书;不再去铁工厂,也是因为你念了市女中。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著她,眼神忧伤。
“你行的,就差一点点,梦就快到了!”她有太多话急著说:“记得吗?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你有那股力量,是强者,绝不能让贫穷击败你!”
“不,我不是王子,在我心里你才是公主,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承熙诚恳地说:“涵娟,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的。虽然我不再进学校,但会以我的方式闯出一片天地,你能原谅我吗?”
“那又不一样了,所有彩虹月河梦都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她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再早熟聪慧,也对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那些可怕的现实及生命之恶潮,只能在月下泫然,承受成长中的另一道伤口。
承熙凝视著她。经过一个暑假,她头发长到领际,人也瘦些,得宜的衣服搭配,散发出她才有的特殊气质。然而她眸子如此迷蒙飘渺,他心一紧,生出不祥之感,她会不会从此形同陌路呢?
他突然想到章立纯生日事件,涵娟坚决要换座位,还得范老师发脾气才压下来。他永远记得她倔强的模样,心慌意乱说:“你不会不理我吧?”
“我真的很伤心,就像我们看的‘乱世佳人’,一切辛苦终究白费的那种感觉。我们曾那么努力,一起苦读,抄试题抄到手破皮长茧,饿肚子买参考书,彼此打气,你怎能轻易放弃呀……”她未正面回答,只是控诉。
承熙脸色微白,黯然说:“你又看不起我了,对不对?”
“自重者人恒重之,你轻视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她气闷说。
“一个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吗?即使发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顶端,都没用吗?”他声音中有明显的痛苦。
“没有用了。”她冲出口,那话比想像中的冰冷。
路分岔掉,她就弃他而去,这原是她的方式。但他一心顾家,又错在哪里呢?
他不甘心,真不甘心呀!
窸窸窣窣的,担心两个少年人情况的玉雪悄悄走近,恰好听见后面几段对话,虽然弄不清什么“佳人彩虹”的,但知道涵娟嫌弃承熙了,内心很是不平。
她看著承熙长大,这孩子秉性忠厚,身受庞大压力不叫声苦;他优秀有能力,只因家贫不允许升学,哪能诬赖他不上进呢?
现在玉雪满脑子的浪漫思想,自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风靡全台后,她看了六遍,手帕哭湿十二条,还日夜抱著收音机听十八相送和楼台会,等那句魂飞魄散的“梁兄哥--”喔,那些相亲男生有谁肯为她买台电唱机,让她时时都有梁祝黄梅调听,她小姐就嫁啦!
人家祝英台温柔似水爱情坚贞,梁山伯死了,还会哭坟殉情,双双化为蝴蝶,痴心感动天地,怎么现实中涵娟这女主角全变了样?
还出口嫌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冷心冷肠,将来还得了?玉雪大步跨来就说:
“阿娟你也太狠了吧?承熙一个不念高中低你一阶就不理人,女孩子做人可不能这么势力,看高不看低的……”
“阿姨,你根本不懂我们的事,别乱说!”承熙忙打断她话。
“我哪里不懂?随便也大你们八岁,是长辈耶!”玉雪被抢白,更要说:“我只不过评个公道心而已。阿娟,阿熙对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过去一年有好吃好玩和好看的电影,他哪一点亏待过你?结果你好命当高中生,他歹命是初中生,就要抛弃他?我一直以为你乖巧懂事,没想到却是嫌贫爱富的,早知如此……”
“阿姨!你不要再说了……”承熙急得跳脚。
“憨人,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嘛,凭我们阿熙一表人才,不怕没有女孩子喜欢!”
玉雪又转向涵娟说:“你好坏也叫我一声阿姨,我好心劝你一句,女孩子若是太虚荣计较,小心将来嫁个马文才!”
涵娟长那么大还没有这样被骂过,尤其是最敏感的少女时期,听了又羞又气又急,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像盲者瞎摸地离开这不堪之地,积著深深的委屈及盈眶的泪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她?还要加诸这些可怕的罪名?
