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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第四章

  范老师生病了,六年五班毕业生召集著要去探望,班长和副班长分别联络男女生。第一次时人来不少,等于开了个小型同学会。

  隔一周,承熙决定再去探视,因为范老师没有家眷,此番胃病开刀起卧不便,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第二回找的人不多,就涵娟、曼玲、梁如龙和一些住得比较近的同学。

  入秋了,台湾平地的叶不落,但仍浸漫著淡淡的萧索,树有霜白,水有寒烟。范老师的宿舍在仁爱路,要经过大片的稻田及眷村,配合著曼玲的脚步,一个半小时才走到。

  那时公车并不普遍,双脚是孩子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戏称“十一路”。路程呢,“小时”不算什么,他们一走就是以“半日”或“整日”来计数。

  范老师的家在一排房舍的最尾间,空间小,但整洁,木桌上堆著邻居学生送来的饭菜,虚弱的主人正在屋后升炉子烧水,他的白发似乎增添不少,洒盐巴似的。

  “老师,我们来做吧!”涵娟接过他手中的旧报纸,点火燃煤球:曼玲则拿竹片扇子扬风。

  范老师见她们做得有模有样,才放心回屋说:“烧完水后顺便熬个稀饭。”

  “老师,煤炉太麻烦,我们家都用大同电锅了。”有人说。

  “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大同电锅。”范老师说。

  炉子炙红,涵娟小心端进来,熟练地摆上茶壶。范老师忍不住说:

  “你好能干呀,看到你老想到我的女儿。”

  “老师有女儿呀?她在哪里?”曼玲问。

  “留在大陆。我离开时她才一岁多,眉眼和伍涵娟有点像。”范老师转向涵娟,“你籍贯哪儿呢?”

  “台中。”涵娟回答。

  “呀,我忘了,老以为你是外省孩子。”范老师说。

  “我是山东人,爱吃馒头面条的。”曼玲说。

  接著大家都七嘴八舌谈起自己,涵娟才知道承熙是道地的台北人,在这儿已经住几代了。

  阳光转弱,天黑得快,范老师见邻居准备晚炊,就要他们回家。走出眷村,稻田燃著几处白烟,有禾香谷熟的味道,野菊花在沟渠旁一簇簇聚生展颜。

  过了稻田,余宾的摩托车噗噗而来,前后还挤著太太儿女,半途要接曼玲去喝同乡喜酒。他传话给涵娟说:“你爸妈去庙里用斋饭,叫你自己到巷口吃面。”

  “我晓得了。”涵娟说。

  一路上同学陆续离去,最后连梁如龙也拐进自家巷子,就只剩承熙和涵娟。

  小学时也有过这种情况,被老师留下谈话,出了校门,学生都散了,空荡荡的马路只有他们两个。涵娟在前,承熙在后,他从不超越她,彼此沉默尴尬地走著,黄昏影长,各怀心思。

  有些痴心傻气吧,明明有许多回家的途径,为何偏要走同一条路呢?

  他想,该不该和她并肩而行呢?初三的生活又回到暗无天日,加上周末市场的工作,虽耗尽心力,仍止不住思念她。

  十五岁的思念,就是想多看她一眼,为这一眼可以做出很多傻事来。但人在眼前了却又笨拙失措,任时间在指尖流逝。

  或许他快走一步,再两步,以此类推就自然到她身旁了……突然,角落有几只野狗窜出,打破了所有的犹豫和僵持。涵娟吓得后退,对狗有一套的承熙英雄救美,一会就逼得小畜牲们快快而逃。

  “我怕狗。”涵娟惊魂未定说。

  “我知道。狗也有好坏之分,你应该和我家来福多玩玩,你会发现狗其实很可爱,它们忠贞又善良,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承熙一下冒出许多话,像憋了长久。

  “来福还在呀?”涵娟接话。

  “当然。它来我家时还是婴儿,现在正当壮年,不乱吃乱跑的话,可以活个十几年。我一直把它看成弟弟。不过我成长的速度不如它快,我阿姨说,以狗龄来换算,我该尊称它为叔叔了,再过几年又会成为祖父,曾祖父……”他会不会太多嘴?但和她独处说话一点也不难,就像碧潭雨季的流水滔滔,注入百渠而舒畅。

