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南施出来,她来不及走到卫生间,已经呕吐。
志厚连忙走近。
幸亏这时司机与保姆都赶到,保母连忙把南施扶到一边,用湿毛巾替她抹脸。
看护取来药丸清水给南施。
“没办法,做母亲的每次都这么紧张。”
南施歉意地说:“昨晚没睡好……”
志厚连忙答:“明白。”
南施低声说“志厚,你人忙……”
志厚说“嘘。”
南施点点头,闭上双眼。
保母手中有提篮,取出暖壶,斟热茶给她喝。
幸亏经济不成问题,不然母女就更加凄凉。
志厚没再说话,大半小时后,理诗完成检查。
她与母亲紧紧拥抱。
看护说:“下星期可到姜医生处看报告。”
他们一行数人这才打道回府。
一看时间,已扰攘整日。
回到家,志厚只觉一身消毒药水味道。
的确需要往梅子以毒攻毒。
到了那间酒吧,志厚自觉已是熟客,侍应。
酒保都朝他招呼:“吃过饭没有?试试我们的鳗鱼饭?”,其他客人叫他过去唱歌。
志厚像在家里似捧着饭盒,一边吃一边喝啤酒,高声问“唱什么歌?”众人答:“情人的眼泪。”
他们开始了。
一班十多人,声嘶力竭那样大声唱:“你问我为什么掉眼泪,难道你不知道是为了爱,若不是有情人要向我说再见,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志厚喷饭。
一首缠绵婉约的情歌竟被他们唱成这样,唉,糟蹋,可是,想深一层,一个人不能哭,也只能笑,发泄完毕,又是一条好汉。
志厚取起啤酒,喝一大口,口沫横飞,跟着大队唱出来:“我在深闺,望穿秋水——”
他忽然落下泪来。
志厚硬咽着退到角落,仍然不愿放弃,他继续唱:“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
太滑稽了,他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又哭又笑,心中舒服得多。
周炯还没有来,在喧哗中,他听到电子手账响,志厚查看留言,原来周炯临时需到现场查案,给拌住了,失约,她万分懊恼。
志厚轻轻答“缘分。”
酒醉饭饱,又宣泄了情绪,志厚也爱上梅子酒吧。
他回到家,倒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说话声音。
语声低柔婉约,隔着轻笑声,传人耳内,无比舒服熨贴。
是谁?
他把房门打开,走出去探测,只见走廊另一头的客房门留着一条缝,蛋黄色灯光透出一条线,呵,克瑶在家,且有人客。
他无意窃听,但是小理诗声音传来。
每次检查。都躺在床上。身体经过一条信道,接受磁力素描,在新闻报告健康须知之类的片段看到,仿佛只是三两分钟的事,其实整个过程需要漫长的四十分钟,我往往闭上眼睛听音乐。”
“你听什么音乐?”
“我自备海费兹小提琴演奏,请看护放给我听”
克瑶笑答“你真好品味。”
“克瑶姐,你又听哪种音乐?”
“有首流行曲,叫‘告诉我你真正渴望什么’
我十分喜欢其中一句,那就是‘告诉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么’十分有意思。你(此处缺若干字)世界和平、身体健康……都怕折福,不敢说出真正愿望。”
志厚听得呆了。
克瑶的声音有点憔悴,像他一样,她也对着一个孩子倾诉心事。
只听得小理诗问“克瑶姐,那么,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克瑶不假思索地答:“男欢女爱。”
“呵。”
“对不起,理诗,你是孩子,你不懂我的盼望。”
“咦,我们忘了关门。”
“那么,快把门掩上,免吵到志厚睡觉。”
理诗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他外套鞋子。”
克瑶说:“志厚神出鬼没,只回来睡觉。”
志厚心想:彼此彼此。
这时,门掩上了,那一线淡黄灯光消失,语声也不可闻,他们又再各自生活。
志厚仍然站在房门外发呆。
这简直已臻老庄境界: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半晌,他才缓缓回转房内。
他找出那首流行曲,放出来听
“告诉我你真正真正真正渴望什么——”
电话来了,周炯十分歉意“有一宗谋杀自杀案需要处理。”
“谁被杀,谁自杀?”;
“因爱生恨。”
“嗯,太爱自己,太恨对方”
周炯问:“你可有去梅子?”
