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轻轻被推开,夜风趁隙钻入,顿时满室凉快许多。他行至床缘,默不作声地盯着趴在床上的小人儿。
一头白发散在背上,小脸委屈地侧压在枕上。黑黑的小眉微拢,桃色的小嘴紧抿着,五官可爱又稚气……真是奇了,他天天照镜,只觉这种异貌令人生厌,为什么她一头白发,却无损他心里对她的喜爱?
她动了动眼皮,看见来人,嘴角浅扬,轻声喊道:
「一郎哥。」
「妳背痛得睡不着吗?」他轻抚她有些发热的小额面,不由得怜惜:「大夫说得没错,半夜妳果然会盗汗,若是不注意,一定病上几天。」
「我还好,没有像白天那样疼……」
她说话有气无力,看见一郎哥主动坐在床缘,她本以为他要说故事让她好入睡,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是——
「妳知道妳今天做错了什么吗?」
又到认错的时候了,她内心叹气,沮丧道:
「知道。怀宁说,我是笨蛋,不该说那些话。他说,硬碰硬没好处,我应该说:落地开花,富贵圆满,佛像落地,表示上天乐于与人亲近,这是大喜之兆,我跟一郎哥乃上天派来的人,老天爷为了将我俩跟凡人区别,所以赐给我们白发童颜,如果百姓将我们视作灾星,老天爷会生气的……一郎哥,怀宁这叫油嘴滑舌吧?说这种话,庙前的百姓真的就会听得进去吗?」
凤一郎傻眼。「怀宁平常话少,我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沉默一阵,小声答道:
「他刚上山时,只对师父油嘴滑舌,后来,师父不吃他那一套,他话就少多了。我想,油嘴滑舌这一套,是他在当乞丐时不得不学会的。我不懂油嘴滑舌,因为我是千金之躯,用不着对人这样说话,是不是?」
凤一郎瞪着她的小脸。
她靠着他的扶持,忍着背痛坐起。迷惘的湿眸直视他,轻声问道:
「一郎哥,如果今天我不出手,庙前就会死人……我是不是救错了?」
「没有。」他沙哑道:「妳没有救错人。」
「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并未发出任何饮泣,但小脸早已布满了泪痕。「为什么凤春要动用府里家产去低声下气的赔罪?因为我救了人吗?」
他抿紧嘴,无言以对。
「如果冬故没有错,凤春却要代我赔罪,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这世上的道理冬故不懂。一郎哥,冬故想要抛弃认定的道理了,请你告诉我你的道理,我不要再让凤春、一郎哥,还有怀宁代我受罪了!」她哽咽道。
凤一郎闻言,用力抱住她软绵绵的小身体。「不要!妳不要变!我不准妳变!现在的冬故就很好了!」
「可是冬故的道理只会带来灾难,我想改……」
「我只要原来的冬故!我只要那个我说我不是老伯,她就信的冬故!」他难得激动地:「我不要一个跟我有距离的冬故!我不准妳变!」
他紧紧搂着她,等到情绪有些平复,才发现怀里的小身体过份僵硬,他吓得连忙松开双臂。看她一脸忍痛,他又是气恼又是怜惜地抹去她满面的泪水。
「妳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疼了就要喊出来,想哭了就哭出声,妳这样怎能算是千金小姐呢?」
「……一郎哥,你也掉眼泪了。」她有点困惑。这一次,一郎哥说她千金小姐,语气好像带点宠溺,跟以前不太一样。
「我也流泪了吗?」他不在乎地抹去自己的泪珠,微笑:「我这是为过去的自己掉泪。冬故,以后我不喊妳小姐,就叫妳冬故好吗?」
她惊喜万分,怕他反悔似的猛点头。「好!好!」
他继续擦着她控制不了的泪水,正色道:
「妳还记不记得,今天妳说我是凤春的一郎,也是冬故的一郎哥?」
「记得。」
「那么,妳也是一郎哥的冬故了?」见她肯定点头,他语气放柔:「好,我希望我的冬故,永远不会变……不,妳先别说话,我要让妳明白事实真相。我曾告诉过妳,夜不闭门亦无盗贼,这是太平盛世最理想的境界,是不?」
「嗯。」她垂着小脸应道。
「其实,在达成那样的理想盛世前,强盗横行,官员贪赃枉法,正如现在的金碧皇朝。」
「一郎哥,你是说……以后,我们也会有那样的盛世吗?」
他坚定地点头。「会有的。」
没有官庙勾结,没有看不起一郎哥的百姓,没有强迫认错……真会有这样的时候吗?她沉默一阵,轻声问道:
「那要等多久?」
他面不改色:「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就是……有可能冬故老死前,也看不到真正盛世了?」
「这难说,也许,妳才及笄,盛世就已经出现了。」
