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母隐忍着没说什么,表情充满了对儿子的关切和担优。可是她的心里十分明白,所有事情的起源都是因为粲粲的关系。
“粲粲绝对是自扬音乐前途的阻碍。”送走叶精秋之后,伊母对丈夫肯定的断言。
她沉思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唉——当初你决定要收养粲粲的时候,我曾担心过这样一个聋哑的女孩,会不会给我们的生活造成不便。事实上,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粲粲是个好女孩,帮了我很多忙,从来也不让人操心。可是……”
“如果粲粲是个正常的女孩就好了,音乐是自扬的未来,偏偏粲粲听不到音乐。真是遗憾啊——唉!”不多言的伊父也重重地叹息。
粲粲回来后,就径自回到了房间。伊母和丈夫讨论过之后,来到粲粲的房里。
伊母坐在床沿,沉默了一会儿,正色的对粲粲比画:“粲粲,你知道自扬的理想是什么吗?”
“成为一个音乐家。”
“没错!粲粲,你也知道,我们全心地栽培他,可是类似这种事情如果再发生的话,自扬的将来会很辛苦。你和他出去,他时时时刻都想保护你,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分心照顾你,对不对?”
“对!我以后不会再和自扬哥哥出去了。”粲粲想法单纯的回答。
“不!粲粲,不只有这样……我的意思是——将来不要成为自扬的负担,可以吗?粲粲,求求你,不要怪我,我是自扬的母亲,我知道怎么做对自扬的前途才有帮助……他已经在申请外国的音乐学校,如果奖学金下来,最快暑假就要离开了。甄试如果通过的话,他可以得到更多的资助。他正要飞向他的理想和目标,我们不能阻拦他,你知道吗?你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没有办法帮他什么,反而会是他的负担——粲粲,原谅我这个自私的母亲,不要怪我这么说,好吗?”
“妈……我怎么会怪你——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一点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你是我唯一知道的妈妈,自扬哥哥就是我的亲人,我和你一样都希望他能够实现理想,我不会……我绝对不会成为他的负担,也不会有……有非分的想法。”粲粲的心绞紧,脸上却坚毅得不愿露出软弱的神色。
伊母凝视着粲粲的表情,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看得出来,粲粲表面柔顺,内心其实非常坚强刚毅。
住在伊家八年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根本很少让人烦心,她聪慧灵巧,伊母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帮忙家中的事务,称职的扮演着照顾伊家的女主人角色。
“粲粲,谢谢你!”伊母感动的握住她的手,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
粲粲坚强的不愿掉下眼泪,她抽开手,比画着手语:“我决定了,我很快就会搬出去。妈妈,还记得我曾经跟您提过的吗?学校老师很喜欢我,所以介绍了一份工作给我。”
伊母点点头比:“我记得,你对我们说过那份工作的性质了,可是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确定,不希望你这么快就搬离开。”
“妈妈,那份工作真的不错,也很适合我。如果我搬出去,还是可以常回来看你,你们是我的恩人,是你们养育。照顾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你已经决定了,是吗?对不起,粲粲,你是个好女孩,一定会找到一个全心爱你、关心你、照顾你的人。不要恨我——不要恨我——”伊母的心里万般不舍,但是为了儿子未来的前途,她只有牺牲情同女儿的粲粲。
“不!妈,我的心中只有感激,没有恨,一点都没有。”她平静的摇头。
伊母回到卧室,伊父正拿着书在床上阅读。伊父是个中规中矩的大学教授,有着儒者的雅量和淡薄名利的修养,但是关系到自己儿子的利益、前途时,还是不免有世俗的偏见和想法。
天下父母心,不论有多崇高的志节、多宽容的爱心,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儿女,难兔还是抛不开、参不透、放不下许多私心。
伊母开始叙述刚刚和粲粲讨论的结果,最后说:“粲粲快要高中毕业了,她很久以前就告诉过我,她想要找个工作,自己独立。从前我不答应她,是担心她会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我答应让她早点搬出去。”
“家里的事情,你决定就好。”伊父手里厚重的书本还是没有放下来过,家中的事情几乎全由在贸易公司上班的太太作主,他向来没什么意见。