  路边有熟食的摊子,传来鱼丸米粉汤的香味。涵娟问:

  “你饿不饿?我们叫些东西吃。”

  “我……”他没有带钱。

  “我有晚餐钱,够两人吃了,我请你。”她走到摊子前,不容他拒绝。

  两个中学生走在一起多少令人侧目。承熙没什么便服,一年四季都是卡其裤,幸好个子高,可穿父叔的上衣,松垮的话就扎紧些。

  涵娟很幸运,总有余妈妈为她改的捐赠衣物。比如她现在穿的浅青天鹅绒背心,肩头镶珠白圆扣的,就是她最爱的一件,既遮住了里面洗白的旧洋装,也映得她肌肤柔细有光泽。

  当他们坐在小桌时,因为神态自然,反而像一对兄妹。

  她叫两碗米粉,大的给承熙,并为他加肉片和卤蛋,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爸老怕我吃不饱,我不喜欢蛋,你能帮我吃掉就太好了。”她流利说。

  这当然是谎言。她见过承熙的胃口,一碗面下肚还能塞好几个馒头,汤水更像永远灌不饱。长得快的人需要大量的热能营养,若不够,她这碗也可以给他。

  小摊的灯泡亮起,氤氲著炉上的白烟,旁边一棵叫屈的榕树轻送著风,沙沙嗦嗦的,是秋日向晚特有的宁静。

  絮白的云都藏人幽暗的天空,月亮银盘形带笑,只有几颗孤星相随,河汉寂怯无声,是秋日向晚特有的晶蓝。

  这美好的感觉,差不多等同于母亲为她买那件小红外套的愉悦。涵娟低头微笑,仿佛,仿佛这许多年来,就一直等著和他共进这一餐。

  “天黑了……”他饱著肚子说。

  “该回家了,不然你爸妈会担心。”她起身付钱。

  “他们都不在。我妈陪我小阿姨回新店山上相亲,我爸在工地。”他说。

  而她父母还在庙里。于是,很有默契的,两人都不往家的方向走。

  “现在功课准备得怎么样了?”涵娟问。

  “还好。”他简短说。

  她很敏感,见他有闪避之意,又问:“你要留校直升,还是参加高中联考?”

  “呃,还没有决定。”他踢著路上的一颗石头说。

  “什么时候了还没决定!”她直觉问:“是不是你爸又反对你升学了?”

  他们已来到塯公圳旁,月亮挂在树梢头,再漂映水中。偶尔几辆照闪银光的车及几声蛙鸣,与黑夜纵横交错著。这不再有避暑人群的凉秋里,一切幽静如梦。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有些急。

  “我爸说初中毕业就不错了,不必去工厂,可以考个公家机关由工友做起。我妈希望我去念师专,学费全免之外还有钱领。”他说。

  涵娟突然心窒口塞。承熙这堂堂仪表和大将之风,在她眼中,当工友太委屈,当教师又太埋没,他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才对。她不知如何驳辩,只说:

  “我是一定要念高中大学的,绝不许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

  “你有个好爸爸,他那么疼你……”他说。

  “再疼也是个女儿。他耳根子软,亲戚间闲话一多心就动摇,还得靠我自己的坚持。”涵娟停一会又说:“只要坚持到底,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我知道要坚持,但每次看我妈那么辛苦,还有四个弟妹要养……我大妹小学毕业就到工厂,小小年纪就赚钱养家,我身强力壮的,实在不忍心再成为她们的负担。”他低声说。

  “那些都是暂时的呀,不会永远如此,你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吧。”她咬咬唇又说:“你是男生,又是六年五班的班长,怎么能不如我呢?”

  她的语气令承熙想起她曾说的“你是班长”那句话,总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轻视他,抑或看重他?

