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
“……你和你父亲一样,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你得跟我走,好好偿还你们父子欠我的……”
杜雪薇跳下床,往楼梯跑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站在餐桌边的后理帆朝楼梯口望。杜雪薇愣在那儿,表情恍惚。“怎么了?”他问。
杜雪薇震了一下,轻启红唇,呢喃:“只有你……”
“嗯?”后理帆挑眉,“还有谁?”
杜雪薇摇了摇头,双手伸入发鬓:“我听到爸爸的声音……”
大半夜的,这种感觉很不好。
“你作梦了,雪薇。”后理帆绕过餐桌,走向她。
杜雪薇抬眸,看著后理帆的脸。“爸爸他对你很坏……”
后理帆撇唇。“那只是梦。”他拉著地步下最后一阶,让她落坐餐椅,倒了杯热茶给她。
杜雪薇一脸茫然,还在萝中。
“你喝太多酒了。”后理帆手抚著她的脸,慢慢移至她耳垂。
她顿了顿,眸光骤亮,“没掉!”纤指一触,是“男人泪滴”!她果然作了一个梦?!
“睡不好,对吧?”他执起茶杯,移至她唇间。
水果香飘萦,她吸了口气,才举起双手扶杯,仰颈饮茶,“理帆,”喝了半杯茶,她比较定神,放下茶杯,看著他。“你呢?你怎么不睡?是你重新帮我把耳环戴上的吗?”
那一副波西米亚式的骨董耳坠子,不适合她。后理帆没回答,迳自走往流理台。
杜雪薇看著他的背影,听见哗哗的水声。他在清洗餐具,男人少有像他这么手巧的——这几天的晚餐,他做了很多她爱吃的菜肴,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四人座餐桌。
一抹孤影让这餐桌显得太空旷。
杜雪薇站起身,绕过餐桌、绕过料理台,走到后理帆背后,伸手环抱他的腰杆。“理帆——”她轻唤他。
他别过脸。“茶喝完了?”
她摇首。“你每天晚上都这样吗?”帮她准备吃的、伺候她、在她去赴约的期间单独用餐、收拾餐桌洗碗盘……然后离开。
“你呢?”他洗了最后一个盘子,擦干手,握著她的纤纤玉手,旋身睇著她。
“每晚喝醉睡在门口?”
“只有今晚。”她乖乖回答。
“其他晚上在松流远那儿过夜?”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他微皱眉头,马上转道:“我凌晨得回母船。你去睡吧——”
“我跟你一起出海。”
他说要过夜,也只是过了子夜,现在又要走。他们应该可以在一起到破晓时刻的……
“雪薇,”他盯著她澄澈的瞳眸,说:“最近已经捞了一些古物上来,需要监定,我会比较忙——”
“你不能天天来,”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换我上船陪你。我好久没住在船上,有点怀念——”
“与松流远的晚餐约会怎么办?”又是—个脱口而出,他实在不必为她担心……不,他不是担心,而是忍不住想问。“待在船艇,不可能随时上岸。我不会每晚夜航送你回来约会。”他想看她怎么处理、怎么跟男友说。
“才不是约会,只是吃晚餐……夹著一个孩子,什么都不能做……”她拉著他的手上楼,嘴里还在喃念:“有点无聊。”
“在船上待久,你也会感到无聊。”他回道,人已随她上了楼。
“不会。你从来没让我无聊过。”她脱掉身上的睡衣,进衣物间前,回首望他。“我该穿制服吗?”
“随便你。”她说过不想顺他和松亚杰的交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淡淡地道,往床上坐,耐心等她。
十年不就是这样过去的,有多少男人耐心地在等她。等她于夜幕低垂的时刻,温驯回巢。她父亲说她不是唯唯诺诺的乖女孩,如果凡事不顺她的意,她一定会走极端,太顺她的意,她又觉得无趣,容易远疟。对待这个敏感叛逆、略略矛盾又自我主张强烈的女孩,他们只能等她累了、腻了,自动回来。
好久了,她终于想回“涅普图”,
时候一到,解缆,离陆,出港航向荆棘海外海、她喜欢看他掌舵操帆的模样,和他挤在小小的驾驶舱里,感觉就像回到十年前。
航向一致,往归途。他们这次不用分道扬镳。
后理帆调整一下帆形,看了看数位显示器。无风,速度有点慢,照这情形,要回到海上基地,得花上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
时间一多,会使人回想这个回想那个。
“理帆,你当初为什么加入NUVO……”果然,杜雪薇开了口。
今天海象不良,苍雾蒙蒙,不像平日尚可在白茫中隐约瞧出影像。船舷延伸的方向,似乎有鸥鸟飞行,听得见鼓翅的声音。
他说:“你不是知道吗?”