“涵娟--”承熙追到铁丝网处,抓住她的手臂,“别在意我小阿姨,你晓得她就是心直口快,不是有心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涵娟用力甩开他,穿过那暗雾中如迷障的椰子树林。
到了大马路,可听见塯公圳泠泠宛转,在夜里低吟著。承熙再一次追上她,恳求地说:“我很抱歉,不要不理我……”
涵娟的手几乎打到他的脸,喘不过气地说:“我不想再见你了,你毁了所有的梦想,枉费了全部的心血!”
她的脸苍白似雪,目光同时有狂乱和冰冷,交织在一起像一道符咒,压镇得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努力想再说什么时,她跑到马路另一头,声音纠浓在两人中间的黑色里:“听到了没有?gone with the wind……一切都飘走了!”
然后,消失在那排静默的屋宇后,留下空茫。
以她倔强的个性,是说到做到的。承熙颓丧地坐下来,寂寂的夜极少人迹,幽幽的灯散著凄凉,只有路旁的石子含著白日的温热,才感觉到一丝丝生气。
这分离不等于他亲手造成的吗?他怎能指望不服输的涵娟,体谅他与命运妥协的决定?又怎能要求骄傲的她,接受他那没有梦想的平凡未来?
他将脸埋在手里,想著她的话,不禁哭了出来。
玉雪拿著「飘”找到他,最初听那呜咽声,以为是塯公圳;等辨清方向,才发现这比她高的男孩正坐在马路旁掉泪,他可是从婴儿时期起就没这样哭过呀!
玉雪也跟著心酸,搂他的肩说:“哭什么?你眼泪那么不值钱呀?你还少年,天底下女孩多的是,你会碰到一个更好的,一个真心喜欢你,绝不会嫌你穷或没学历的女孩。涵娟不是贤淑太太那型的,一点都配不上你,走掉才是你的福气。”
承熙不应,好一会才说:“阿姨,你还是不懂,全世界的女孩再多,也没有一个像涵娟,她太特殊了……”
“特殊?哼!是喔,无情又无义!”玉雪不以为然说。
承熙不再言语,接过厚厚一册的“飘”,叹口气往塯公圳的方向走去,荒雾迷蒙,长长的夜似无止境。
“喂,你不回家,又要去哪里?”玉雪追上他问。
他停在圳边,纠起的眉眼凝望那泛著诡谲波光的流水,缓缓说:“阿姨,我想回学校念书,你可以帮我吗?”
老天无眼!他们整个夏天还折磨不够吗?好不容易讲妥都做了决定,结果才见涵娟一面,一切全部推翻又要从头开始吗?
玉雪不忍心再和他吵,只抬头望天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上帝或佛祖,谁此刻能先开尊口回她的话,她必虔诚信奉,从此再无二心。
嗯,那些相亲的男生,若哪位能解决承熙的问题,她小姐……也考虑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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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天寒,简陋的违建屋挡不住冷风,屋顶墙壁的裂缝都呼呼作响。涵娟忽觉脑袋一紧,连忙披上棉被,怕头痛又发作,耽误了去育幼院的事。