  “我记得你以前老强调‘班长’两个字,还有一段时间借我抄作业考卷,让我毕业时没落到十名之外,还没谢谢你呢。”他说著,没料到能往事重提。

  涵娟微微脸红,当年感觉仍朦胧,如今渐晓人事,“情”字上了心头。

  “那时不懂你为什么老迟到,结果在巷口看见你,呃,扫地……工作……”似又回到那迷茫清晨的一幕,错愕隐藏许多年后,她嗫嚅开口:“我……应该打招呼的,只是猜想,你或许不希望被人看到……”

  “但你的确是看到我了呀,若你不想认一个扫马路的同学,我不会怪你的。”

  “不!我不是那种人,我晓得你很孝顺,总全力帮助家庭,真的很教人佩服。”她说:“我赶快走开,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

  “自尊心?我倒还好,怕的是你认为我没有出息。”他苦笑说。

  “我凭什么?我也不过是个菜贩的女儿而已。”涵娟轻声说,步履向家的那一头,路灯在夜里幽淡亮著。

  “不,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与众不同的,像……飞在云端的天使。”他努力表达:“四年级时我将生平第一张卡片送给你,上面画的就是天使,可惜你把它丢到学校的花圃里踩坏了。”

  “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承熙的种种记忆要到晚一年才真正进入她的脑海,涵娟不明白,说:“我不信,如果我不要的话也会还你,不可能做那么恶劣的事。”

  “我想也不是你,一定是李蕾。”他立刻说,担心她不自在。

  他不明白,提到李蕾更是涵娟的痛,幸好家门在望,她不必去接这个话题。

  伍家一片漆黑,月在斜斜瓦檐后仿佛窥视的眼晴,某处桂花正吐著芳香。

  “谢谢你今晚的米粉汤,还有卤蛋……呃,我可以请你看……电影吗?算是回报……”承熙有些结巴。

  “看电影?”她睁大眸子。

  “是免费的。我小阿姨在国际学舍后面的电影院当收票员,我偶尔会溜进去看。”他忙解释:“不过那都是美国片子,专门给外国学生和美国阿兵哥看,英文得用猜的。”

  是约会吗?说好还是不好呢?他眼中有热切与期盼,她抑住羞怯说:

  “可以呀,不过你得用功读书,考上高中才行。”

  “你好像很喜欢逼我……”他半认真说。

  远处有铃响,一辆三轮车由塯公圳的烟气中慢慢出现。

  “可能是我爸妈回来了,你快走吧!”她有些惊慌,催促他。

  也来不及目送,她匆匆进屋,心还噗噗跳著。喜欢?他用了喜欢两个字?没错呀,她就是爱逼他,对他比对别人多怀一份心肠。

  三轮车辘辘踏过门前,帆布猎猎作响,并没有停下,所以不是爸妈归来。

  哎,真该多留他一会,这夜有著甘糖般温甜的滋味,未结束已令人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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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微如毛的雨丝,东西南北飘著若有又若无,缓缓洗蓝了天空,蕴化出鲜翠的气味。外省婆迈著小脚步定出杂货店,望著不远处的塯公圳,叹口气说:“若不贪求的话,这还真像江南侬家的三月天。”

  旁边的两个女孩不理会她的叨念,迳自挑选罐子里的蜜饯和糖果。外省婆的怪是中段有名的,老纠愁著眉,一身黑灰对襟衫。丈夫死于逃难,相依为命的就只有一个时髦洋化的女儿。

  女儿高挑漂亮,进出总卷发浓妆及短裙高跟鞋,听说是和美国大兵交往的酒吧女郎。幸好她们对小孩还不错,生意尚佳。

  店面极小,由甘蔗板分里外,板上贴了很多黄梅调剧照,好不容易发现一张时装的,曼玲大叫:“是尤敏耶,我正收集她的画报,太棒了!”

  尤敏确实美,眼睛清媚极富现代感,“玉女明星”四个字就是因她而创的流行词汇。涵娟问:“婆婆,那张可以送我们吗?”

  “拿去拿去!我那板儿不扒光,你们心里总不舒坦。”外省婆说。

  两个女孩立刻将画报放进袋子里,免得外省婆反悔,然后笑嘻嘻地穿过马路到国际学舍。

  春天到了,几株矗高的椰子树特别青绿有精神,阔扇叶在风里摇曳生姿,矮的灌木丛则开满粉白嫣红的杜鹃花,灿烂夺目。

  “还有十分钟,我们先不要去吵叶承熙。”涵娟看看手上的表,那是金枝为换新表“好心”给她的。虽然大壳面黑腕带很上气,但能显示时间她就满足了。

  灌木丛后是铁丝网围起来的运动场地,常有外国人在里面比赛,承熙说是“网球”。涵娟看过几次,承熙也解释过规则,但她还是不全懂。

  再走下去是篮球场。外国人不用时,本地人也会来打球,像承熙和他同学就常在这儿杀得满场飞。

  小路的另一边有脚踏车棚和管理处,即承熙新的打工地方,比菜市场好,因为可以安静地念书写作业。

  自从去年那餐鱼丸米粉汤后,两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电影约会。承熙的小阿姨玉雪曾听过有涵娟这号人物,头一回见承熙带她出现在戏院时,先张大眼再忍住笑,当晚自然逃不过审讯。

