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快马急驰而过,卷动了帘子,摇荡地好似狂风扫过。
「三儿哥,你晚点出城呀!」丁初一落后两匹马的距离,着急地往前头大叫道:「万岁爷召你进殿商议北伐大计,不去不行啊!」
「不管这些了!」田三儿眉头紧锁,心急如焚,狂躁的声音让风给带到后头,「我已经向皇上告假,有徐大哥和常大哥他们就够了。」
「别急啊!那也不一定是小芋姐姐,明天再去看……」
丁初一喊哑了嗓子,只好先吞了一口口水。
唉!急死人了,真不明白三儿哥到底在想什么?小芋姐姐是很重要,可是皇帝的圣旨更重要,瞧刚才三儿哥把宣旨的太监给晾在一边,丢下一句「跟皇上说我没空」,教人家都傻眼了。
事情实在太凑巧了,城外义庄传来消息,说有一具疑似小芋姐姐的女尸;而就在这时,宫中太监也来找人。
若换作是他,他要去见皇上?还是去找翠环呢?
田三儿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帝不缺他一个将士,可小芋少不了他,一想到她竟然孤伶伶地躺在义庄里,他就心痛如绞,几乎也要跟着晕死过去。
不!他在心底狂吼,那一定不是小芋,他要亲眼见到那不是小芋!
快马加鞭,很快来到城外一间破败的庙宇,这里就是善心人士拿来暂时安放无主孤魂的义庄。
这种阴森森的地方人迹罕至,只有一个老头子坐在庙门前打盹。
「我是田三儿,听说……」他跳下马,声音梗住了。
「啊!你是田将军?」老头子猛一睁眼,慌地从椅子爬了起来,挖掉眼屎,眨巴眨巴地盯着田三儿,这才道:「那天我进城,听说田将军在找人,正好这儿有一具死了两年的女尸,符合……」
「死了两年?」田三儿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呆了。
「唉,两年前兵荒马乱,天天都有逃难的人死去,这女人二十来岁,说是从北方的山里村来的,得了急病死了,她的相公暂将她放在义庄,说什么过两天就雇车送回家乡,谁知等了两年,一个鬼影也不见。」
丁初一这时才赶到,一听之下,也跟田三儿一样震呆了。
「她的相公?」田三儿慢慢地握紧拳头。
「三儿哥,逃难的人这么多,也不见得是小芋姐姐。」
「是了!」田三儿如梦初醒,颤声道:「老伯,我要看她一眼。」
「看是可以看,可那样子恐怕很难看,也怕辨认不出来……」
「你带我进去就是了。」
穿过大门,原本微感懊热的初夏忽然变凉了,冷风不断地从庙宇正殿吹了出来,发出呼呼声响,彷佛是来自阴间的悲鸣。
田三儿心脏一缩,他不怕鬼,却极端害怕那真的是小芋!
进到屋内,只见一字排开十余具棺木,有的还是新寄放的,有的则是布满灰尘蜘蛛网,也不知道在这里摆多久了。
老头子走到最旁边的一具棺木,推开棺盖,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顿时让丁初一起了鸡皮疙瘩。
「姑娘,打扰妳了。」老头子先向里头问候一声,再抬起头道:「田将军,你可以看了。」
田三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沉住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乍往黑黝黝的棺木里看去,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尸身胸前一片闪亮的光芒却立刻攫住他的目光。
「田将军,我帮你掌灯。」老头子点了烛火过来。
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那片闪光更加明亮,也立刻凝聚成型,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
田三儿的魂魄瞬间被抽离,只留下一个空虚的躯壳。
好冷!这屋子真的好冷,冷得像是寒冰地狱,不但将他的生命冻死,还让利刃般的冰柱刺得他鲜血淋漓。
「三儿哥!」丁初一已经猜到了,忙扶住高大的三儿哥,忍着眼泪道:「你再看仔细啊,这尸体……她的脸都枯掉了,这不是……」
「是小芋……」田三儿泪水迸出,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男儿泪流个不停。「就是小芋……瞧,那条项链……是我亲手做的……」
尸体胸前挂着一条红棉线,系住一块世间绝无仅有的田字铁片,那是他送给小芋的定情礼物,也是属于他们俩之间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会再有别人打得出这块铁片。
「就算小芋她……她嫁了人,至死……死还是戴着我送她的项链……」田三儿泣不成声,心里的痛苦和酸楚已是言语无法形容,只能不断地拿拳头猛捶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就此跟了小芋而去。
怨苍天啊!为何要有战乱?又为何忍心让相爱的人分离?小芋一定是不得已才嫁了人,可那人却不懂得疼惜她,任她红颜薄命,病死异乡,久久无法落叶归根……
天可怜见,孤单睡了两年的小芋终于让他找着了!