“有,等了大半小时。”
“对不起,真没想到好好上个约会落得如此下场,你在听什么歌?”
志厚关掉音乐,“我们改天再约吧。”
“也好。”
他做梦。
辗转间成珊走近,朝他耳朵呵气,他扯住她秀发,她呼痛,两人笑倒,宛如昨日。
在梦中,她仍然爱他。_
他周志厚心底真正真正渴望的,也是男欢女爱。
第二天一早,早报港闻刊登昨晚那宗大新闻。确是一单谋杀自杀案,一男一女,两个大好青年。
他掩上报纸。
志厚意外,他看到任南施出来跑步。
他觉得鼓舞,表演了一个侧身翻。
一路上三人如有默契,都没有多话。
他发觉南施把头发剪短,齐耳,比从前轻松,这象征她一种决心。
回家途中手提电话响,是公司有人找他,小小显示屏上只有“骇客”两字。
周志厚实时魂飞魄散,第一速度赶回办公室。
一进门大家迎出来笑说:“生日快乐。”
原来是罗承坚替他做生日。
一只巧克力蛋糕足足有半张桌子大,随便谁都可以享用,客人上来也自动切一角当点心。
电邮里有姜成珊留言“生日快乐。”
她还记得他生日,可是,她记得他几岁吗?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此刻他的确能够照料到自己生活,希望到了四十岁能够什么都不怕,无畏谣言、中伤、失恋、失意……
下午,罗承坚的拿手好戏来了:他抬出两箱香摈加几篮新鲜草萄,大家人手一杯气酒,草莓沾奶油,吃饱饱,醉醺醺。
同事们合份子送他一副爱默士银制袖口钮。
志厚立刻戴上以示尊重。
承坚说:“晚上我请你吃饭,有美女相陪。”
“我约了人。”
“谁?”承坚挑战他。
志厚答不上来。
“出来!同美女说说笑笑,欢度生辰。”
“我不喜欢同陌生人吃饭。”
承坚生气,“书呆子!”
回家做什么?
总不能敲邻居太太的大门“今天我生日”还是跟承坚的主意吧。
他拉着志厚出去。
这次不是到梅子,他们在大酒店一间宴会厅吃饭,鲍参翅肚,全是周志厚最害怕的菜式。
美人珊珊来迟,已吃到美点双辉,还不见一人。志厚根本无所谓,与伙伴聊着复制人类、中东战争、校园暴力、科技发展。公司前途……十分痛快。
承坚想扩张,志厚觉得没有必要。
承坚说:“你看过‘黑衣人’第一集没有你不想做那样的特技?”
“承坚,黑衣人成为经典无关计算机特技,它的优秀剧本用人脑写成,令人回味无穷,才会绝端卖座,环主意通过计算机不会成为好主意。”,
“你不想大展鸿图?”
“承坚,扩张需要重本,一定得接纳新股东,届时一天到晚开会解释闭意见,哪有今日舒服。”
承坚摇头。
“做苦工无所谓,我最怕人事政治纠纷。”
“志厚,你也有理。”
“我们做精品,不做工场。”
“最近接了一个广告,你会喜欢,志厚,由你创造一个——”
说到这里,宴会厅门轻轻推开。
开头以为是侍者进来添茶,可是不。
一个妙龄女郎款摆极细的腰身走进来。
罗承坚见了立刻目定口呆,动弹不得。
那女郎浑身似发出一团艳光,吸引异性目光,他们两人站起来欢迎。
女郎走近,笑说:“两位好。”
承坚说“啊,你来了,请坐。”
“迟到了,对不起,咦,甜品是豆腐脑,我最爱这个。”
承坚叫她来作伴,可是却没见过她,这女子分明受雇伴游公司,没想到有这样高水平。
她穿一件黑纱旗袍,配极细高跟拖鞋,长发梳在脑后,皮肤雪白,标准鹅蛋脸,戴一副翡翠豆干形耳环,一转头,耳坠不住打秋千,两边摇晃,煞是好看。
承坚知趣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女郎笑,“你不吃了甜品才走?”