她老说自己清楚他为什么加入——
他们在船舱卧室醒来的那个早上,她的父亲杜滨就在甲板等著他。
那个以海为家,为事业的打捞界大亨一见到他,心里多年的积怨不禁转为惆怅,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先是说:“我知道我女儿昨晚和你在一起。你同你父亲一样,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你得跟我走,好好偿还你们父子欠我的……”然后问:“你对NUVO了解多少?”
他回答:“不多。”
他又问:“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说:“应该是!Clive Cussler迷。”
之后,著名的打捞界大亨哈哈大笑,道:“你很了解嘛,不过,我的组织可不是什么非营利公益慈善基金会。我这个人有仇必报……我会让你上我的船做工,你也必须上我的船做工,但是,你最好记住一点——后正弦的儿子永远别想要得到我杜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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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雪薇总算开始履行组织交付的任务——担任涅普图水下与航海组织在荆棘海打捞古沉船期间的医疗顾问。
那座打捞平台其实是母船,后理帆不愧是造船家族的儿子,能够针对打捞作业的特性与需要设计出理想船舰。母船的两侧舷墙展延,像只海上大鸟,游步区域变得跟主甲板一样宽阔,四平八稳,捞上来的物品就在那儿铺开,作初步监定。
几艘随船活动艇停靠在舷梯旁,后理帆的帆船也渐渐靠近,停止,抛绳,收帆,他领著杜雪薇踏上母船舷梯。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踩破宁静的海晨。
“理帆老大回来了!”有人在喊。
“不好了,理帆老大,老巴被帆船主桅杆击中头部!”
后理帆神色一凛,拉著杜雪薇快步登船,排开堵在侧甲板的人影。“搞什么?”他沈声道。
“老巴破晓前回来,‘意外的顺风换舷’……”
驶帆船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王桅杆会像刀一样扫向驾驶舱,没做好事前措施、运气差,就会被击中。
“老巴没把主桅杆系紧在船头,才——”
“人呢?”后理帆打断无关紧要的报告。目前最重要的是,巴昂那个笨蛋挂了没!
“老巴在医护舱,威尔森先生正试著处理他的伤势……”
“很严重!”有人强调。
“要送到岸上的无国界医学部,老巴可能会在半途嗝屁……”
“老巴是谁?”杜雪薇问道,被后理帆拉著越走越快。她感觉,父亲真的对他很坏——他的团队没有一个她熟悉的面孔。这船上全是新手之NUVO……
“雪薇,你上船的第一项工作来了——”后理帆带著她走人船舱走道。
舱门关上,阻绝了外头乱槽槽的声响。
“我要帮老巴动手术、”她说。
后理帆顿了一下。
“破晓大概是半小时前,”那时,她搭著他驾驶的帆船,穿越浓雾,看著曙光透染海天。今天很难得出了太阳呢!“我处理老巴,你去准备丰盛的早餐给我吃。”
那些NUVO的七嘴八舌,让她作了判断。老巴发生意外还不到两个小时,快艇送到岸上一定会超过两小时……这事拖不得!她得立即、当下帮他作手术,才能减轻颅内出血的致命后果。
“你得快点,否则我担心早餐会冷掉。”后理帆眸光深幽地看著她。
杜雪薇一笑。“没问题。”
后理帆神情沉定下来,仿佛,他又看到那个在无国界慈善组织会议室里的杜雪薇——
“她是那个‘黑寡妇’美女!”潘恩·威尔森走出医疗舱,放声惊叹。
后理帆倚在长廊墙面,斜睨他。“还未婚,哪来‘寡妇’?”
潘恩,威尔森撇撇嘴。“吓死人了,她几乎不用助手,就剖开老巴的脑袋,手法俐落得很!我看她这一辈子很难嫁出去吧——美虽美矣……”
“巴昂没事吧——”
“我说了没问题。”语气娇柔地打断男人的嗓音,杜雪薇悠然走出医疗舱。“你做好早餐了吗?我好饿……”美眸轻眨,瞅著男人。
潘恩·威尔森笑了笑。“你好。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见面——”
“我们见过吗?”杜雪薇歪著头,额心轻颦。
“我们见过很多次耶……”潘恩·威尔森失望地唉叫。他以为自己长得还不至于让人印象模糊。
“我真的不记得。对不起喔……”杜雪薇送上灿烂的微笑,说:“刚刚谢谢你当我的助手。”
潘恩·威尔森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也没帮上什么,倒像个多余的……”美女完全不记得他。“我先告退。”走了几步,他转头,对后理帆说:“帆船借我几天,最近终于追到一支族群的路线……”
“恭喜你。”后理帆朝他点头。“小心驾驶,别搞成巴昂这样——”
“也不错。”潘恩·威尔森挑唇。“让美女替我剖脑子,她应该就会记得我了……”自我解嘲,颔首看一眼杜雪薇,回身离开。
“他是谁啊?”直到那身影拐进廊弯,杜雪薇才开口问后理帆。
“潘恩·威尔森——社会生物学家。”后理帆答道。
“社会生物学家?”杜雪薇一脸不明白。“他也是NUVO?!”