伊家为了栽培儿子伊自扬,几乎用尽了每个月收入和家中的积蓄,光是一把音质优美的小提琴,动辄要价百万,每个星期请名师教授的费用,也是高得惊人。伊家只是个平实的小康家庭,如果伊自扬想要出外深造,国内的甄试和比赛、表演,他必须全力以赴拿到好成绩,以便申请出外的奖学金。
伊家养育、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粲粲八年了,这全是因为伊父对好友的承诺。伊母自认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如今,粲粲快十八岁了,能够自己独立,他们对死去的好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伊自扬在自家门口告别了何静媛后,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进客厅。
半夜,伊母无法入眠,担忧地起身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了好几个小时。
伊自扬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看见了等候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
伊自扬说完,转头环顾客厅四周,看不到粲粲,心想她一定是上楼睡觉了。
“自扬,让我看看你的伤——医生怎么说?”伊母焦急的站起身检视伊自扬的伤势。
“医生说伤口不怎么严重,妈,都没事了!”伊自扬将手藏在身后,没有透露医生交代两个星期不能拉小提琴的事。
“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今天晚上你根本不应该出去的!下星期的甄试你还能够参加吗?如果没办法参加,那么你努力争取的机会,就要这样平白失去了!我真不明白,自扬,如果你的理想没变的话,就应该全心全意的去实现才对啊!这种意外千万不能够发生的,以后一定要特别小心啊!”
“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母亲对他的期望很高,对于这样粗心的意外,他感到愧疚难堪,下意识地握起拳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他立即痛楚的拧起双眉。
“自扬,我要你辞掉手语社社长的职务,专心应付学校的课业和练习小提琴,粲粲高中快要毕业了,她跟我们说,她要搬出去住了。”伊母低沉严肃的说出粲粲的决定。
“什么?粲粲什么时候决定的?”伊自扬全身一颤,无法接受母亲突然说出的话。
要他辞掉手语社社长的职务并不困难,困难的是粲粲离开他——他好后悔.是因为今天眸卜的事信十件仅。让粲粲下了这样的决定吗?他们在一起相处八年了,他的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
“今天晚上,我和粲粲谈过了。”
“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她一定非搬出去不可?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粲粲她怎么有办法出去独立生活呢?”没有办法的是伊自扬,他一直习惯了有粲粲在身边,在家中,无论他走到哪里,善体人意的粲粲总会跟随着他。
“粲粲之前就和我商量过了。工作的地点,坐公车要将近两个小时才到,她说工作的地方包吃、住,随时都可以开始上班。”
一阵阴郁袭上伊自扬的心里,令他有说不出的沉重难受。他低着头看着手掌的伤口,问母亲:“什么样的工作?”
“是在一家诊所里面帮忙,诊所的地下室还有护士们的房间,粲粲将来就住那里的宿舍。”
“粲粲要做什么?”
“那个诊所医生的女儿,是个天生听障的女孩,也在粲粲的学校读书,所以医生不介意聘用聋哑的助手。况且粲粲在学校读商科,做一些记账和配药的工作,她一定能够得心应手。”
“他们能和粲粲沟通吗?”
伊自扬担忧的问。
“你放心好了!他有一个聋哑的女儿,就连护士都会简单的手语。自扬,他们一定会善待装集的。”伊母强调最后一句话,无非是要稳定自扬担忧的心。
“是吗?是吗——”他的担忧从知道粲粲要离开以后,就不曾停止过了。
伊自扬又和母亲说了一会儿活,之后颓丧的走上三楼。
粲粲的房门紧闭着,他想要推开门进去,手又迟疑的停在空中。门缝里的灯光昏暗,粲粲一定已经睡了。
粲粲长大了,终于要离开他的身边。
他颓丧地回到房间,没有开灯,让窗外淡淡的月光投射进来。他将自己重重的丢在床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空虚。
虽然大学毕业后他就会出外深造,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殡染也会离开家里,离开抚育她八年的家人。
她像他一手呵护长大的幼虫,即将破茧而出,飞向广阔的世界。不知道美丽的蝴蝶展翅后,还会不会记得回到呵护她成长的双手里?