头痛是今年夏天才有的毛病,清楚记得是到内巷叶家那一次犯下的,每回都得吃药粉,再翻胃绞肠地吐完,方能熬过去。
“爱读书懒做事就会这样啦!”金枝不耐烦照顾,她自己就有不孕的问题。
伍长吉则急著带女儿看遍中西医,因为前妻是长脑瘤死的,后来都说是少女贫血症,他才放心。涵娟却把头痛和承熙连在一起,这几个月是她掉泪最多的,夜里又是忧伤反覆,倦极了再陷入更迷乱的梦中。
“姊--”宗铭爬上楼,脸颊还带著饭粒。他今年七岁,长得和父亲一个模样,都是憨厚可爱型的。
“吃饱了吗?”涵娟帮他擦脸,棉被一角盖在他身上,再裁几张纸让他练习功课。这个弟弟虽是同父异母,但自幼跟她,两人的亲爱并不受金枝态度的影响。
“姊,好漂亮呀,我也要可不可以?”他翻著桌上设计的精美卡片说。
“这些先要给那些没有爸妈的小朋友。你乖的话,把这十行注音写完,等我回来再画给你。”涵娟看手表,已过中午,金枝也该到家,否则她就要迟到了。
宗铭很认真地研究,卡片里有花草、太阳、云朵,动物、小人人……就是没有他最喜欢的。他说:“姊,我想要天使,就是那种有翅膀的人。”
天使……是十岁承熙意图送给她的第一张卡片。此时听到耳里了,痛苦又如泉涌,抑塞在心头。
自从夏末决裂后,他们就不再来往。承熙曾透过曼玲捎几次信,都被她原封不动退回,他也只有颓然放弃。
“为什么?叶承熙虽然没念高中,但也读了工专呀!”曼玲为此极不谅解,“我真不明白,他的工专生还够不上你的水准吗?那……我这音乐科附读生不是更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你这样说,枉费我替你背那么多年的书包,我岂是那种人!”涵娟变脸色说。
“就因为晓得你不是那种人,我才更莫名其妙呀。”曼玲小心问:“你真要和叶承熙‘切断’,永远不再喜欢他了吗?”
这问题不只曼玲,连涵娟自己都是日夜纠缠不休。
不再喜欢他了吗?不!从十一岁起就感受对承熙的暗暗情愫和幽幽情怀,不仅没有消失,还随年龄的增长而加深。而更深的喜欢,也同时带来更深的纠葛愁虑,把她吓坏了。
泪,真的是流不止。有一次晚餐时,泪水就沿著脸颊滴入白米饭里,气得金枝破口大骂,愈骂涵娟就愈哭。
后来知道承熙赶上台北工专注册,虽非原先目标,也算乌云中露出一线曙光。
从此该重修旧好了吧?也不!玉雪的话言犹在耳,说她势力眼,嫌贫爱富,是看高不看低又虚荣计较的女孩。
涵娟也想起与李蕾的那一段。用人的吃人的又被人诬赖的耻辱,旧创加上新伤使人寒颤。当承熙不升学时,她愤而离开;而他进了工专,她又求好,不正印验了玉雪的批评吗?她又如何能承受更多的讪笑呢?
可一片希望他成就大事业的心,又有谁能明白?她只能在日记上写著:
是爱情使人复杂,还是人使爱情复杂?十六岁的我已陷入迷宫。一个人多小能感受爱情?就我而言是十一岁,他从某个迷蒙处走来,在某刻引起我的爱恨痴嗔,像一段早已注定的前缘。
当我心还稚小时,是水上淡淡的涟漪;
我心再大一些时,是湖上眩乱的风雨;
那么当我心等于世界时,会不会是大海灭顶的惊涛骇浪?
她的顽固倔强陷他于两难,他的优柔寡断不也陷她于困境吗?她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穿著绿制服去上她的第一志愿;而承熙,就去担他自己的那份痛苦吧!