她默然无语。以往,她总以为事出必有因,怀宁曾是乞丐出身,是因爹娘遗弃他;庙前的乞丐背后也必有其心酸的原由,迟早官府会妥善安置。
她从来没有想到,最大的主因是在官员身上。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皇朝里不止一个东方非。
自幼,她就认定官员们都该像大哥这样为民谋福,原来……
「冬故!」凤一郎有点急了:「妳还小,应该快乐地过妳的童年,不必想这么多。」
她没有答话,乖乖地任他轻抚她的白发。
突然间,她抬眼又问:
「一郎哥,大哥的眼睛当真没有救吗?」
他迟疑一会儿,选择诚实告知:
「没有救了。」
她小小的肩头微软,整个人失去生气。
「如果我跟一郎哥一样,是男孩就好了。」她喃着。
他轻轻搂过她非常沮丧的小身体,笑道:「如果妳是男孩,那妳一定赴京应试……」忽地,一抹奇异的警讯突兀地跳进脑海里。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窝在他怀里叹道:
「一郎哥曾教过我,与其等待,不如想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如果冬故是男孩,一定应试科举,让理想盛世早点出现。」
凤一郎不动声色地低笑:「就算妳是男孩,妳一定落榜,瞧妳念书这懒模样,怎么应试八股文?」是啊,这才是重点。她书读得差,绝无可能成为官员,他用力抹去内心那股可笑的警讯。
怀里的身体迅速缩成小老头,他不由得失笑。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轻声道:「冬故,妳想不想抱一郎哥?」
她激动地抬起小脸,背伤顿时抽痛不已。
「瞧妳莽撞的!」他直勾勾地望着她,毫不退缩。「妳不去尝试,永远不知自己该放几分力气,是不?我不怕妳力气,折了我的手也好,让我躺在床上三个月也好,我明白妳并无伤我之心那就够了。」
她犹豫不决。今晚的一郎哥,明明跟以前没有两样,但多了点……她说不出来的感觉。
「咱们是要相处很久的,还是,妳跟我之间永远都要有这个距离?」他神色严肃地问。
她用力摇摇头,迟疑一会儿,终于伸出小手臂,万分小心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一郎哥……十四岁就会变大人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呢。」一郎哥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全身放松任她抱耶。她小脸微红,有点开心了。
「因为我认清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事吧。」下颚轻轻磨蹭她的发旋。
只要他是她的一郎哥,只要她永远不看轻他,为什么他还要去在乎那些陌生人的鄙夷?世上的人都遗弃他都无所谓,只要老天爷赐给他的这个小姑娘不遗弃他就好了。
「将来,妳一定会遇见一个一开始就没被妳力气吓到的好夫婿。」他轻喃。
她似懂非懂,跟着他重复:
「一郎哥以后也会遇见一个不会嫌弃你白发蓝眼的好姑娘。」
他闻言,失笑,没点破她,眼前不就有个没嫌弃他的小姑娘了吗?
「一郎哥……」
怀里的小身体带着可爱的香味,如今他只觉眼前一片清明,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自雾中现形。他未来的道路,依旧被人轻视,但只要那条路上有她相伴,他不再怨恨老天爷的不公平。
「等我能下床后,你帮我备礼,我想去跟师傅道歉。」软软带困的童音从他怀里传出来。
「道歉?」
「一郎哥并没有被鬼神附身,这一点我绝没有错。可是……我吓到很多人了,是不?我躺在床上时左思右想,我染白头发,旁人只会认为我是被你害的,那么我想为一郎哥澄清,反倒是害了一郎哥。师傅虽然饱读诗书,但已经很老很老了,观念不容易改。那冬故努力多读点书,师傅就不会把矛头指向你,我的想法对不对?」
「……妳想得真多。」他轻轻搂紧她。
「冬故一定要想,非要想通不可。既然有错,一定要改,下次,我不要再这么莽撞……」
怀里的小姑娘已经累得睡着了,但还是抱着他不放。亏她这样也能睡,但只要不扯动她的背伤,他保持这吃力的姿势一晚上也不打紧。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认定很笨又享尽好命的阮冬故……这个冬故,这个冬故……她常毫不保留地对他说:能认识一郎哥真好!
