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悦依言坐下,姥姥用自己干枯发皱的手轻轻地扶起悦悦的小手,揉揉捏捏、又捏又抚的。自从昨天第一次见到悦悦,姥姥就不由自主地喜欢这位没有骄态的富家小姐。她欣赏悦悦不拘束的言行、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及她表达的感情,都像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感动,只有一点让姥姥有些疑心的,就是悦悦从不谈自己和家人。她好像拿着一面盾牌,只要遇上触及到自身的事,她就高高地举起抵挡。要挡着什么、防着什么?姥姥不动声色,只有假装糊涂。
“姥姥,您需要我替您打点行李吗?咱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
“还不都是那几样老东西,我老太婆有什么好打点的?唉!我人老了,就是喜欢有你们这些标致的女娃们作伴。悦悦……说说你自己吧!”
“我……我……”悦悦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极不愿为了替自己伪装,再编更多的谎。“我哪有什么好说的?姥姥,明天我可以和您坐一辆骡车吗?”
“怎么?你不想和新婚的夫婿坐同一辆吗?这么害羞,怎么替我生曾孙子?”霍老夫人并不介意悦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姥姥!”悦悦羞怯地发嗔。
“别不好意思了,我说悦悦啊——你知道吗?我还是不敢相信!毅儿真的讨媳妇了,说不定他会这么定下来。先前让我和他爹娘都为了他的事伤透了脑筋,都已经老大不小,还一味拒绝家人替他安排的婚事,我们都以为他还忘不了碧柔……”姥姥喃喃地说道。
“碧柔?”悦悦已是第二次听到这名字,强烈地感觉到威胁。
“喔!你不知道,霍毅没有告诉过你吗?那我老太婆就太饶舌了。”霍太夫人捂着嘴,一副顽皮的样子,活像个大姑娘似的。
“好姥姥,您不说也没有关系,只是不知道哪天我会从下人们的口里听来,说不定啊——还要更精彩呢!”悦悦以退为进地想要套话。
“你这小姑娘,真是鬼灵精!听你这么说,好像我非说不可了!”霍太夫人愉快地拍拍悦悦的手说道。
悦悦整整身子,坐定,专心地看着姥姥,一副已准备好要听讲的样子。
“好好好!我说,反正咱们回到了北京,你就会看到碧柔的。她是霍毅他娘那边的远亲送来寄养的表侄女,从小就和霍楚、霍毅一块儿读书玩耍。这小女娃儿长得真是美,美得带着邪气;美得男人看了都要瞪直了双眼、失掉了魂;美得让我老太婆觉得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她的美只能给一个人看,又不能给两个分享,她也只能选一个。”
“霍毅爱碧柔吗?”
“爱?我想有吧!”姥姥努力地回想模糊的记忆。
“这就是霍毅离开的原因吗?”
“也是、也不是。霍毅本来就打算到外国去见识见识,更何况毅儿一直很尊敬他大哥,凡事都得要长幼有序嘛!不是吗?唉!”姥姥喟然长叹。
“长幼有序?那么碧柔她到底喜欢谁?”
“谁都知道,她两个都喜欢,老是这里逗一逗、那里挑一挑的,弄得他们兄弟俩又爱又恨,差点儿就反目。”姥姥一想到就不禁摇头。
“有这么严重?”
“霍毅坐船离开的那一天,就是他大哥成婚的日子,你说严不严重?”
悦悦沉默不语。她听得越多,就好像对事实了解得越清楚。原来霍毅计划带着假扮的妻子回家,表面上是要应付他爹娘,实际上是想要用她来做障眼法,不但让人忘记他和自己手足相争的那段过往,还可以彼此避免尴尬难堪。
“好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毅儿这孩子我很清楚,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一旦他选定了你,就不会后悔。等你们一起回到了北京,见到碧柔,也好让她死了心做霍家的大媳妇。悦悦,霍毅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会幸福的。”
悦悦听到这些话,就像咬破了胆,满口的苦汁。她很清楚,霍毅是选了她,但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替自己解围。他早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三个月后就可以全身而退。
幸福?幸福这东西是什么?幸福,应该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家,有个互相扶持的人,天长地久永远在一起。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虚假的身份,踏不到实地、够不到天际。她早晚要走,她在这里带不走任何一颗关爱的心,就不要再惹尘埃了。
悦悦在霍老夫人的房里逗留了大半天,宅邸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忙着打点行李,只有悦悦一个人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她若有所思地踏出了老夫人的房里,沿着长廊毫无目标地漫步着,突然想到了那株独长的桂花,加快了步伐,才要转弯,冷不防竟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悦悦!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原来是钰铨。
“钰铨,你找我有事?”悦悦心情正陷低潮,钰铨的出现好像是久违的老友。
“没事!没事!只不过我刚知道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赶忙来看看你,看你……看你好不好?看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同要上北京?我、我是……我来……”每次在悦悦的身边,钰铨说话就是不由得会结巴。
“你来说再见的吗?”