纸上的天使成形了,当涵娟细描翅膀时,眼泪簌簌落下。
“姊,你干嘛又哭了?”宗铭问。
“没事。”她连忙擦净。
金枝的大嗓门已在楼梯口响起,涵娟立刻收拾东西,穿上外套赶出门。
“哼,自己家的菜摊从不顾,去什么育幼院,都是懒人的借口!”金枝骂说。
“去育幼院才不是懒,是永恩的邱医师请我们班帮忙的。”涵娟顶嘴。
“别用邱医师和朱老师来吓人,我才不怕,他们又不是天!”金枝脸更臭。
再吵下去没完没了。涵娟用力抿紧唇,门外寒风迎面而来,她用自己织的深蓝围巾严严包住嘴耳,感觉温暖且听不到金枝的声音了。
她不是不顾市场摊子,实在人多嘴杂又怕碰到承熙,幸好父亲疼她,想她大了不宜抛头露面,也从不勉强。
她要如何说清呢?许多事情就像这排乌七八黑的违建屋,藏著蛛网密结的阴幽死角,没有人能了解她,正如无梦的人不能了解有梦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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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原是洋人的礼俗,不关一般百姓,只有美军俱乐部、上流社会及一些时髦大学生会欢庆一下。但涵娟住的地区不同,早在十一月底国际学舍就装上闪亮的小灯泡,教堂也陆续有活动,想不感受到气氛都难。
明心育幼院跟著办圣诞关怀,因为有美军长官太太及外国记者来参观,朱惜梅老师才会叫涵娟召集同学,来共襄胜举一番。
涵娟在公车站牌碰到几个同学,大家吱吱喳喳地十分兴奋。她在学校向是优秀端稳的形象,人缘功课都不错,但绝不透露自己破落的家,若有人想造访,她总以“继母很凶”来挡掉。
所以此刻走在中段和内巷间,她很怕遇到熟人,紧张得头又微微胀痛了。
育幼院在一条长巷内,是一位叫何舜洁的女企业家为纪念英年早逝的丈夫,特别捐出私宅兴建的。据说里面原有大片椰子林,后来都砍掉来盖新的收容房舍。
涵娟一行人到时,院内已非常热闹。教室的窗框桌椅都新漆著浅青的颜色,栏檐挂满彩纸灯泡,还有应景的圣诞树,底下摆著花花绿绿的礼物。来这里的孤儿都身世堪怜,此时又好像比外面贫户线下的小孩子幸福。
朱老师为今天的场合特别穿旗袍,年过四十的她仍丰姿绰约,更符合涵娟心中母亲的形象。
“你们来得正好,一个人牵两个孩子回教室,贵宾就来了,别乱了秩序。”身为育幼院理事之一的朱老师俐落指挥说。
不但要安顿小朋友,还要分卡片糖果,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有人拍涵娟的肩膀,猛回头,竟是多年不见的李蕾!
涵娟一时反应不过来,像傻子般愣住。李蕾依然是瓜子脸杏形眼,娇贵清纯的模样,完全让人想像不出带有诡异的心理;眉眼对眉眼,连高度都长得相同了,涵娟仿佛看另一个存在的自己。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李蕾呀!”老友相逢的热切,像演一场戏。
涵娟不知该扮演什么角色,一群私立女校的学生围过来,李蕾更兴奋说:
“伍涵娟是我小学同学,功课很棒,以前大家都说我们是双胞胎姊妹。她考上一女中,够厉害吧!”
是吗?以前不是赖她是小偷,又骂她神经病吗?
李蕾美眸一转又往涵娟身后看,夸张说:“哇!那不是叶承熙吗?你长得好高呀,加上朱老师,几乎是我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会了!”