承坚其实依依不舍,不过,他自觉必须顾全大局,忍痛牺牲。
房间里只剩志厚与女郎二人。
“我叫周志厚,你呢?”
“我叫MayMay。”
“美美?”志厚不喜欢英文名字,于是寻根问抵。
“不。”女郎微微笑,“再猜。”
“媚媚。”这两个字很配她。
“也不”她吃一口甜品。
“那么,是梅花的梅。”
她又摇摇头。
中文字真美妙,有这许多同音字,都可以用作女性芳名,却完全不同意义与笔画。
“到底是什么呢?”
她回答:“是妹妹。”
“你叫妹妹,贵姓?”
“我姓林。”
志厚意外:“你叫林妹妹?”他呵哈一声绝倒,这样好听的名字,稚气天真,与古书中女主角林黛玉有同样呢称,但它的主人却冶艳入骨。
志厚不由得笑。
“今天是你生日?”
“正是。”
“你不像五十二岁呀?”
志厚一怔“r谁说我已届中年?”
“你也不像是要找女伴。”
志厚回答:“都是我老友多事。”
“你脸上一副寂寥之意。何故?”
“失恋。”
她用水灵灵的双眼看着志厚,“不像呀,你身边有好几个女子,都对你有意。”
“你会看相?”
“懂一点点啦,饭局里添个话题,以免人客发闷。”
“好主意。”
她仔细端详志厚印堂,“你的旧人,快要结婚了。”
“她会幸福吗?”
“她不会再来找你。”
“我呢,我的感情前途如何?”
她笑笑,“你年轻有为,长相又好看,人也斯文,你哪用发愁。”
“真的?真的不怕?”
“将来的妻子会爱惜你,子女十分听话,又喜读书。”
“我希望有一个女儿。”
“你会有两子一女。”她很肯定。
志厚笑了,“谢谢你,这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
“好呀。”
她缓缓站起来,抖开一张黑色网纱披肩,那三角形大披肩上有同色绣花以及钉珠,边沿流苏足有两尺长,是志厚见过最好看的衣饰。
志厚忍不住称赞说:“真是一个美人。”
美人笑着转过头来,“但是,你不是想要美人。”
被她说对了,竟如此善解人意。
志厚点点头,“我在找一个我所爱又爱我的女子。”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打开,一个人说:“妹妹,你在这里!司机说你已经上来,我们四处找你不见。急煞人。”
妹妹忽然笑了,“唉呀,我走错了地方。”
那中年男子松口气。
“可不是。这是明珠厅,我们在翡翠厅,还不跟我来,李先生等你呢。”
妹妹朝志厚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我统共搞错了。”
志厚亦觉好笑,“不不,幸会,我很荣幸。”
那中年男子一阵风似把林妹妹卷走。
志厚惆怅。
不知哪个富商在等着她呢?她偶然走错了门,才与周志厚邂逅。
罗承坚介绍过许多美女给他,只有这个是真美女,其余那些,看你喝到有几分醉。
那样超水准美人,不轻易见到,能够把酒谈心十五分钟,真是艳福。
志厚会记得这个生日。
那晚,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忙一整天。
原来一间女性卫生用品公司找他们设计一个第一代电子发言人,外型必须栩栩如生,活泼可爱。
志厚实时想到伍理诗。
那时他才发觉,伍理诗已经改随母姓。
她说:“手续已经完全合法通过,我从此叫任理诗,妈妈坚持这样做。”
小女孩有点欷嘘。
志厚无奈,数千年来,自人类有文明起,全世界无论东方西方,子女均惯随父姓,与众不同肯定会招来奇异目光。
志厚轻轻说:“一个名字算得什么,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它什么,它仍然一般芬芳。”
“志厚大哥,你真会安慰。”
志厚随口问:“你同克瑶也很谈得来。”
理诗笑,“妈妈说,你同克瑶姐姐是一对璧人。”
志厚脱口问:“你们那样想?”