痴痴望向棺里,他的泪水依然狂奔不止,心也紧拧得快要爆裂了。
昔日的甜美佳人,如今竟成干尸一具,这里这么冷,她睡在这儿,甚至没盖一条薄被,这教怕冷总爱躲到他怀里取暖的她怎堪忍受啊!
「小芋,我来了,妳不冷了……」他难捺悲痛,一心只想让小芋取暖,泪眼模糊里,伸长手就想抱起尸体。
「田将军,等等啊!」老头子急得大叫想阻止。
来不及了,干枯朽烂的尸身不堪这一拉,头骨连不住身体,立刻往后掉去,咚地好大一声,撞到棺木底,而身体上面呈现黄土颜色的衣服一经碰触,也立即成了片片碎屑,扬起了淡淡烟尘。
「啊?!」
田三儿心头大恸,只能呆呆地看着身首异处的尸体。
他做了什么傻事?小芋生前已经不得安宁,死了竟还让她断头?!
「呜哇!小芋啊!」他放声大哭,涕泪纵横地跪坐下来,一拳又一拳地捶着棺木,捶得一口薄棺出现了一个个破洞。他痛心疾首地哭道:「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好!妳要怪就怪我好了……呜呜呜……」
「小芋姐姐……」丁初一也哭红了眼。
老头子叹了一声,安置好尸体,重新掩上棺木。
冷风依然在义庄四处奔窜,发出呼呼哈哈的诡异笑声,嘲弄着这世上所有的痴情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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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飘飘,烛影幢幢,夜风惨惨。
将军府的大厅改成了灵堂,香烛终夜燃烧,冒出一缕缕的轻烟。
田三儿一身白衣,形单影只,面容憔悴,就痴痴地坐在灵前,双眼无神地望着小芋的画像。
「三儿哥,吃燕窝粥。」壮壮的童稚嗓音在身边响起。
「我吃不下。」
壮壮熟练地将托盘放到桌上,小脸蛋出现稚气却真实的忧心。
「可是娘说,三儿哥再不吃,会饿坏的。」
「婆婆在外面?」田三儿目光稍微移动了一下。
「嗯。」
「壮壮,乖,很晚了,你跟婆婆都去睡吧。」
壮壮只是瞧着他的脸,又好奇地拉拉他的白麻衣袖子,「三儿哥,你为什么不吃饭也不睡觉?胡子都长一圈了。」
「想她。」田三儿摸摸他的头,凄凉一笑,目光又移回画像。
「喔。」壮壮捧着脸,也盯着画像看。
田三儿任他去看,三天三夜来,别人跟他说话,他全部置若罔闻,什么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全都是没用的废话!还不如深夜的一碗热粥,这才能稍稍忘却他心头的一丝哀愁。
然而,失去小芋的伤痛,这辈子是不可能忘记了。
生,不能相聚,唯有此时,能多陪着她,就多陪一会儿吧。
壮壮瞧了画像半晌,回头看到三儿哥水水的黑眼睛,他也想哭了。
「三儿哥,你很爱、很爱、很爱小芋姐姐,就像壮壮很爱、很爱、很爱娘,离不开娘?」
「壮壮很聪明。」
「唔。」壮壮走过去摸摸那上好的柳州棺木,一副很懂事的样子道:「那把小芋姐姐放在这里,三儿哥你就可以跟她在一起了。」
「傻孩子!」田三儿摇头苦笑,眼睛酸涩极了。「人走了,还是得入土为安,我再怎么想她,还是得让她走……」
「什么是入土为安?」
「唉!」望着那两只亮晶晶的好奇大眼,田三儿只能叹一口气。
壮壮太小,不懂世事,每回他在悲伤难过时,这娃娃就是会来吵他。
吵吗?不,一点也不,壮壮不像大人会说一些无谓的话,就说他自个儿的童言童语,不是安慰他,却总能将他从悲伤中拉回来。
小家伙应该还没有善体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岁的小芋,稚气未脱,连话都还讲不好,却能在他被村中顽童嘲弄他们孤儿寡母时,默默地带他到溪边,拿小帕子沾水,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伤口。