  “不是女朋友啦,伍涵娟帮我很多忙,她也爱看电影,反正我很容易……”他口齿不清说。

  “你容易,我可不容易,都是利用我哇!”玉雪看著脸红似关公的外甥,又是大笑。十五岁半的男孩已收过情书,但涵娟是唯一在嘴边念过的。

  玉雪是卖票收票的小工友,再每天清一下空运来台的可乐及爆米花机器。她不太看洋片,因为英文没懂几句,除非俊男美女或梦幻卡通才瞄上两眼。以她看来,那些叽叽呱呱的洋姐洋哥,怎么都比不上“江山美人”的林黛和赵雷哩!

  但承熙和涵娟可不同,他们看得很认真,散场后还热烈讨论,尤其萤幕没有翻译,两人猜测难免有出入,更增添乐趣。

  慢慢长大见识广后,才知道他们看的电影是美国直接来的,比西门盯首轮戏院还快,甚至台湾不放映;有“国王与我”、“金玉盟”、“北非谍影”、“仙履奇缘”……等无数影片,包括这一天上演的“乱世佳人”。

  “时间到了吧?”含著糖的曼玲急急说。她一发现承熙和涵娟的电影约会后,也要求加入,但她对英文没兴趣,浪漫爱情片才看,不是相守就是分开,比较好了解嘛!

  曼玲特别迷“乱世佳人”,因为场面壮观音乐动听,男女主角一出来,不必开口就教人心醉神迷了。这部片子太长,上回只看一半,今天来赶结局的,她可挂念好几天了,连弹钢琴时都好像在一大片棉花田里。

  承熙正在棚子内修脱掉的铁炼,见她们来,说:“等我把这辆脚踏车处理好,一个英国人的,他会付我tip。”

  “tip?”涵娟不懂。

  “英文的小费啦。”承熙解释,并拼给她听。

  后面的管理站传出凄楚哀怨的黄梅调,玉雪走出来说:“咦?怎么都在外面?戏快开演了。”

  “我还没忙完,你们先进去看吧。”承熙说。

  玉雪是二十来岁的女孩,有承熙的深轮廓,烫著硬短发,穿规矩的衬衫四片裙,不太笑的。以她的经验,只要笑脸一多,那些洋人可哈哈打雷似的纠缠不完,光是卷大舌的洋文,让她想著就累。有时看见他们手中勾著妖娆的台湾女孩,她就怒瞪过去,气她们的不知羞耻。

  电影院内已黑抹抹的,涵娟和曼玲轻手轻脚坐入最后一排,迫不及待地沉入郝思嘉那爱恨情仇的华丽世界里。

  一会儿承熙悄声进来,涵娟已留走道的座位给他,让他的长脚得以舒展。然后再递过细心包著的杏仁酥和馒头,知道他肚子一定饿了。

  承熙也暗中给她一样东西,一张方正的纸片写著整齐的中英文,就电影亮光看到“Moon  River”的标题。她笑起来,是“第凡内早餐”的主题曲,偶尔说了喜欢,他竟千方百计找到。

  承熙见她的笑容,也心满意足;她给他的太多了,难以形容的感情,只愿无止境的回报。

  在安静里,萤幕中人经历著生命的酸甜苦辣。这对他们而言是个亲密及安全的世界,不怕外人眼光,忘记考试压力,共同以心做著不同时空的梦。

  尚是保守的时代,连自己都不敢说是男女朋友,又常有曼玲夹在中间,是一种青涩深沉的动心,比同学更贴心,比兄妹更多一份默契。就如这电影院的柔暗舒适,看不清彼此,但音乐和故事都如此醉人,在醉人中情愫滋长,植入生命。

  最后一幕,白瑞德离开,郝思嘉茫然,但接著又倔强著脸,想著还有明天。

  曼玲哭了,在亮灯后埋怨说:“电影还没演完嘛!男主角怎么可以走呢?他应该知道女主角是爱他的!”