那天下班时分,公司来了一个稀客。
“周炯,请坐。”
“我因公事来访,成珊说,你们有一种技术可以帮到鉴证科。”
“我一定尽力而为。”
周炯把一叠照片摊在桌子上。
志厚一看,“呦。”本能地吃惊。
“很难看是不是,请你把他们还原。”
志厚说:“鉴证科也有这项技术。”
“但是成珊说你的软件优秀得多。”
“是成珊的建议?”
周炯看着志厚,“只肯帮成珊?我不是朋友?”
志厚连忙说:“当然不,我尽快替你把照片里人物回复生前相貌。”
“谢谢,出外靠朋友。”
助手斟咖啡进来,看到放大照片,也吓一跳,“哗,这骷髅化妆术太过高明逼真,万圣节作如此打扮会吓坏人。”
志厚连忙把照片收进抽屉。
“我真想多逗留一刻。但是实验室有事。”
志厚看着她,“这样忙,小心防碍私人生活。”
“我已经失去私人生活,”周炯无奈。“自学校出来就作出取舍:做事业还是不做?有些女子要待感情失意才努力工作,那是不对的,工作不同消闲,并非打草地网球,必须全情投入,否则难见成绩。”
助手又送点心进来。
大块巧克力蛋糕,上面淋着玫瑰色的覆盆子酱,香气扑鼻。
周炯讶异,“贵宝号的下午茶何其丰富。”
“民以食为天,来,动手。”
“这样吃法,会不会有后患?”
志厚十分慷慨,“吃死算了”
周炯用完下午茶告辞,“做妥后通知我”
志厚送客,“一定。”
“志厚,我俩已一经变成手足兄弟了。”周炯无比惋惜。
志厚反问:“那又有什么不妥”
周炯想一想,“你说得对。”
她一走,承坚就进来。
“谁是真命天子?”
“嘎?”志厚抬起头。
“你在进行筛选可是?克瑶、周炯、邻居太太,以及其他可能性。”
志厚瞪着承坚,“她们都是朋友。”
“告诉我那邻居太太是什么一回事。”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谣言。”
“这城有多大?根本是一条村落,人叠人,人人认识人人,有人见你在她的家具店出入,态度亲昵,又有人见你陪她们母女去医院诊治,还有,你们天天早上跑步运动,这些,都不是假吧。”
志厚无言。
“志厚,连你爸妈都听到消息,从游轮上打电话给我打探消息,他们到了横滨,犹自挂住你。”
“你怎么说?”
“我立即说是谣言:但凡当事人不愿承认的,统统是谣言。”
“你答得很好。”
“志厚,有过去的女人很难应付。”
志厚不以为然,“你为什么要应付每一件事呢?对你来说,凡事必须分胜负,我讨厌这种态度。”
“你要疏远她。”
“为什么?”
“除非你排除万难与她结婚,同时领养她的女儿,志厚,人家已经受过重创,感情十分脆弱,你可能再次令她伤心。”
“你对她了解如此深切,你是她好友?抑或你访问过她?”
“唉,忠言逆耳!”
志厚也生气,“你的狗口,还长得出什么象牙来。”
承坚离开他的办公室,重重拍上门。
志厚静下来。
这张狗嘴不知怎地,今日开了窍,说的句句是真言。
志厚那天晚上在公司留到深夜。
他把周炯给他的照片用计算机绘画方式还原。
做到一半,才发觉是名妙龄女性。
志厚感慨万千。
这个女子,生前若是被人熨坏了头发,或是略受友侪批评,是会气炸了肺,大发雷霆的吧。
如今,是一副不知名骸骨,需劳驾鉴证科核明身份。
这件事里,有一个重要讯息。
活着的时候,真应当豁达一点,凡事不要太过计较,顺其自然。
名利看淡些,快乐最重要,抽些时间出来,捧起大束玫瑰花,闻那甜香,自我陶醉。
志厚致电周炯,“请你过来一下。”
“做好了?这么快?”