犹记得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饱含着担忧的泪水,却又拼命眨眼,很努力不给流下,教他瞧着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经绽开稚甜的笑靥,拉他去林子采野果,让他忘记刚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过往,心又紧紧绞痛,泪水也潸然落下。
「三儿哥,不要哭……」
一双小手掌慌张地摸上他的大脸,到处乱抹,搓着他的胡渣。
又来吵他了!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索性将踮着脚尖的小身子抱起来,放在膝头,拿袖子帮小人儿抹抹豆大的泪珠。
「傻壮壮,你跟我哭什么呀?」
「呜呜,三儿哥难过,壮壮也难过啊!」小脸仰头看他,扁着小嘴,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将泪珠儿给眨回眼底。
那拼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儿震楞住了,两眼直直盯住壮壮。
小胖脸再缩小一些,扎成一束小尾巴的头发改梳成两条高高的小辫子,浓眉大眼换作小芋的清秀眉眼……这……这不就是六岁的小芋吗?
他忽地全身发热僵直,虽说小孩儿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样圆滚滚的可爱,可壮壮根本就是男娃娃模样的小芋啊!
或者,这只是他伤心过度的错觉呢?
壮壮被三儿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两只小眼盯住两只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对望。
「嘻!」累死他了,壮壮咧开笑容,再用力搧了搧睫毛,拍手道:「三儿哥,你先眨眼了,你输了。」
他心头更惊,为什么?为什么壮壮也会玩他和小芋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这游戏并不特别,很多小孩会玩,但特别的是输的要让赢的……
「三儿哥,我给你捏鬼脸了。」壮壮说着便笑呵呵地举起小手往他脸颊捏去,又搓又揉地挤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脸。
「壮壮,谁教你玩的?」顾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儿激动地摇着那个小身子,颤声问道:「快跟我说,是谁教你这样玩的?」
当!他一直握紧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铁片项链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砖相撞击,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吸引了壮壮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儿哥的膝头,大眼闪亮闪亮的,兴奋地就要蹲下去捡,「哇!在这里,我……」
「壮壮!」一个粗嘎刺耳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
田三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独一无二的破锣嗓。
「壮壮,快出来!别乱拿东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门边,头脸又蒙了黑巾子,简直就是一只大黑布袋。
「可是,娘……」壮壮瞧着地上的铁片,又瞧着门外的娘。
「壮壮,别吵大爷,回去睡觉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着。
「娘,妳这个……」
「壮壮,别捡大爷的东西,快来呀!」
壮壮疑惑地歪着头,这不是娘的东西吗?怎么变三儿哥的了?