  “我想男主角不知道,因为我也一头雾水。”承熙对爱情片较没感觉,在他心中,涵娟是唯一的女主角。

  “经过那么多苦难和挣扎,居然不能有好结果,好像一切都白费力了,怪不得片名叫‘gone  with  the  wind’。”涵娟也眼眶红红地说。

  “管他什么wind,我相信男主角有回来,只是电影没演到而已。”曼玲坚持。

  “我市女中的同学说,这电影是有书的,翻译成中文叫‘飘’,我们找来看看,或许男女主角真会和好呢。”涵娟也期盼著。

  她那孩子气的可爱模样,又让承熙心里盘算著:要如何找到这本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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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日的午后人车较平日稀少,涵娟一行人走过塯公圳上的石桥,来到对面的教堂,大大的十字架闪耀在蓝天下。

  玛莉特别给曼玲一把钥匙,可以在小聚会所没有人时练琴。隔道门有个休息室,大片玻璃外是九重葛花架,光线足景色好,遂成了承熙和涵娟的私人读书处。

  曼玲进入琴室,音乐声叮咚传出。涵娟忙将Johnny Mercer写的“Moon  River”歌词敞平在桌上,看完英文,再读承熙的译文。

  月河,比一哩还宽

  有一天我将优雅地穿过你

  哦,织梦者,你总令人心碎

  无论你往何方,我将随你而去

  两个飘流的人,启程去看世界

  世界辽阔永看不尽

  我们追逐著同一道彩虹的尽头

  等待在弯曲处

  我的越橘老友,月河,和我

  涵娟轻哼几遍,兴奋地说:“你翻译得好美呢!”

  “我同学家有唱片,我帮他解了一下午的数学题,他才借我听。我用口琴练好久,抓到一些音,可以你来唱,我当伴奏。”承熙说。

  “先不要唱,会吵到曼玲。”她说:“我好喜欢这个dream  maker,电影中的荷丽虽是应召女郎,但再卑微的人都有权利作梦,梦想使人变得可爱有光辉。”

  “我却先想到two  drifer,两个飘流的人,就像你和我,一起去看世界。”他眼眸深邃晶亮,带著感情说。

  涵娟被看得脸发热,忙说:“我的彩虹就是高中大学,你不好好努力,小心我一脚踢下你喔。”

  “你一向都很‘残忍’。”他笑著说。

  “一点都不,我可都是为你想。”她态度认真:“你多优秀呀,虽然小学我都赢你,但现在你数学理化都比我强,你不升学,还等著那些不如你的人爬到前头吗?我不准,你可是六年五班的……”

  “……的班长!”他接下去,还是笑,“我这班长就要当一辈子不能退休吗?好累呀!”

  “没错,累也不能停……”她说著,在纸片上的手突然碰到他的,心一震,呼吸有点不顺。最近老是这样,特意避开,又常常肢体相近,一种危险快意的近法。尤其单独相处时,更有来自他的紧迫感,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或稍稍举手投足,气氛就变化,火般的感觉延烧到脸庞和心头,愈燃愈炽。

  他仍凝视她,以十五岁青春纯挚的眼眸……

  涵娟慌慌走到琴室,看曼玲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弹奏,像抓到什么似的叫:

  “再练也没有用,你这B音都没降半阶,五行啦,你都没感觉吗?”

  “天呀,你干嘛不早说呢?”曼玲皱眉。

  “我等著你自己纠正呀!都要考音乐科的人了,连错误都听不出来,巴哈先生肯定会昏倒!”涵娟说。

  “死掉的人才不会昏倒!”曼玲反驳。

  承熙微笑问涵娟:“奇怪了,你又不会弹钢琴,怎么知道余曼玲弹错了?”

  “她就是怪,老说大调和小调不同,旋律会告诉你,不对劲就不对劲。”曼玲哼一声:“玛莉师母说涵娟有天生音感,可惜呀,没有我的跛脚,学不了琴!”