唉!想不到粲粲还没有离开,他的心就开始想念她了。
***
窗外下着雨,雨水聚积在叶片上.聚成饱胀的雨滴.叶子终于承受不住地让水滴滑落,水花散落在窗台,我知道那里应该发出声响,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
我对你的爱情,也像这水滴的声音,你听不到,如此渺小、微弱,想紧紧的攀附在叶片上,但最后只有静静地滑落在你的身旁。
音乐是浪花,是海,我是个小水滴。
你选择游向大海,我选择蒸发在你的身旁。
再见了,我的家、我的爱——
这世界再也没有让我如此留恋的地方了,因为有你。
我的生命,我的空气,我的水,我的存在,因为你。
我不会离开你,我的爱会永远在你的身边,你只不过看不到、听不见而已。我会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爱你。
粲粲合上了日记本,八年的记忆刚好结束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她收拾好行李,最后再环视房间四周一次。
伊自扬受伤后的一个星期,她就开始准备要离开伊家了,原因是诊所的医生和她谈过之后,希望她提早在高中毕业之前就搬到诊所宿舍。
一来诊所现在急需人手;二来诊所离学校很近,粲粲可以和医生的女儿一同上学;三来,这个年近六十岁,亲切、慈祥的医生,从第一眼看见粲粲时就很喜欢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女儿一样,引发他怜惜的情感。
室内灯光突然一阵闪烁,粲粲收好日记本,回头一看。
是伊自扬,他快速的比着:“你不必这么快就离开!”
他从学校回来,就听母亲说粲粲今晚要准备离开。他旋风似地来到粲粲的房间,环视空荡荡的四周,看见她收拾整齐的两大箱行李摆放在门边。
“徐医生人很好,他要我早一点去帮忙。”粲粲比画着。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就走,至少也等到你高中毕业。”伊自扬比着手语,受伤的手掌隐隐作痛。
“没关系,我早晚要离开的,而且我还是会常常回来啊!这八年来你们真的很照顾我,我和普通人不一样,你们为我付出的要比别人还多。我很麻烦,一直都让你们担心,我不能再留下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伊自扬看着粲粲的手势,脸上显现出温色。
“不要说麻烦!你从来没有麻烦过什么,你住在这里八年,家务事全是你一手包办,是你在照顾我们!”
“不错,我只能做这些,到了外面,我什么都不能帮你,还连累你受伤。发生事情的时候,我只能惊慌地站在一旁,我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不能听、不能帮忙……像一个没有用的人……”粲粲心情沉重地比画着。
“粲粲,不可以这么说!不可以、不可以!”伊自扬激动地说,他握紧粲粲的手,想要阻止她继续比出另一个不能。
粲粲抽出手比着:“自扬哥哥,谢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你不欠我什么!”伊自扬的手势打得非常激动,他不顾手掌上的伤口刚刚愈合,白色的纱布渐渐染出了红色的血迹。
粲粲看到了血迹,眼明手快的上前握住他的手,对他摇摇头,要他不要再比了。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要动——”
伊自扬迅速的抽出手,深深的凝视着粲粲,很想将她紧紧的拥住,乞求她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粲粲,不要看轻自己,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知道,拥有你的人会很幸福,要有自信,不要认为自己有残缺就不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粟装,你一定要争取,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想要什么就要努力去争取,知道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票奖,告诉我!”
“我想要自己独立,这就是我想要的。你不断地努力争取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也会加油的。”
粲粲神情坚定,柔顺的外表下,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
她深深的望着伊自扬,慢慢地抬起手又比:“自扬哥哥,不久后你也要出外了,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将越来越少,距离也会越来越远——离开你以后,我会想念你,我会永远的把你放在这里——”她最后比着自己的左胸口,两只手紧紧的贴在心上。
他沉迷地看着粲粲的表情,心脏痛苦的揪紧。八年的回忆、八年的感情、八年的笑与泪、八年的快乐和悲伤,都要远远的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失去她,这种椎心的痛苦,就是对他在音乐和粲粲间作了选择的惩罚。
为了音乐,他必须割舍掉最珍惜的感情。音乐和梁集,他为什么不能两者都拥有呢?为什么?