「大爷,壮壮打扰你了,我这就带他回去。」大黑布袋的声音很急。
「婆婆。」田三儿站起身子往门外走去,可怎么他走一步,婆婆就弹开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门外去了。
待他走到门边时,婆婆已经退开七、八尺远,且还在踉踉跄跄地后退。
「娘!」壮壮人小,脚步倒快,一溜烟钻了出来,赶忙去扶娘亲。
婆婆一手撑住墙壁,一手紧握壮壮的小手,低头道:「走了。」
田三儿心头一热,都这么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时为他准备三餐和消夜,还撑着病弱的双脚站在门外痴痴守候,就像个娘亲看爱儿吃饭了没。
「婆婆,多谢妳的关心。」他哀戚消沉的心头涌过一股暖意,声音不觉哽咽了。
「大爷吃点东西吧,这才有力气守灵。」沙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壮壮回头道:「三儿哥,你要吃饭喔,你不吃,娘会偷偷哭……」
话未说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壮壮跑了好几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壮壮消失在暗夜的院子里,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乌云飘过来挡住那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儿心情又变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凄凉的白布幔,还有长长的挽联,在夜风中轻轻飘晃着。
挽联写什么他不知道,也听不懂那拗口的诗句,但敬挽人写的是杖期夫田三儿,师爷的意思是说,丈夫因为妻子死了,伤心痛哭到全身无力,必须拄着一根棒子才能站稳,为妻子守一年期的丧,这叫「杖期夫」。
而摆放在灵堂的牌位则是依他的要求写下--爱妻小芋之灵位
爱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湿了。
他捡起地上的铁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轻轻摩挲着。
瞧她将这铁片坠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铁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当年刚打磨出来时的模样,只是红棉细绳已褪尽了颜色。
凝视铁片,他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掉落,溅湿了铁片,在泪水的浸润之下,那铁片的光芒显得蒙胧黯淡了。
当年,他只是个穷小子,只能拿打铁店不要的劣铁做成这块坠子,一沾水就很容易生锈……他猛然心头抽痛,忙将铁片拿到袖子边擦拭,务必要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能放回棺木永远陪伴小芋……
等等,生锈?
不要说普通铁器,就算是好铁打造的刀剑枪矛,都还得时时上油保养,这才能保持锋利不至于锈蚀;而这块铁片放在棺木两年,尸体都已经干枯见骨、面目难辨,衣裳也朽烂殆尽,棺木又摆放在阴冷潮湿的义庄一角,铁片竟能保持光亮如昔?
是小芋显灵了吗?让这块铁片指引他找到她吗?
他不由得泪如泉涌,将铁片握紧,好像那是小芋的化身……
等等,还是不对,他又打开掌心,瞧着那条陈旧、洗得十分干净、也没有朽坏的红棉细绳,再定睛一瞧,上头还有几处细细的缝线,扎起毛了边的松脱细线。
不对!衣裳都烂成灰尘了,这条棉绳却只是变旧而已?
望向巧笑倩兮的画像,再将目光转向棺木,他收止了泪水,一双眼眸变得幽深,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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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田将军,你饶了我啊!」
「要本将军饶你可以。」田三儿面带怒容,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抓住老头子的衣襟吼道:「那你就跟我说实话!你给我看的尸体,是男人,是不是?」