周炯看到照片,“噫。”她也发呆。
“很漂亮是不是?我不知她肤色,假想是中等,三年前流行直长染棕红色发式,我给她
套上。”
“栩栩如生。”
“分外叫人难过,是谁下的毒手。”
“警方正在追查。”
“生前一定也忙节食、勤用护肤品、追赶潮流时装……”
“那当然。”
志厚吁出一口气,“交还给你了。”
“志厚,不要想太多,我们天天见这种个案,反而见怪不怪。”
志厚点点头。
“可想吃宵夜?”
“周炯,我累了。”
是罗承坚刚才那番忠言似一吨砖头般击在他头上。
他开车送周炯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不顾一切去敲任家大门。
他说:“我们去游早泳可好,我知道国际会所的室内暖水池用臭氧消毒,没有氯气难闻味道,去试一试。”
难得她们母女不假思索说好。
志厚甚觉安慰。
游泳这件事,真是玉帛相见,她们母女深蓝色泳衣式样十分保守得体。
志厚遇上同志,他一向穿体育短裤游泳。
他安排教练帮理诗做水中健身操,任南施也跟着参加,只得志厚一个人来回游了半小时。
接着他披上毛巾衫唤理诗上岸。
理诗说:“太畅快了,不愿走。”
“明天再来。”
理诗无限感恩,“不是大哥带我们,我们不会自动来。”
任南施说:“志厚,你没有空不必作陪,我们自己来好了。”
志厚老老实实说:“不是陪你们,我一个人哪里会有兴趣运动,肚脯一早像救生圈,为人为己,大家同舟共济,彼此得益。”
任南施笑说:“我在烹汪班学了几个蔬菜,你来尝尝,我约了克瑶今晚七时。”
志厚一听克瑶也是客人之一,实时应允。
“我立刻去买菜。”
就这样讲好了。
那晚,他刻意穿上整齐的便装,决定先去买些水果,才去对门吃饭。
真奇怪,克瑶与他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却要到别人家中才能见面。
他买了做果酱的好材料:草萄、覆盆子、白葡、樱桃,加奶油吃,清香可口,整个夏季不必吃饭。
在电梯大堂,他又碰见那两个多嘴中年妇女。
两人絮絮说个不休,句句是非。
志厚认出她们,这两个人是任南施的亲戚,正是:有这样的亲人,谁还需要敌人。
那两个太太又在说南施:“剪短了头发,不知打算做什么,可能是大展鸿图吧。”
“哼,人家同她在一起,为的是什么,没有女人了吗,到京沪粤转一遭,不知多少原装货。”
“她有条件,她手上真有点钱。”
拎着水果的志厚忽然忍无可忍。
他知道装聋作哑,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是应付这种人最佳办法。
还有,他是男人,绝不能与妇孺计较,可是这两个女人实在可恶可憎。
他一本正经说:“喂,两位太太。”
两个女人转过头来。
志厚微笑说:“青天白日,嘴巴说人是非,舌头会生疗疮,还有,将来要落拔舌地狱。”
那两个人女人一听,大惊,缩成一团。
“你们到任宅去可是,我替你按电梯,进来呀。”
那两个女人匆匆逃去。
志厚觉得身心畅快,原来做小人这样爽快,怪不得通街都是小男人。
他按铃。
理诗奔出来开门。
任南施在厨房正忙,抹干双手出来,“都准备好了。”
志厚问:“你可有这样的亲戚?”
他把那两个女人形容出来。
南施大奇,“咦,你怎会认识她俩,她们是三姑与五姨,均是伍家亲戚,闲时来探访我们母女。”
原来如此,那伍家讨厌人物奇多。
“你怎样感恩图报?”
“人家老远来,总得把车钱还给人家。”
志厚说:“你们母女此刻同伍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不必敷衍这些闲杂人等。”
话一出口,又懊悔起来,关他周志厚什么事,他怎可干涉他人家事,抱不平管闲账也有个限度。
南施微微笑,“先喝个西施豆腐羹。”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理诗去听,表情与语气都颇为失望,“克瑶姐,你在飞机场?工厂失火,要赶上去处理?好,我同志厚哥及妈妈说一声,下次再见。”
志厚都听见了。
“妈妈,克瑶不能来吃饭。”
南施却担心克瑶的工厂,“火灾?损失可重,有无伤人?”