现在,他最渴望的,就是不管经过多少年,她还是真心这样认定。
他凤一郎,想成为她一辈子的一郎哥,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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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微掀的蓝眸注意到床边有黑影。
他一惊,立即转醒。
冬故还在他怀里熟睡,紧紧抱着他不放。
他有点疼,但暗自高兴她这么依赖他。直觉往黑影看去,他不由得脱口:
「怀宁!」
「你完了。」怀宁冷声道。
凤一郎有点发窘,解释道:
「冬故不宜移动,再者,她还小……」千万别误会啊!
「反正不是我要负责就好了。」怀宁看他一眼。「她顶着白头发跟老师傅赔罪,老师傅只会火冒三丈而已。」
凤一郎一怔,点头称是。「你说的对……」
怀宁掏出药包道:
「要去赔罪,就得装像点。把药分三份,连着三天煮沸,再涂到头发上,就会恢复她的发色。」
凤一郎大喜道:「怀宁,你是说,冬故的黑发能回来?」
怀宁注意到他毫不保留的喜悦,不再多费唇舌,准备闪人去。
「等等,怀宁,冬故知道发色能回来吗?」
怀宁回头看他一眼,耸肩,消失在夜色里。
不用再追问,凤一郎也知道答案了。冬故一向不说谎,当初她是铁了心去染白发……真是个令他又气又怜惜的笨蛋!
他注视她有点傻气的睡颜半天,想起白天怀宁为她挡石头时的那句话——
没砸到妳就好了。
像木头的怀宁,这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震得他头昏脑胀,当头棒喝。
他既聪明又愚蠢,竟然这么晚才明白他人生中最在乎的是什么。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必会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自卑跟骄傲,他都不要了!他只要这个从不看轻他的小姑娘活得好好的,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他轻轻碰着她婴儿般的颊面,低声道:
「下一次,若有人拿石头砸妳,我一定挡在妳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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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凤一郎,已有男子的身形,白发白肤蓝瞳依旧,但温文儒雅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
偶尔与他正面对视,会发现他似海蓝眸有着惊人的睿智与沉稳;跟他对谈几句,惊觉他聪明过人,既不自卑也不恃才傲物,不锋芒外露也无任何野心。他始终面含微笑,乐于与府里人亲近,但却有意无意在彼此间划下一段距离。
府里的家婢都在惋惜,如果他的外貌与普通人无异,早就不知有几个小孩了。
他年纪轻轻,待人处事圆融远胜秋院的盲眼少爷,人人都以为凤一郎就是阮府下一任总管了。
今晚的他——
顿失平日的从容,满面大汗了。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下意识地站在秋院外头,听着屋内的对谈。
「二官一商?那是什么?」心不在焉的声音,出自阮卧秋的。
「我也问过凤春啦,偏她不肯说。」小二郎活泼搞怪的叫道。
「小二,住口!快替少爷更衣,这里由得你多话吗?」凤春轻斥。
「我只是好奇啊,少爷,你瞧,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阮府只有一对公子小姐,就算改日小姐从商,那还剩这一官,是哪儿来的?莫非阮老爷有私生子?」
「二郎!」凤春动怒了。
「……二官一商?」阮卧秋终于回神:「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吗?怎么还在传?」
「少爷,你也知道?」凤二郎好奇问道。
阮卧秋有点不耐,仍是应了声:「以前听过,风水师的话听听就算了。」
「可是,听说那风水师奇准无比耶,少爷,你的官已经灵了,那剩下的一官一商……依据二郎所见,莫非少爷将来重返朝堂,而小姐成为独霸一方的商贾?」他笑嘻嘻随口胡诸着。
「二郎!」凤春怒声叫道。
「我想休息了,都出去吧!」
屋内的烛火熄了,凤春跟二郎先后出了秋院。
这几年,阮卧秋双眼失明,几乎不出秋院,虽然偶有克制,但脾气仍然暴躁。
仆役经凤春遣散,如今只剩十来名,府内也仅剩几座楼阁定时清理,阮府可以说是半个废墟了。
他不介意,只要这里是他的家,是冬故的家,他绝不会离开,能够低调过活,其实是件好事。
直到今晚!直到今晚!