“他不是。”后理帆靠近医疗舱门,掌握门把,推开。病床那方已拉起防护隔离帐,他静静看了—下,关上门。
“社会生物学家……你的船上需要这种人?”她还是不明白。父亲组织下的船艇从来没有不相关的人士出现。
“那家伙研究杀人鲸中的‘旅居型鲸群’,有一次大概是追得太近,遭受攻击,出了船难,被我们捞起,从此赖著不走。”后理帆牵起杜雪薇的手,迈开步伐。
“那你还敢把帆船借给他?!”杜雪薇觉得好笑又惊讶。NUVO居然扮起好人收留遇难者!“爸爸要是知道你船上有个无关紧要的家伙吃白食,一定会很生气——”
“所以我希望他赶快走。”无起伏的一句,听起来他一点也不怕父亲。
杜雪薇唇角上扬。“你一点也不把爸爸放在眼里,所以捐钱给无国界?”
“只是为了避免日后麻烦。”后理帆说道,带著她走进另一问舱房。
房里已经备妥她要的丰盛早餐。她坐人舱窗边的圆桌套椅,拿小匙子敲破蛋杯里的水煮蛋,挖了一口送进嘴里,眼睛看著窗外移动的帆桅,说:“你一点也不把爸爸放在眼里,所以收留一个不相关的家伙吃白食……”
后理帆坐在舱窗另一端的书桌前,看著海图资料,一手在笔记型电脑键盘移动著,对于她的嗓音,他听著,没作回应。好一会儿,才问:“你一个人就搞定巴昂的伤——”
“哪有什么,”她说道:“你船上的医疗舱比起我第一次出队驻扎的医院,设备齐全一百倍呢,你知道吗,那个地方的手术室闷热得要命,没电源,还有苍蝇飞来飞去,像间丛林里的破厨房……你无法想像的夸张……”
“嗯。”他应声,静静听她说。
“在那种医疗资源匮乏的地方,连处理肩难产,都得用最古老的方法——我就曾经切开一名产妇的耻骨……”她边说边切食著餐盘里的培根。
后理帆停下看资料的动作,转头望著她。
杜雪薇咀嚼著食物,红唇微合微启。“老家伙们期许我们个个成为全科医师,什么疑难杂症都要会处理。这种事情就像在做极限运动……”
后理帆撇唇。“你真不简单,雪薇——”
杜雪薇顿了一下,别过脸庞看男人。他的神情很温柔,有一秒钟,她觉得自己是在对松流远聊这些事,毕竟她和松流远工作属性相同,他们应该最能聊这些事,转念间,她赫然觉察她与松流远从无聊过这些,因为太相同,她经历的,他也经历,没什么好聊——他们竟然没有什么生活上的趣味可分享!明明他听古典摇滚,她也听,他收集骨董,她家搞古代沉船打捞……他们的共通点激荡不出情趣,真的好奇怪……
她出神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后理帆疑问地挑质。“怎么了?”
“嗯……没事。”杜雪薇摇摇头,起身走到他身边。“老家伙不只期许我们成为全科医师,更要求我们得是全才。我会的,可不只那些……”她揽著他的颈子,优雅地往他大腿上坐。
“我知道你会的不只那些。”后理帆亲吻她。她真是美极了——说起话来——那眉眼带笑、略显骄傲的模样……
“吃饱了嗯?”他问,又啄吮她的红唇。
“理帆,”她抚著他俊美的脸庞。“你会不会爱上我?”这一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后理帆拉远距离,瞅著她。能当真吗?毕竟她要的只是游戏……
“呵呵……”杜雪薇笑了起来。“你吓到了?”转开脸,不与他对视,她翻著他桌上的资料。“流体动力学、洋流路径、海底地形图……你要精算出宝物散落的位置——”
“雪薇,”他唤道。“你希望怎么样?”