放下一大盘炒草菇草头,她拨电话给克瑶。
她们已经这样熟了,志厚显得像个外人。
手提电话留言这样说:“客户正乘飞机前往上海。前三小时后可抵达虹桥飞机场,请届时再拨此号码。”
佣人端上其余菜式。
“志厚,过来吃饭。”
这时,门铃又响,南施出去应门。
理诗悄悄同志厚说:“又是三姑六婆,时时来搓麻将,赢了,拿彩金走,输了,拿车钱走,永远不败。”
半晌,南施打发了她们。
回来之后,不发一言,吃菜扒饭,笑容渐渐透出来,她放下碗筷,“你就是她们口中的疯汉?”
志厚答:“是。”
“谢谢你。”
“不客气。”
“其实我不介意,她们说些闲话,我又不觉痛痒,我是一个普通人,亦无形象可言,随她们去好了。”
“姑息养奸。”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信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这是华人无奈自慰之言罢了。”
南施想想说:“这也许是历代华人对因果的一种统计,充满智能,对付恶人,不必动手,大抵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理诗诧异,“妈妈今天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星期还多。”
南施笑着对女儿说:“你又何尝不是。”
蔬菜即是蔬菜,再精心泡制,也没有肉类鲜美;偶然吃一次无妨。
正在喝茶,承坚的电话来了。
“志厚,有人抄袭我们。”
志原答:“这还算新闻吗?”
“这一家特别凶恶,先是抄,继而骂。”
“抄了还要骂?太过分。”
“来一趟公司,区律师也在这里。”
“马上到。”
志厚向母女道谢告辞,立刻赶往公司。
一坐下承坚便说:“这个招牌宣传术语是我们作品,被人抄了去用了三年,昨日那间公司在一个记者会上侮辱周罗毫无创意。”
区律师询问:“去一封信可好,那是一间小公司,与人合租一间办公室,一封信足以叫他噤声。”
志厚笑了,“他会噤声?区律师原来你对人性也了解不足,不,他会把握良机大展鸿图大作宣传。”
“那怎么办?”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志厚,你几时学得这样好涵养?”
“承坚,和为贵,你我多少事等着要做,何必同这种人搞,你我主意多,欢迎抄袭模仿,消费者眼睛雪亮,所以此人一贯半边床位走天涯。”
“哗,宰相肚内可以撑船。”
志厚忽然套用任南施的语气:“这种人的戾气积聚到某一种程度,会得反扑,自食其果。”
区律师笑问:“这么说来,可要反过来付他宣传费。”
志厚一本正经答:“敝公司又没有这样的预算。”
承坚仍在吟哦。
“就这样决定了。”
区律师又笑,“我岂非没有生意?”
志厚开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师锁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么话说?”
承坚答:“那是一个好开始。”
区律师气结,“我告辞了。”
承坚问伙伴:“真的不采取任何行动?”
志厚答:“这种人一代接一代,从来没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会刎颈自杀?”
“不要黑心。”
“呵,志厚,叫你来还有一件事情。”
志厚转过头去。“什么事?”