”粲粲……粲粲……”他低声的轻唤她的名字,心想纵使粲粲听不到,也能感受到。
他紧紧拥住她,留恋不舍的想要挽留什么,顺从自己的心带领着自己的感觉,猛然吻住了粲粲的嘴唇,那温暖柔软的花瓣,是他今生唯一想要靠近的地方。
每一次他们相偕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紧握着粲粲的笑地吻着她比画的手,心里总会涌上一股悸动。他渴望看见她挂着笑脸迎接他回家,期盼她慢慢地靠近自己。
这一刻他终于了解,原来他早已经对粲粲产生了比兄妹还要深刻的感情。这份感觉和依赖,是爱情,不是亲情。
粲粲不自觉的挽住他的腰,闭起眼睛,感受到自己仿佛被一道光芒照耀着,灿烂得像置身在天堂。
他们的心灵撞击着彼此,再也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没有任何音乐可以演奏出来。
伊自扬托住她的下颚,吻像雨点般不断地洒在粲粲的脸上。
过了许久,伊自扬放开手,用那深透的眼睛怔怔的凝望着粲粲。
他们俩彼此互望对方,身体呈静止的状态。
伊自扬猛吞口水,下定决心要对粲粲表明自己的感觉。
“留下来!粲粲,留在我的身边,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粲粲迷乱的看着他的手势。如果他在下雨的那个晚上这样对她说,她会马上跪倒在他的面前,亲吻他的脚、他的全身,对他感激的俯跪在地。
但是——伊自扬的妈妈让她明白,有缺陷的人,怎么能奢望这么完美的爱情?
她冷静的分析,知道自己只会是他未来的负担和阻力。
真心的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自扬径自比着:“粲粲,我想通了,我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我不要去甄试,我可以不用出外,我要留下来,在国内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音乐家,我可以教学生,你教手语,我们可以一起开课、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必分开。”
粲粲眼中含着泪水,微微的笑着。
“不!自扬哥哥,我决定离开,我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触外面的人。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未来,我们要走的是不同的路,我不想留在你的身边——”
她痛苦的比完最后一句话,一颗心也渐渐地枯萎凋零……
伊自扬清楚的看着粲粲的手势,不愿相信,无法理解,只感觉到胸口胀痛,手掌不自觉的紧紧握住。
粲粲看见他握紧受伤的手,担忧的触摸他的手指。
他像触电般倏然起身,退后了一步,嘴里喃喃的说:“你不想留在我的身边,我有我的理想,你有你的未来……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我以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不想留在我的身边……”原来是粲粲想要离开,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原来是他自己太过于一厢情愿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艰难的用手指比着同样的一句话,一次又一次,他再也想不出第二句话来,胸口的痛楚远超过手的伤痛。
最后,他旋风般地离开粲粲的房间,没有看到粲粲崩溃的表情,痛哭流涕的哭倒在床边。
***
粲粲离开了。
父母送走她的那一个晚上,他在房间拉了整晚的小提琴。
拿着弓弦的手掌不断渗出血来,他还是毫无知觉,不断地演奏小提琴里最艰难的曲目。
他拉了几首轻快的舞曲,只希望他的心情也能够跳跃起来。
之后,他一次又一次的拉著另一首带着淡淡哀愁的曲调,希望那音乐可以超乎人间至美的境界,期盼那灵魂能够随着旋律飞翔——
他把心中最深沉的悲伤今都转变成手指的旋律,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触摸,都是他倾泄的情绪、抒发的感情。
他在黑暗中和音乐起舞,努力全心全意地让旋律与灵魂融成一体,发泄喜怒哀乐的情绪。
天亮了!突然间,伊自扬右手的弓弦掉落在地。是他受伤的手,不自主的无法握作弓弦.他弯身想要捡拾,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痛楚,脑中一阵晕眩,脚步踉跄,久久站不起身来。
待他抬头看向窗口微露的晨曦,心中恍然明白,从今而后,他的生命里只剩下音乐是他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