凤春这样的低调,是为阮卧秋?还是为了冬故?
二郎活蹦乱跳地去洗澡了。凤春才出秋院,凤一郎轻声喊道:
「凤春。」
凤春几乎弹跳起来,仔细搜寻树下的人影。
「一郎?」举高灯笼看个分明。
他走出阴影之外,任着灯笼照着他。
「是我。」他回答。
「你吓到我了。」凤春很快地镇定下来,笑道:「你上秋院做什么?找少爷借书吗?他刚睡,你明天再来吧。」
「凤春,我没有听过妳提及阮府的传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轻笑,但笑意并未传达到眼里。他道:
「我来很久了,久到听完一个传说。府里大小事情我都清楚,唯独不知道阮府是永昌福地,在老爷生前曾有高人算过,这代阮家人会在朝堂占上两名。」
凤春抿了抿嘴,道:「这种风水之说,哪当得了真呢?」
他锁住她的眼眸,沉声道:
「二官一商,我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凤春,妳却当真了。为什么要让冬故学那些大道理?她是个小姑娘,怎能当官?」
「一郎,你失态了。阮府只有一对兄妹,哪来的二官一商?」
凤一郎定定地注视着她,一直到凤春撇开视线,他才平静道:
「不止一对兄妹,还有一个,她不姓阮,却是阮家人。凤春,少爷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表示我的眼睛也瞎了,将来冬故到妳这年纪,必与妳有六、七分相像。」
凤春不发一语。良久,她才低声道:
「一郎,你真聪明。你直接挑明了说,就是要我也以同样的诚实回报你。好,我承认,我跟老爷都信这风水说法,少爷这一官已经灵验了,接下来,该轮到小姐了。这些年来,我是撑起阮府,可我能力有限,被迫结束多数商行,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承上那个商字,但我希望,如果将来小姐走上其中一条路,你能以你天生的才智去辅助她,保全她。」
果然如此!
这几年,他隐有不祥预感,但总是粉饰太平地告诉自己,冬故是女儿家,凤春又疼她,怎会把她推向一条不归路去——他咬牙,恨声道:
「她是妳妹妹,妳这样待她,良心安否?」
凤春并未动怒,只轻声道:
「一郎,你跟二郎都是我名义上的孩子,但你跟我始终有距离,这是你的聪明所致,也是我刻意这样对你,如果将来小姐嫁了人,我一定待你如母子,将你留在阮府里……」她笑了笑,忽然改变话题:「小姐三岁左右,已像一头小顽牛,事事求公平,无尊卑之分,这样的天性,将来走商路,当个守住家业的小商人也就算了,但我跟老爷怕极她会成官。」
「金碧皇朝历代以来,并无女官,从不例外。」他静静提醒。「既然妳跟老爷都怕她走上官路,为何还要替她打下基石?」
「一郎,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啊!不要她走最艰难的那条路,但又怕她毫无准备的上路,到最后,只希望她真的上路时,能成为一个俯仰无愧的正直好官。」
一阵阵麻感钻上他的皮肉,他咬牙道:
「妳知不知道,你们等于在害她?」
「知道。」
「妳知不知道,依她牛脾气的性子,如今的朝堂会毁了她?」
「知道。」
他张开眼,恨恨瞪她。「难道,妳就没有想过,那个官字由妳去顶吗?」
凤春闻言,不气不恼,反而欣喜他为冬故如此着想。她道:
「如果我能,早代她顶下官位,保她一生顺遂,就当个快乐的千金小姐,一郎,你说,我有这个官才吗?」
「她也没有。」他咬牙切齿。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针对这事辩驳。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
「一郎,当年我收你当义子,正是为了这一刻。但你我之间并不是毫无感情,如果有一天,她真走上为官之路,你可以自由选择,我绝不强迫你跟她同走一条路,可是,也请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她阮府福地的传说。」
「我绝不会主动告诉她。」凤一郎声音略冷:「我也不会左右她的未来,她的未来,该由她自己决定。」语毕,不再理睬凤春,径自离去。
他拳头紧握,盲目地走在府里小径上。
难怪凤春长年刻意隔开冬故与她大哥!几次他注意到凤春以阮卧秋读书不喜人吵的理由,打发了冬故,他总有疑心,阮卧秋不像是拒绝妹子于千里外的人,凤春为何老找理由推托?
原来这也是凤春矛盾的行径之一,教冬故大道理又不愿她太沾染阮卧秋正直的硬性子!