涵娟整个人僵直,有腹背受敌之感。
承熙这些天都领著同学到育幼院当义工擦油漆,他晓得涵娟会来,却没料到李蕾也到场。深知那段往事,李蕾又一副原性不改的自我中心,怕她给涵娟难堪,也顾不得什么就走过来说:“真是久违了,我以为你早忘记我们了。”
涵娟这才被人解穴般,敏感于站在身后的承熙,赶在任何人开口前,冷静且违心说:“我真的差点认不出你,你变了好多。”
“你却一点都没变,还是用功的好学生呀,我想我穿起绿制服,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李蕾又甜甜笑说:“不过我就要到美国念书了,听说他们的学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哎,想不去都不行。”
这是一种挑衅吗?意即涵娟再如何拚命奋斗,都赶不上李蕾吗?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一辈子辛苦攀爬的目标,对某些人只是弹弹手指而已。
涵娟努力不受李蕾的影响,已不是朋友的人又何必在乎?趁著参观的长官太太到达,她很快走回自己的同学群中。
在一片镁光灯闪烁及握手寒暄声中,何舜洁主持了欢迎的仪式。她比大家想的还年轻秀丽,以一口优雅的英文介绍了来宾,再是育幼院理事。除了朱老师之外,还有姓蒋、姓俞,姓王……等记不清名字的夫人,涵娟倒认出了曾到学校告状的何夫人李蕴。
接著是唱诗篇及圣诞歌曲,然后是赠礼和切蛋糕。这在过程中,涵娟一直感觉承熙的注视,今天的相遇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好久不曾同班,都快忘记他在众人间的领袖气质和亲和力,那帅挺的个头就是聚光灯的焦点。在贵宾离去后,所有孩子的活动游戏都由他带头策画,只要他愿意展现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信服他。
可惜他总魄力不够,太重家人感情,成功所具备的狠劲和冷酷都不在他的性格内,反而女孩的涵娟拥有。但涵娟太执拗多虑,又缺乏承熙的襟怀大度。
在人生里,他们到底是互补,还是互不相容呢?涵娟尚无能力分析,只是看到承熙由灰仆仆中又恢复了光芒,内心就有著满足和骄傲。
黄昏时,理事们在妇女会还有晚宴,几个学生团体也散掉,育幼院又回到原先的平静单调,留下各有一段悲伤的孩子,熬著属于自己的人生。
“老余,你先等一下,我有话交代涵娟,马上就来。”朱老师对司机说。
什么事呢?涵娟满腹疑问地跟著朱老师到一问小办公室。
朱老师开口就问:“你和叶承熙真的不再是朋友了吗?”
“是叶承熙告诉老师的吗?”涵娟极不自在,小声地回问。
“今天的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老师温柔说:“叶承熙读工专,你师丈正好有朋友在工专教书,想帮他弄些赞助奖学金。但这孩子竟告诉我,他不要钱,只要我来替他讲和,希望你不要再不理他。”
涵娟内心混乱,手在裙摆上搓揉著。
“我约略知道你们争吵的原因,很多事常在一念之间,绝门无路或海阔天空,就看意念能不能转得过来。”朱老师说:“虽然我只带你们两年,也算看你们长大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以前看你写字,端端正正的不容一点歪斜,实心到底的个性。所以李蕾的大姊来学校吵时,我一直相信你是冤枉的。”
涵娟低头哭了出来,所有压埋的委屈都化成泪水汨汩汨流下。
“承熙也是个实心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步调,不会是没有出息的人,你要多鼓励他,因为他非常在乎你的意见。”朱老师又说:“毕竟是老同学了,没什么深仇大恨,开开口就好。男生呀,表面上好像事事清楚,嘴巴都条条有理,其实最猜不透女生的心思,有些事得靠女生自己的敏慧剔透去点悟,你懂吗?”
“师丈也会这样吗?”涵娟哽咽问。
“他才迟钝呢,到现在还常惹我生气。”朱老师拉著她的手,等她擦干泪才向门外喊:“承熙,你可以进来了。”
他还在?涵娟忙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的伤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两个人就和好吧!”朱老师忍著笑,正经八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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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散去,载客的轿车和三轮车都已离开,只留下冷冷的风吹著寂寞的长巷,及长巷里那并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蓝围巾蒙住嘴巴,却不遮掩耳朵,怕错过承熙积沉了四个月的话。
但承熙却紧张得肚腹打结,这些时日来他碰过太多钉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岁,他学会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于面对大众,可以在一张张脸孔前侃侃而谈,可以在黑压压人群中指挥若定,甚至是人愈多处愈露锋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变得退敛,内心太在意,反怕挥拳太大会伤了他们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块肉,是永远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条牢固的绳索能系住她,让她不再生气掉头就跑,或对他狂喊“一切都飘走了”……
继续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围巾说:“呃,这种事,为什么要麻烦朱老师呢?”