她颤了一下——微妙的、不自知的一下——语气轻快地答:“我希望你的推算正确,早日捞起所有沉船宝物,处理掉要给老家伙的百分之五十,不被爸爸发现,否则爸爸会杀了你——”
“你希望吗?”后理帆扣住她的下巴,扭过她的脸庞,盯著她的眼,“你希望吗?”语气沉定地重复。
杜雪薇美眸闪烁,游栘了一会儿,才迎上他的视线。“我不希望——”她说:
“我不希望爸爸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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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辈子也不能得到她。
杜滨所爱的女人——海若,因为杜滨四处漂泊的不定性,转而投向那个脚踏实地、认真固守家业的后正舷怀里。他们很快有了孩子,快到让杜滨觉得可疑。杜滨以为他的东西全被抢了——妻子、孩子——暴怒地与亲如手足的好友后正舷决裂,从此没再踏上那块陆地。
十年前的船队返航,是为了赌一口怨气,去看看那个可能帮著别人养孩子的蠢蛋。算算那孩子也要十八了,成年前带走最好,他会和那个孩子做个血亲监定,然后看著后正舷错愕的模样。
这是造孽。
杜滨在夜潜俱乐部逼寻不著十四岁女儿身影时,心里著实有点急。有人告诉杜滨,他女儿勾搭上一个少年。随便一问,在地人都说那少年是后家船厂后正舷的儿子。
这能不急吗?
男女感情掺杂报复,恶果竞来得这么快。
这恶果只能他自己尝。
杜浓找到那艘帆船时,已经晚了……
幸好,幸好上帝是眷顾他的。
那少年几乎是后正弦的翻版,只是眉宇间还透著海若的神韵。
这恶果他尝了一半。侥幸与怒意同时扑来——那两个人其实早已在一起,背著他,在一起!
没有理由让背叛者这么幸福美满!他非得带走这个少年,让后家船厂后继无人。他会好好地“磨练”少年,并且——既是后正舷的儿子,就得尝另一半的苦果!
杜滨是个可怕的人,早在十年前,他就了解并自信女儿杜雪薇有能力用那长著剌的藤,紧紧地、深深地环绕少年,将甜美的毒液注入少年体内——
让他爱,而痛。
既是后正舷的儿子,就得尝另一半的苦果——
他一辈子也不能得到她。
“雪薇……”后理帆抚著额上的冷汗醒来。
舱房一片漆黑,他依然没开灯下床,准确地走到书桌边,指眶在触控板上轻划两下,电脑萤幕出现画面。
水下探测机传回来的海底上堆照片。看起来可能是金币箱——他们最主要打捞的物品之一。
他离开舱房,沿著长廊,逐一敲门。“起来了。我要下水。”他不断重复这两句。
舱房门一一打开,有人揉著眼睛探出头。“下水?”
“天还没亮耶……”
“动作快!五分钟上甲板。”后理帆交代著。
十五分钟后,天色蒙蒙亮,杜雪薇开著快艇回来时,就见那男人穿著潜水衣,提著气瓶,站在船舷侧甲板。
“你们在干什么?”她熄了引擎,泊好快艇,快速登舷梯,上甲板。
“你回来了啊,无国界小姐——”这些NUVO如此称呼她。三个星期以来,没人知道这位经常出入Eye contact的无国界慈善组织美女,其实还有个身分——是他们涅普图大老板杜滨的女儿。
杜雪薇穿越人群,走到后理帆面前。“你想做什么?”
“下水。”后理帆斜摊双手,让她看他全身的装备。
“我看得出来你要下水。”语气有点僵硬,她皱凝眉头。“你疯了是不是!”虽然现在不是荆棘海最寒冷的季节,甚可说是最温暖的季节,海面上无流冰,但那海水还是寒不可测。
后理帆没说话,拍拍一旁手下的肩,要他们各就各位。有人把探测棒交到他手上,有人开始操纵仪器,只有他一个人要下水、没人把她当一回事。
杜雪薇愠怒。“后理帆!这跟在加汀岛潜水不一样!”
男人戴上面罩,充耳不闻。
“后理帆!”杜雪薇用力握拳,住他背上重捶一下。
后理帆这才停下戴面罩的动作,回首望她。
“你知不知道荆棘海的水有多冰——”
“我知道。”后理帆中断她的声音,摘下面罩,黑眸深凝著她。“十年前就知道了。”这一句跟他的眼神一样。然后,他背上气瓶,一步一步退到甲板边界,眼睛始终没自她身上转离。“雪薇,你玩了一整夜,才回来,累了,去睡个觉吧——”语毕,他微微一笑,戴上面罩,后躺。
海水啪地喷溅上来。
杜雪薇浑身一震,往前定,蹲跪下来,看著涌现水面的泡泡,那颜色好蓝,不像荆棘海的颜色,像她耳垂下晃荡的“男人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