这几年,冬故敛起几分莽撞,但遇有不公之事,她依旧无法忍受,她这种性子哪能当官?
朝中有内阁首辅东方非在,百官犹如东方非的狗一样,无人敢反抗,如果冬故真走上了这条路,必死无疑。
「一郎哥!」
他心一跳,蓦地停步。
「一郎哥,我回来了!」朝气蓬勃的叫喊响起。
他一转身,如他预料,小小个头的小少年扑进他的怀里。
他退了几步,又笑又叹地:「冬故,我不是跟妳说过了吗?男女有别,要被人瞧见,是会误会的。」
小少年搔搔头,摇头晃脑地想了一下,扮个鬼脸,开朗笑道:
「一郎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话是你教我的。」她有点得意。
「万一妳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那时还什么清者自清?」他有点火。
哎,原来今天一郎哥心情不太好,她得收敛点,阮冬故陪笑道: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跟一郎哥知道我们之间清白就好了嘛。」
凤一郎闻言,只得暗自苦笑,转移话题:「妳回府,第一个来见我?」
她兴高采烈地点头,然后朝他作一长揖,道:
「一郎哥,还没到子时,你生辰还不算过完。冬故在此祝你年年开心,年年都是老天爷赐的,年年的今天,冬故都能陪一郎哥过。」
他闻言,温暖的笑意涌进蓝眸,柔声说:
「未来每一年妳都要陪我过生辰,那妳可不知要陪上几十年呢。」
她秀眸遽亮,喜声道:
「陪多久都不是问题,只要冬故活着的一天,一定陪一郎哥过!」她开心不已。一郎哥说出这种话来,表示他对未来不是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这让她心情大好,连忙转向怀宁,问道:
「怀宁,怀宁,咱们带回来的礼物呢?」
凤一郎看着自夜色中现形的黑衣少年。怀宁依旧是一脸木头,但越发俊美,可以想见当他成年后,会有多少芳心遗落在他身上,倒是冬故这小小姑娘……
阮冬故迎上他的打量,递上茶罐。「一郎哥,这是我跟怀宁送的。你呢,平常无欲无求,冬故实在无法看出你的喜好,所以我想,你爱读书,那边读边喝茶挺合适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不过,算不上好茶叶就是了。」
凤一郎珍惜地接过,柔声道:「妳有这心意就好了。对了,如果你们不怕熬夜,不如就一块上亭子煮茶夜聊吧。」
「好啊!」她拍着很平的胸:「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等等!」凤一郎叫住她,道:「瞧妳这样子,我还当真是跟个小少年在说话呢,妳先去换回女装,免得府里人以为闹贼了。」
一郎哥的话,她不敢不听。暗自扮个鬼脸,她领命而去。
凤一郎目送她小小单薄的背影。她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当年是他提议她出门扮男孩以防身,没想到她愈来愈有男孩子气……
今年她十二岁,稚气满面,个头只勉强到他的胸前,一身男装穿出去,谁会当她是女孩家?
他烦心一会儿,见怀宁还站在原地,遂道:「怀宁,咱们先上亭里去吧。」
夜风拂面沁凉,半是废墟的阮府暗影幢幢,全仗灯笼才能辨视眼前景物。两人并行进亭,凤一郎取出火折子,点起桌上灯台,状似不轻意地问道:
「怀宁,当年你是怎么上山学艺的?」
怀宁看他一眼,随他入座,冷声道:
「被捡上山的。」
「原来是捡上山的啊……你没有想过离开吗?」
「有饭吃,为何要走?」
「……这倒也是。」怀宁跟他同是穷人家出身,他能明白有饭吃就是一切的心理。他轻声再问:「将来你学成之后,打算往哪儿发展?」
怀宁慢吞吞地答道:「不知道。」
「你也十四了,难道对未来没有期望吗?」
「你呢?」怀宁很少主动反问人,但今晚,他问了。
凤一郎一怔,缓缓垂下眼,掩去眼色。
怀宁也没执意等到答案,只是扫过阮府荒芜的花园。突然,他又主动开口道:
「我被捡上山时,才知道我被冠上师弟的称号。我的师姐,年纪小、个头小,童言童语令人讨厌到想踹她一脚,可惜她力气过大,我不敢偷袭。」
「……那时冬故几岁?」