“不……不是,我是来叫你别去的。”
“钰铨,这一件事你最清楚,你知道我必须要完成我和霍毅的约定,上北京是势在必行的。”
“不!不是……你可以不必!霍毅这臭小子不应该随便拿一个女孩子的名节来开玩笑。你们的约定,你可以不必守的。”钰铨急得满脸通红。
“钰铨!不要大声嚷嚷,会被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这样你就可以不必和他们演戏了!”钰铨还是收不住嗓门。
悦悦紧张地看看四周,焦急地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这事——是我心甘情愿的,况且是我欠他的。”
钰铨从身上揣出了沉甸甸的皮袋子,说道:“你看!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还了霍毅赎身钱,这样你就自由了,我会送你回家,你看如何?”钰铨兴冲冲地说着,后头还想着,要到悦悦的家里去提亲。
悦悦笑着将一袋的银子推了回去。
“那我不是又欠了你?欠来欠去的,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还得了?”
“悦悦,你……我……我不要你还的,这不必还的,你知道吗?当你穿着那一件粉红绿边的小袄,从楼梯上走下时,就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花仙子一样。第一次见你,是我有眼无珠,第二次再见到你,我的心就全系在你的身上……我就……我就——”钰铨鼓起了勇气,上前握住了悦悦冰冷的小手,恨不得将全身的血液全注到她的身上,替她取暖。
“钰铨……不……”悦悦还来不及挣脱自己的手。
“悦悦,你听我说——”钰铨着急地说。
“朋友妻不可戏。钰铨,你没有听说过吗?”霍毅从转角边走上前,冷冷地看着他们手牵手的一幕。
悦悦心慌意乱地退了开来。
“霍毅!她不是你的妻子!我是来赎悦悦的,你……你不应该带悦悦到北京的。”钰铨不知怎地,看着霍毅严肃不快的眼神,竟然有几分惧怕。
“钰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会告诉你一切,这事请你不要插手,是我和悦悦之间的约定,和你无关。”
“谁说和我无关,我就是知道一切,才会赶来阻止你的。”钰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了一百两的现银,他怎能就这样铩羽而归?
“走吧!”霍毅命令式的语气,悦悦竟也顺服地跟从。
霍毅清俊深邃的眸子看着悦悦,抿着嘴什么话都不说;悦悦见到了他眼底射出那股致命的温柔,心下知道,即使会死在他的眼神里,她也在所不惜。
霍毅紧抓着她的手膀子,紧得令她发痛,好像不愿轻易放开她。
钰铨看到这情景,知道机会渺茫,却也不服输地喊道:“霍毅,我会说出来的,我会把一切的真相说出来的。”
霍毅的背影走远,抛来了一句话:“只要你说,就没有我这朋友了。”
这一天清早,霍家的人就全都准备妥当,直直排列着的五辆骡车塞了满满的行李和人。
霍老爷和管家安排前头的骡车负责带路,霍家的女人和下人们在第二、三、四辆的骡车里,霍毅和悦悦两人就在最后的骡车里殿后。这样的顺序是姥姥授意叫人刻意安排的,其他人也认为霍毅和悦悦还算是新婚夫妻,在家里事多人杂的聚少离多,他们一定有许多体已话要说,大家实在不便在旁碍眼,更何况最后的骡车里装的都是比较不值钱的大物件,只留下后头一排坐垫空着,恰恰只够两个人坐。于是霍毅也不必骑马了,他将两匹坐骑拴在骡车的旁边和队伍一同行进,万一有紧急的时候,霍毅的两匹马也可以派得上用途。
出发前,霍毅心血来潮地想教悦悦如何上马,悦悦虽跃跃欲试,然而霍毅的母亲惊慌失措地上前阻止,只好作罢。
骡夫们大喝,挥着皮鞭,催促着骡车行进,悦悦听着车轮辗过碎石子的声音,怅然若失地看着即将离去的大宅。
她交叉小腿,坐在布垫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慢慢往后倒退,直到再也看不见河间府的城门,一颗心越吊越高。她还是第一次坐这样舒适的篷车,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新奇。可是出城后不久,车辆和许多携家带眷的难民擦肩而过,一路上许多房屋都成了断垣残壁,那副荒凉贫瘠的景象勾动了悦悦的愁绪,她对于这些逃难人的处境感同身受,因为才没有几日前,自己也是衣衫褴褛的像他们一样。
时势造人,她现在改头换面成了霍家的媳妇,外表虽然容易再换回来,可是谁知骨子里头再也不是从前的悦悦了。
霍毅一直默默地坐在悦悦身边,看着她穿着一双粉色小弓鞋的脚,因勾不到垫脚的横杠而摇摇晃晃的,又见到悦悦弧度优美的侧脸,长长睫毛下的眼神,由新奇而发亮,一会儿却又转为愁容满面的黯淡,他禁不住打破了沉默询问她。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悦悦满腹心事,觉得说了也徒劳。
“这不像你!”霍毅故作不经意地说着。
“我像什么?我什么都不像,我什么都不是。”悦悦没好气地说,还是拨不开愁云密布的心情。你像的东西可多着,你像一本精彩的书,每翻一页都有不同的惊奇。你像一朵雏菊,不愿傲然绽放,却又轻易地吸引人们的目光。你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头,里面包藏着耀眼的宝石。这是霍毅心里想说的话,他没有说,反而真正从嘴里说出来的是如此言不及义。
“你有时像这拉车的骡子,固执敏感,又容易动怒。”霍毅想到悦悦在客舍怒气冲冲的模样,红着小脸,娇嗔怒叱的,想到还真令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