他有一会才弄懂“这种事”所指为何,确定她没有责怪之意,方说:“也是朱老师先提起的,她还拿你以前写的信给我看,我才一古脑儿倾吐……”
“什么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张信纸。打开来看,竟是她小学毕业那年为承熙写的请命书:
朱老师尊鉴:
祝老师身体安康如意。我们的班长叶承熙品学兼优,有“一飞冲天”和“鹏程万里”的志向。现在却被他爸爸送去铁工厂当学徒,不能再升学。请老师一定要帮忙他,让他升学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会“遗憾终生”的。谢谢老师。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声说:“好幼稚呀,那时候真是背成语背疯了。”
“我却很感动,原来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难过,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说。
“你怎么念成工专的?不是说债主不同意吗?”她收好信,脸已一片冷静。
“我们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说:“我保证一毕业服役完就连本带利还钱。后来有个同乡柯叔叔,今年果园大丰收,替我们还了一部份钱,那些债主才通融。我爸现在被逼得上山为柯叔叔做事,也刚好让他戒赌。”
“工专也不错,以后还可以插班大学。”涵娟笑笑说。
他可不敢想那么远,只说:“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过亲,还嫌人家太土气,居然在上个月嫁他了,我到现在称呼还改不过来哩。”
涵娟也很惊讶。提到玉雪,那些批评又浮上心头,她轻声说:“当你放弃升学时,我真的好气愤,想永远不理你。到晓得你上工专,又稍稍安心,气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这时反过来理你,不就成了你们口中的‘势利眼’吗?”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原谅我呢。”承熙明显地松一口气,开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阴霾,“你放心,没有人会那样想的,我小阿姨嘴里念念,其实也明白你是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误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最后两句话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听起来特别温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痴娇,倾诉地说:
“今天看见李蕾,感觉很怪,想我曾经认识这个人吗?”
“她还是那么夸张,好像地球绕著她而转的样子。”承熙说。
“富贵使她得天独厚,还能有其它样子吗?”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从前李蕾带来的屈辱,包括种种伤害,最后说:“你还曾在我背后喊‘贪吃鬼’呢!”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喊过,而且还阻止别人喊。”他连忙说:“你或者不信,我还因此和别人打过架哩。我想我的胆量和力气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发现我居然能保护你,然后咻一下,就拚命长个子,结果就这么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爱,她的伤痛竟如风般轻得可以散去,于是开心附和:“是呀,你变得好快,一个夏天而已,就成了学校风云人物,大家都好喜欢你。”
“就你一个人不,对不对?尽管我们坐得最近,你却离得远远的。”他回忆说:“记得章立纯生日那次,你坚决换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篮球重重打到头一样,我昏了好几天,怎么也不明白。”
“这是我的脾气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她顿一会又说:“那次我确实生气,以为你……喜欢章立纯。”
“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欢的是你,只有你。”他说。
涵娟的脸热烘烘,围巾几乎是火烫的。喜欢,已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是第一次,那两个字在这无人的夜街上,扩大了一般,余音回荡仿佛要刻凿在空气里。
国际学舍到了,远远的便看见那明灭闪烁的圣诞灯饰,七彩如虹星,缠绕著许多旖旎瑰丽的幻想。她亮著眸子说:“小时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会跑出来看这些灯泡,一晚接著一晚,我爸都拿我没辨法,他太宠我了。”
“他几乎是崇拜你。”承熙凝视她说:“涵娟,你……也喜欢我吗?”
她站在墙角,由他挡住风,离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气息相融,陌生又熟悉。她拿下深蓝围巾,有她体温的,踮起脚绕在他的脖子上。
他轻轻拥住她,她的脸就自然贴在他胸前,宽厚而奇妙。天地全变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心魂依著血脉排山倒海的震动。呀,那十六岁纯纯的爱情。
“喜欢,也一直都喜欢。”她在他的心口说。
圣诞灯饰缓缓地变化花样,更迷离璀璨,氤氲如一条彩虹河,也恰恰是他们眉眼里那条织梦的月河,永远承载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