承坚轻轻把一只信封放桌上。
志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优雅。
中央端正地写着周志厚先生,打开,仍不知是什么,抬头,看见罗承坚一脸怜悯地注视他。
电光石火之间,志厚明白了,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莲色卡片,打开,上边用银字这样写着:[姜成珊小姐与什么什么先生定于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会教堂举行婚礼……]
志厚企图看清楚一点,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团污迹,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合上请帖,放桌上。
然后,周志厚自己也猜不到会有这样反应,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顺心都在刹那间涌上心头,他忽然回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坚持把他送去寄宿读书,他恳求母亲:“让我住在家里”,妈妈立刻露出不悦之色:“志厚,男儿志在四方”,就这样,他吃足十年苦头。
志厚的眼泪汩汩而下,十只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坚吃惊,“志厚,你反应过激,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生只爱成珊,这次打击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无法挽回,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狂叫起来,“我这一生全属多余,这样辛苦是为着什么,十载寒窗,勤劳工作,到头来得到些什么,世上人叠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说到伤心处,他坐倒地上,掩脸痛哭。
承坚斟出酒来,本想叫志厚喝下,镇定一点,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干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泪下。
年幼家贫的他一直代寡母往亲友家借贷,人家一见是他,立刻说:“又来了”,任他在客一厅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黄昏,他没趣,累了,自动会走。
这种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岁,才得到机会,由教会收容教育,并送到外国读书。
回来时,母亲已经病故。
淡淡一个不幸影子,终于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说,如此生命,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他抱着酒瓶哽咽。
本来这一切已全部丢在脑后,连当事人都以为一笔勾销,不复记忆,但是不,他记得很清楚。
亲戚家的考究摆设,女佣来来往往,却无人斟茶给他,厨房传出饭香,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女婴,一头乌发,十分娇纵,他向她陪笑脸…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当他透明。
承坚只觉凄酸,今日事业再成功百倍,也补偿不了那种白眼。
错在什么呢,并非男盗女娼,只不过因少年穷。
他最后一次上那家人门口,他们已经搬走,公寓空荡荡,装修工人忙操作,当然,人家不会把新地址告诉他,他站在门口,无比仿徨。
承坚与志厚抱头痛哭。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什么事?”
原来是周炯来访。
看到两个大汉号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坚,发生什么事?”
“人不伤心不流泪。”
周炯叹口气,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请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张。
姜成珊真幸运,男伴一个比一个出色,又愿意结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个人,不,她不想结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车横跨西伯利亚,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潜泳。
趋还走得动的时候。但眼看这样的机会已一年低于一年。
周炯鼻子发酸,双眼通红。
“来,我们三人去梅子喝个痛快。”
承坚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两个朋友:“三剑客,一个即三个,三个即一个。”
他们到梅子畅饮。
志厚说:“你们醉一场,明朝醒来,浑忘一切,又是一条好汉,我,我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会那样幸运?你太天真,你还得捱好几十年:结婚生子,为孩子们找学校及补习老师,恳求贤妻别天天搓牌,还有,帮小姨子介绍男友……”
志厚叹一口气,她说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坚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尸一样重,双目紧闭,动弹不得。
他只听得有人问:“怎么醉得这样厉害?”
声音轻柔而遥远。
志厚含糊说:“让我在家里住。”
周炯解释:“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声音诧异问:“不是早已经过去了吗?”
“看情形还差远呢。”
“呵,我去做碗姜汤。”
志厚昏迷过去。
以后不必再醒来就好了。
事与愿违,强光刺目,他还是醒了过来。
刘嫂说:“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头痛,喉燥,唇裂,浑身乏力。”
“还伤脾脏呢。”
“刘嫂,成珊要嫁人了。”
刘嫂铁石心肠。“那多好。”
志厚发呆。
“是她没有福气,没有人会对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无妻。”
“谢谢你,刘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阳光,满室通亮。
小理诗来看他,笑嘻嘻不说话。
志厚有点羞愧,好像每个人都知道他发酒疯一事。
“你见过克瑶,她回来了?”
“她很幸运,工厂火灾,只烧毁机器房,没有伤人,货物只受水渍影响。”
“她人呢?”
“克瑶姐今早到美国去了。”
“她长着翅膀。”
理诗仍然笑意浓浓。
在阳光下,她肌肤如雪,可是,印堂隐隐透着一股黑气。
开头,志厚以为是阴影,可是那股黑气像一缕淡淡黑渍,似会游走,自额角一直婉蜒流
动到眉心,又缓缓转下颈侧。
志厚惊骇,隐觉不祥。
他不动声色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理诗抬起头来,说也奇怪,那一缕黑气又消失了,她面孔雪白,再无异样。
定是宿酒未醒。产生幻觉。
志厚定一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