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骡子没有什么不好!骡子刻苦耐劳,吃得少做得多,有马的强健,没有驴的顽劣。”
“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揶揄我,我只知道近来我是吃得多,什么事都有人做,这种日子我过不惯,会内疚而死,我没有这样的福分。我想做些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像这样成了一只养在豪门深苑的金丝雀。”悦悦无奈地说道,可是至少她说出来,心底的阴霾就已经去了大半。
“金丝雀?你不像。”霍毅心里想到了一个人很符合这样的形容,是碧柔。
“我当然不像,我就好像一只骡子硬要装成一匹骏马,不是吗?”
“随你想吧!”霍毅不想透露太多情绪,怕又像上几次的经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随我想吧!这一路到北京,就好像要到另一个新的世界一样,好遥远、好缥缈,看不清未来,真令人心慌。”悦悦眼神的焦距,好像飞到了好远好远的前方,悠悠恍恍的神情,带着一丝的焦虑和惶恐,霍毅看得心疼,都忘记了她才只有十七,他足足大了她七年的岁数——
他握起悦悦的手,收了收掌力,想要传递给她一点勇气,阔肩和坚实的臂膀,无形中贴近了悦悦。
“悦悦!无形的疆界只设在人的心里,这个世界其实很大,无边无际。等我们到了北京,我一定会好好带你四处看看,让你不虚此行。”
霍毅看着悦悦,两人坐在那四方的小坐垫上肩靠着肩,连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悦悦感觉到了他的体温,还带着一股男性的淡淡的体味混合的皂香,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粗大的手握着她,还可以看见一条条的青筋冒起。
“可是……如果你大哥病重着,咱们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你说过的,你不会留在北京太久,你可以不用忙着招呼我——”
“悦悦,我相信他会没有事的。”一想到大哥霍楚,霍毅当然更联想到碧柔,那是他少年痴狂的初恋,就像出麻疹一样,一辈子就只有一次。
看他好好的兴致顿时变了,悦悦想起姥姥对她说过的话,不禁起了疑惑。她说道:“我听姥姥说——大哥成亲后,你一直都还没有回去看过他们。姥姥还说你大嫂是个天仙一样的美人儿。”
“你说的是碧柔,看来姥姥告诉你我们霍家不少事情!”霍毅坦荡荡地笑道,女人的心思总是离不开说长道短的,姥姥都七十好几了,却和悦悦亲近得好像是同龄的女人一般,无话不谈。这样悦悦还能维持住假扮的身份,霍毅不由得佩服。
“是啊——我知道你和你大哥同时喜欢碧柔,你是孔融让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悦悦挑着眉问。
“不想记得。”霍毅皱着眉说。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这次是悦悦回问他。
“我像什么?”
“你像只蜜蜂。”
“为什么?”霍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真心的感情是不能相让的。”
“我没有让,我只是……不被选择。”霍毅第一次对人说出了真正的感受,可是事过境迁,说这些都已经是枉然了。
这漫漫的长路,两人在篷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解解闷也未尝不好。
骡车震荡颠簸,悦悦禁不住瞌睡虫的侵袭,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她不知不觉将全身的重量都往霍毅的身上靠,待她睡沉了,整个上半身全都躺在了霍毅的腿上。
霍毅任她靠着,右手让她当枕,一直到没有知觉了,也不轻易移动。他的左手就轻松地摆在她的腰上,还不时拨开她耳鬓边茸毛般的细发,仔细端详她弧线优美的侧脸。
真想就这么让她靠一辈子。霍毅怔怔地看着她,这个小女子,多话固执、却不矫揉造作,清秀可人、娇巧聪慧,虽有卑微的身世,却有高尚的自尊。她像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无形中闯进了他的心里,占领了他的心情,一切都发生的这么突然,他毫无防备地慢慢失陷了。
从前的霍毅,渴望有结果的爱情,却得不到结果。现在的霍毅,买来的结果,却悄悄地附带着爱情。