「是……是……」
「我已经请来大夫看过,我再替你说了,那尸体不只是男人,而且已经四十几岁,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是不是?」
「是……」老头子面对发怒的大将军,吓得全身发抖,若不是田三儿抓着他,恐怕早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
「为什么骗我?」
「呜……我……」老头子牙齿打颤,立时尿湿了裤子。
丁初一赶忙掩住鼻子,倒退三步。
他是看过三儿哥生气,却从来没见过气到快杀人的模样,他再不阻止的话,这义庄大概就要再多摆上一具棺木了。
「三儿哥,你先放了他,让他好好说,你这样逼他不成的。」
「他骗了我呀!你知道我差……差点……」田三儿仍是激动莫名。
差点就要跟小芋姐姐殉情了!丁初一暗自庆幸,幸亏他了解三儿哥,加上婆婆也担心,所以他拼着小命不睡,就是要盯牢失魂落魄的三儿哥。
原来,今天赵大哥神神秘秘地进来又离开,就是查验尸体呀!随后三儿哥便发狂地跳上马匹,一路冲出了城门,吓得他也紧跟在后,就怕三儿哥想不开,跑去投河、撞墙,或是找棵大树挂了上去。
还好,三儿哥不是自杀,而是跑来杀人。
「三儿哥,田将军找未婚妻的事情,应天府老少皆知,要说有人想骗你,那可是从城南排到城北,可只消我问一两句话就会露出马脚,接着就会被我赶跑。问题是……」丁初一指向惊慌坐倒在地面的老头子,「他怎么会有那块你亲手做的、没人知道的铁片呢?」
「为什么?」田三儿转而厉声质问老头子。
「我……我……呜,有人给我的……」
「谁?谁给你的?」
「不……不能说……」
「是一个年轻姑娘吗?」丁初一插嘴问道。
「不……不是,是老的,老婆婆……」
「到底是谁啊?」田三儿按捺不住,又去扯老头子的衣襟。
「真的不能说啊!她要我发誓不能说的,不然我会被雷打死,呜!」
「这样可以说了吧?」丁初一摊开手掌,上面是一锭亮澄澄的元宝。
「呵?」老头子挂着涕泪,眼睛却放亮了。
「她给你多少钱?」丁初一笑问道。
「五两……呜,我的命就只值五两啊……」老头子呜咽不已,虽然他可能会因为不守承诺而被雷打死,但那锭元宝至少有二十两吧;再说被雷打死之前,他可能早被田将军扯散一把老骨头,五马分尸而死了。
田三儿冷着脸问道:「她给你钱,又给你这块铁片项链,教你编一套话来诳我吗?」
「是……」呜,钱真难赚啊!
「她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模样?」丁初一问道。
「她?我不知道她是谁,我看不到她的脸。」
「咦?」丁初一和田三儿不禁对望一眼,这人好熟悉啊。
丁初一放胆问道:「她是不是遮头遮脸,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衣裳,活像一只大乌鸦,走起路来跛着脚,讲话声音很粗,像这样?」他说着便踩着靴子猛刮地面,发出沙石摩擦的声音。
「是是是。」老头子点头如捣蒜。
婆婆?!田三儿心头大震,他不明白,婆婆为何要骗他?若一切都是她设的局,以她关心、照顾他的程度,难道她就忍心看他伤心欲绝,茶不思、饭不想地一辈子思念小芋下去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解、他难明,但即使他心头有千千万万个为什么,也在瞬间化作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婆婆会有小芋的项链?
「田三儿,太好了!」朱瑶仙竟从门外跳了进来,惊喜地笑道:「你的小芋还没死,你可以去找她了。」
「妳怎么来了?」田三儿直视着她。
「咦?我为什么不能来?」朱瑶仙望着四处残破的义庄,看到千疮百孔的破棺木,摇头道:「这年头的善心人士愈来愈少了,好吧,我就乐捐一些银子吧。喂,老头子,这里是你负责的吗?」
「是……」
「喏,拿去。」朱瑶仙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碎银,连同丁初一手上的元宝,一并递给老头子。「把该埋的埋了,不要再随便找具尸体骗人了。」
「呜呜,我看守义庄二十年,老实又本分,半夜鬼敲门也不怕,可是那个老婆婆一直求我,呜,我只好……」
「好啦,别噜嗦了,可别拿钱去买酒,我会派人过来看你有没有偷懒。」朱瑶仙交待完毕,转头问道:「田三儿,到底婆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田三儿心烦,大步走出义庄。