  “余曼玲,你干脆别练了,免得我也遭殃!”涵娟生气地说。

  “小姐们别发火,怎么每个人都成了郝思嘉了?”承熙忙打圆场:“来唱‘Moon  River”好不好?我有口琴,余曼玲弹奏,伍涵娟唱歌。”

  他不等回答,就吹起清亮的音符,开始时走调得很厉害,涵娟受不了便主动加入以歌声纠正,曼玲再用钢琴跟上来。悠然中带著凄美的曲子,消去了冲突,使气氛融入一种感性的向往中。

  承熙看向涵娟,她整个人浴在黄昏暖橘的光影中,幸福也随之浮荡在他的体内。他一直很喜欢她,是男孩对女孩最纯真青涩的爱恋,但此刻又多了一些东西,想到娶她的念头。涵娟期盼将来有一栋西式洋房,四面玻璃外都种满花朵,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花的姿妍相伴。

  他强烈地想给她这样一栋房子,和她一起朝夕相守,她是他永恒的新娘。

  涵娟则悬念著她的梦,有一日将优雅地穿过月河,到达彩虹顶端。承熙当然也有他的梦,有时甚至比她的还重要,他们有彼此的力量,来脱离这无梦的地方。

  曼玲弹得高兴了,仿佛音乐也有了生命,雀跃著希望。她眼前的两个人,男的英挺,女的灵秀,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双呀!

  她也曾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有时是对承熙,因为他抢走了涵娟;有时却嫉妒涵娟,因为涵娟得到天下第一帅哥的死心塌地。

  但她也明白他们都是好朋友,心中永远有她的一席位子。于是这星期日午后就成为她最美丽的记忆之一,承熙和涵娟如同好莱坞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是弥补她残缺生命中最浪漫的存在象征,不许消褪与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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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度陡然升高,漫著初夏的味道。原本这远征充满了兴致,沿著塯公圳而行时还风清柳摇,但汗水一出来就不太舒服了。

  “累吗?要不要改搭公车?”承熙腿长,不自觉走快,常得停下来配合涵娟。

  “才不,这点路算什么呢。”她面不改色说。

  从信义路到牯岭街,抄小路约一个多小时,目的是买“飘”的二手书。

  承熙在车棚打工的钱大半归公,只留零头在手里,涵娟则省下早餐钱,他们凑了半天,决定去时还不累用步行方式,回来再坐公车。一路上或聊天唱歌,或出习题来考对方,热了就停下休息喝水,这样的“远足”也不是第一次了。

  穿过迷宫似的小巷,回到大路后人潮渐多,大半是附近的年轻学子。承熙没穿制服,一身父亲的旧衣裤,猛一看还真像大人。涵娟则穿改自金枝衣服的衫裙,有些宽,更显出她的娇小稚气。

  远远闻到书香味,如沙漠行人见到绿洲,所有疲惫一扫而空。

  牯岭街书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战败回国时,因大量书籍流入而兴旺;政府迁台后不少大陆书画亦加入交易,使市场更形热络。如果有心的话,学生可在此找到各年代的古老教科书,甚至收藏家挖到宋孤本明善本的消息也时有所闻。

  他们一间间小铺寻著,除了“飘”之外,也翻出许多有用的参考书。

  附中和市女都是名校,老师要求高,光课本不够,还需一堆补充教材,这对穷人家的子女都是沉重的额外负担。

  承熙常只买一、二本重点科目,其它都用抄写或打游击借的。因为功课好,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涵娟曾假装弄丢参考书,被金枝骂一顿后,再买新的转赠给承熙,她不喜欢他去求人的委屈和穷气。

  但初三下要买的书实在太多了,涵娟的谎言不能一编再编,只好合用或努力替他抄。此刻看到这么多便宜的二手货,如何不心动呢?

  绕了一圈,他们有了犹豫及争执。承熙说:“前面一家的‘飘’最便宜,我们就买了吧。”

  “不买‘飘’了,我们买一直缺的理化、英文和国文试题整理。”涵娟说。

  “为什么?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就因为‘飘’吗?”他皱眉。

  “‘飘’一点都不重要,将来还可以再买。”她说:“我们多买几本参考书才实际,你也不必在学校看老师同学脸色或抄个半死了。”

  “我不怕抄,也不怕看人脸色,我手上的茧和脸上的皮都够厚。”他笑著说。

  “我却最恨看人脸色,那是最没有尊严的事。”她说。

  他坚持:“我只想买‘飘’给你,那是我答应你的。”

  她沉下脸:“我不要‘飘’。”

  “我也不要参考书,没它们我书也念得好好的。”他不愿钱花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你念得那么辛苦……”她说。

  突然,前方有四个男生冒出来,乎著叫说:“叶承熙,和女朋友逛街呀?难怪找你打篮球都没有空!”