他该如何做?悦悦是他买来的,可是她不是个货品,他想要永远拥有她,但现实里他又做不到。因为他还有重大的计划和理想需要完成,他怎能让自己陷入这情障里,作茧自缚。
他想着,不禁黯然。
骡车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一路都住驿站或客舍,早起出发,走了几百里路,一切都还算顺利。
可是在第四天后,谣言传了满天。散兵和义和团的人是退出了北京,可是在北京城外各省份却四处有行抢掳人的消息传来,听得人心惶惶的。
霍毅不再和悦悦坐在骡车上,这三天来,他一直克制自己和悦悦保持距离,相敬如宾的。
悦悦似懂非懂,懂的是终于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属;不懂的是他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好像有情又似无情。不过明确的是,她知道霍毅不想和她有任何感情上的牵绊。也好,罢了!女人该有的矜持她还懂。
霍毅的父亲命令骡夫们走比较偏僻的乡道,所以第四天时,他们路经一处郊野,芒草高高的几乎要掩过一个人的头,他们行驶在芒草之间的小道上,就这样走了大半天的路程。
悦悦吃了些干粮后,就一个人坐回篷车里,因为霍毅骑着马,跟在最后的骡车后照看,她不时和他的眼光相遇。爱情的种子明明在他们两人之间萌芽,然而一股现实的力量却将那株嫩芽辗碎。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沉重的,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看得悦悦心里也越来越无奈,几近一种心痛欲碎的心情。
突然,她听见霍毅的马嘶鸣一声。
一群人从芒草里拥了出来,刚开始悦悦以为这些人只是难民,可是当他们毫无预警地抢下骡上的皮鞍后,霍家的人才警觉到他们是抢匪。
骡夫们慌乱了手脚,有的想要转向躲开,有的吓得任骡子不住向后倒退,就这样,五辆骡车全乱成了一团。
“悦悦!快下来!到姥姥的车里去!”骑着马的霍毅叫唤落单的悦悦。悦悦跳下车,直往第二辆骡车跑,霍家的女眷们全都在那里。
霍毅正想要确定悦悦跟上了女眷,但还来不及,就看到抢匪已经抢上了第一辆骡车。霍毅想到父母全都还在那辆骡车里,当下猛踢马腹,大喝一声,追上前去。直到追上了骡车,他弃了自己的马,跳到驾驶骡车的劫匪身上。
霍毅和劫匪一阵扯打,车子却越跑越远,在将劫匪踢下骡车后,他紧急煞住了车,将骡车转回头。然而在还没有看到其余的车队时,突然几声枪声响起。
霍毅一阵心慌着急,等到看清了开枪的是军队,不是匪人,心中顿时卸了块大石。原来军队的人四处在围剿散兵和义和团,整支队伍从城里来到了这荒郊外,不过并没有因为霍家的骡车而停下来,他们鸣了枪后继续往北追赶。
原来这些劫匪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遇见了霍家行进的车队,于是想要来个劫车乔装,以躲过军队的追击。
此时霍毅回到车队,看到四辆骡车都安然无恙地停在芒草道上,劫匪都四散逃逸了。然而第二辆骡车翻覆在路旁,所有的女眷们都围成一圈、哭哭啼啼的。
他跳下车,想要找自己的马,但是四处张望都没有见到,只有赶紧跑上前查问大伙儿,只见姥姥跌坐在地上,胸前的衣襟还沾着血迹。
“姥姥!您怎么样了?”霍毅冲上前想要找出伤口。
“我没事、我没事……不是我……不是我——”霍老夫人想说的是胸前的血不是她的,可是她抖得厉害,心有余悸得说不出话来。
“您流血了!让我瞧瞧!”霍毅上前翻动着姥姥的前襟。
“这……这是悦悦的……”
“什么?”霍毅听了四下张望,寻找悦悦的身影。
“悦悦……她……她为了救老夫人,让一群强盗给劫走了!”身边的丫头抢上前说。
“刚刚有一群人摇着我们的骡车想赶我们下来,车子倒了,老夫人跌了出去,有个凶神恶煞的人看到老夫人身上的金饰,拿着刀子就想要抢,偏偏老夫人手上的金戒指拿不下来,他就拿着刀子要砍老夫人的手,二少奶奶追来,将那个人推了开来,那人恼羞成怒马儿挥刀就砍,二少奶奶护着老夫人,手背上就被划了一刀,最后二少奶奶转身抓伤了他的眼睛,那个人气得大呼小叫的,抢了您的马,还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抓走了——”
“他们人多,我们不敢追,而且还有很多女眷们在这里——”拿着木棍的霍家男佣终于出声了,他们虽然试图保护众人,但还是让劫匪掳走了二少奶奶。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霍毅不想听完,吼着问道。
一个丫头才指出方向,霍毅二话不说瞬间就消失在芒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