破败的义庄外,田野绿意盎然,天上蓝天白云,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亦是两样心情。
南风带来熏暖的花香,清淡的、柔和的,瞬间唤起山里村小溪畔的回忆,那里有清清流水、亭亭荷花,还有人比花娇的小芋。
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消失,他闭上眼,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后面跟出来的丁初一和朱瑶仙见他出神发呆,只好聊了起来。
「唉,田三儿真是好看!」朱瑶仙怔忡地瞧着心上人的侧面,「丁初一你说,咱们大军里怎么就是没像他这样痴情的人物啊?」
「唔?」人家他对翠环也很痴情耶。
「那几天瞧着他伤心的模样,我都跟着心碎了;现在知道他的小芋没死,我真替他高兴……奇怪,我怎么不难过自己嫁不了他了?」
「没想到事情是这样……咦,郡主,妳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田三儿连续五天没上早朝,唉,我知道他很伤心,可还是得振作起来才行,听说叔叔今天派了个差事给他,我赶在宣旨太监前面过来,想叫他准备一下,谁知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你们火烧屁股似的出门了。」
「又有圣旨来了?三儿哥,我们要赶快回去呀!」
「婆婆知道小芋的下落。」田三儿只是仰看蓝天。
「是啊,为什么她会有那条项链?」朱瑶仙知道田三儿总是将那条项链握在手里,伸长脖子想看却看不到。
「我这就去问她!」田三儿浓眉紧锁,大步跨出,声音听不出是生气还是焦急,却是格外低沉而压抑。
「等一下!」朱瑶仙唤住他,紧张地道:「你不会又吼婆婆吧?」
「不会。」田三儿冷眸一凝,这辈子一向冲动的他,从来没像此刻如此地深思熟虑。「我会好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小芋过不了苦日子跑出去嫁人,甚至生病死掉了,全都是她空口说出来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还是变得高昂而激动。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小芋教她这样说的?」
「是啊。」丁初一帮腔道:「或许因为小芋姐姐嫁人了,她不愿意见你,又想叫你死心,这才请婆婆编了这套谎。」
朱瑶仙的眼睛亮了起来,「啊!我明白了,田三儿,你的小芋一定是知道你一直在找他,这才拿出项链,想出这个让你彻底死心的办法……所以,你的小芋可能也在应天府!」
「对了!」丁初一恍然大悟,大叫一声,「这一、两个月来,婆婆开始出门买菜,说是要上市集还是到乡下帮三儿哥找更好的食材,我叫小兵驾马车陪她,有时翠环也跟去,这么说来,她就是去见小芋姐姐,然后又去义庄安排这个看起来不是很高明的局喽?」
田三儿心情激荡,他们说的,他都想到了,但是再猜下去也猜不出来,只能当面问个清楚。
「可万一婆婆不说呢?」朱瑶仙倒想到了一个问题。
丁初一也轻叹道:「三儿哥,婆婆平时这么疼你,都宁可让你伤心得不成人样,又怎会你吓她两句,她就说出小芋姐姐的下落?」
「没错,婆婆都瞒这么久了,惊动她的话,说不定还会吓跑你的小芋。」朱瑶仙灵活的眼珠子一转,开始策画她的作战方式,「不如先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守株待兔,等婆婆有所动作,咱们就慢慢收网,最后就可以收到你的小芋了。田三儿,这个方法不错吧?」
田三儿握紧拳头,望向遥远的天边,那儿清朗得像是山里村的天空,风中有荷香飘来,还有小芋身上的淡淡清香……
他将目光收回,小芋不在天边,她就在他住的应天府。
「天啊!」他仰天长啸,热泪滚滚而下。
既是有情,何苦欺瞒?又何忍老死再不相见?
白云悠悠,即便他是多么希望立刻找到日夜思念的小芋,他还是得硬生生抑下澎湃热血,用力抹去男儿泪。
「回去后,谁也不准提这件事,初一你也不能跟翠环提,丧礼照常举行,我会亲自注意婆婆的行动。」
「田三儿,恐怕没办法喔。」朱瑶仙举起一根指头,无奈地摇了摇。「我叔叔皇恩浩荡,他怕你悲伤过度,忘记效力朝廷,所以打从明天起,要你进宫教皇子们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