  慌乱中涵娟离得远远的,没听到承熙怎么应答。“女朋友”三个字已够惊心,在脸颊弥泛桃红,在手心淹漫成汗,分不清是羞是急。

  为了让自己忙碌,她作主用两人的钱买了参考书。

  几个大男生嘻哈一阵,挥手告别后承熙脸色暗红,似被大力嘲弄过,但笑容是闪亮灿烂的。

  “我买参考书了。”涵娟镇定地指著手上的纸包说。

  “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不需要的。”他笑意消失。

  “但我心里比较高兴。”她说。

  “我却不高兴。”他唱反调说。

  好奇怪呀,总是为对方著想;为何人会产生如此温柔的心情,会以某人的快乐为快乐呢?

  所有的争执,承熙终会顺从她。两人又逛一会,还在一家电器行前看新鲜的电视机,萤光幕跳动不太清楚,但围观人潮仍很专注。台视去年才开播,大部份人还不懂得有关这方形盒子的一切。

  日影西斜,他们到公车站买票,才发现涵娟没估算好,仅剩下一张票的钱。

  “都是我的错,没有仔细数。”她焦虑说,这半天下来已经很累,再要走一个多小时,感觉好遥远呀。

  “没什么大不了,你坐车我走路,说不定比你还快到家哩!”承熙安慰她。

  “怎么可能嘛!我真糊涂,叫我坐车也心不安,干脆我们都走路。”她说。

  “别傻了,只要一个人辛苦的,又何必两人都拖下水呢?”他反对说。

  若是平时,涵娟不会有难不同当,但今天偏例假在身特别疲乏,承熙又不容分说,她只有接过票,看他跑到马路另一边,还笑说:“我们来比赛!”

  他一直是阳光,即使自身环境艰苦,充满著无奈挫折,还是设法带给人信心和欢笑。以前她曾被他突放的光芒灼伤了眼而心存敌意,他都包容著,到了真正接近时,才知那是温暖人的和煦。

  他的光和热会长长久久吗?希望是。

  涵娟坐上车,仍在一股无名的沉醉中。过几站后,承熙赫然在街旁跑著,她再也不顾众人眼光,开窗大叫:“叶承熙加油,你会赢过我的!”

  “我会等你!”他用力挥手说。

  风吹入窗有极幸福的感觉,知道他在某处与她并行前进,为的是彼此。等车子到了塯公圳,她注意著四面八方,一看到承熙的身影就随即拉铃下车。

  他满身是汗,长途跑步逼出一份阳刚的活力,浓眉黑眸都泓亮著,盯著她时更带著感情。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她激动地拿出手帕拭他的脸,他本能承接,两只手触著了又握住,热熔熔地澎湃到心里翻腾不已。

  “还有三站,你怎么不坐了?”他温柔地问。

  像惊醒般,她抽出手说:“不忍心你一直跑呀!”

  “哎,你下车也不能轮到我去坐呀。”他其实内心高兴,笑出来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有笨的一面。”

  “谁说我笨?”她立刻回驳:“我可比你聪明,考试名次都在你前头,事实可以证明哪!”

  “没见过你那么好强的人,一点都不认输。”他气息渐稳,接过她手上的书。

  “敢说我笨,我们联考见真章,没考上第一志愿的是小猪,必需在脸上画猪鼻子!”她以少有的顽皮说。

  “如果我们两个都考上了呢?”他反应极快地问。

  “你能吗?我只想著怎么帮你画成全世界最丑的猪哩!”她激他说。

  他当然和她斗嘴,更喜欢看她笑靥如花,清嗓如铃。他们最后合唱著「Moon  River”,把句尾的“huckleberry  friend”改成“piggynose  friend”,几乎笑岔了气。

  他的眉眼俊朗如日,她的眉眼清亮如月,互映著人间最纯挚的灵魂。

  只要眉眼澄澈,眉眼无愁,他们可以这样走上千百年,宛如在盈盈月河中,让梦织出迤洒的流金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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