「四岁。我一看就知她是千金小姐学武控制力道,难搞定的是老头子,讨好他就够了,只是,我偶有奇怪,一个千金小姐跟我抢什么饭吃。」
凤一郎闻言,笑出声:「冬故的胃口很好。」
怀宁没理会他的话,径自说道:
「那时,我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白米饭了。我才狼吞虎咽塞了两碗,回头一看饭桶空了,她还意犹未尽地吃着最后一口饭,我火大,骂她只懂抢饭吃,我长那么大没见过那满桶子的饭,就算饭发霉也够我吃上两个月了。」
凤一郎并未打岔,想象着小小冬故明明肚子饿,却一脸迷惑委屈的样子。
「后来,她每天吃了两口饭就跑了,我以为她闹意气,懒得理她,直到有一天,她饿到爬不起床来,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一个喜欢公平的千金小姐。她在数我自出生后吃了几顿饭,她也得少吃几顿,就因为我跟她是师姐弟。」嫌弃归嫌弃,但他语气倒有些怀念。
凤一郎抿着嘴,不再吭声。四岁就懂是非公平,这令他感到忧心。尤其……
第一个,是怀宁。
第二个,就是他凤一郎了。
与她出身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让她自幼体会到盛世下的假象。这仿佛是冥冥中注定……如果没有他俩,也许,冬故就真是一个力气大点的千金小姐。
倘若他在她接下来的日子,左右她的思想,会不会让她避开为官之路?
明知自己也开始在多想了,但他总是害怕有一天她真会……
脚步声由远而近,凤一郎抬眼看去——
十二岁的冬故,还是个小孩子。虽然懂事多了,但外表上仍是一个充满稚气,根本没有发育的小姑娘。
她穿上女装,娇俏可爱,但眼神正派直率,眉宇神似阮卧秋的英气,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像凤春,只是,凤春没有她这么积极,这么清彻。
「一郎哥!」她开心地走进亭里。「我在厨房找到几个包子,一块吃吧……一郎哥,我没穿好吗?你这样看我。」
凤一郎面带微笑。「我在看,妳何时才会长大?」
「快了快了,我已经追过当初一郎哥来府里的年纪了,接着就要再追过一郎哥现在的年纪了。」她笑道。
「等妳追到我现在的年纪,也该是出嫁的时候了。」他低喃。嫁给怀宁是最好,怀宁明白他跟冬故间的情谊,自然不会狠心斩断,但如果嫁给其他男子,那他俩之间的缘份怕是尽了。
她抓抓头,小声地问:
「一郎哥舍不得我吗?」
「是有点儿。」他含笑。
「那……」她一击掌,笑道:「我也舍不得一郎哥,如果一郎哥不嫌弃的话,等我十五、六岁,一郎哥随便把我娶娶就好了。」
凤一郎本想岔开话题,但正好怀宁在场,遂道:
「我年纪比妳大了点,身子又不好,太委屈妳了。这样吧,怀宁身强体壮,跟妳长年相处,一定十分喜爱妳。不如——」他信心满满引导她的视线,一块转向怀宁。
一身黑衣的怀宁已支手托腮,装睡中。
凤一郎一怔。怀宁这摆明了是避她如蛇蝎嘛!他赶紧解释:
「冬故,妳才十二岁,还不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之爱的差别。瞧,妳对我,是不是跟对妳大哥一样的感情?妳能想象跟妳大哥成亲吗?」
她摇摇头,似懂非懂,想了半天,叹道:
「冬故难以想象。可是,师父说,我这性子万分不讨喜,如果不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可能无法接受我。我想,反正人都是要成亲的,那一郎哥或怀宁,随便将就我一下好了。」她的想法很简单,三人都是要在一起的,就不用费心另谋什么心爱的男子了。
「真是胡来!」凤一郎脸色微沉:「这种事哪来的将就?如果妳对妳的夫婿只有兄妹之情,那才真正糟蹋了妳。现在妳还小,不懂这种事儿,等将来妳明白,就会了解我不适合妳,倒是怀宁他外在条件极好,妳一定很容易喜欢上——」
「我喜欢安静、乖巧、温柔、力气小、笑起来不会露齿,十二岁已经发育完成的姑娘。」平板的声音忽地响起,阻止凤一郎的鼓吹。
「怀宁……」她怀疑地转向忽然清醒的师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怀宁自行倒茶,道:
「补充,我只想要一个我一辈子不说话她也懂我,不会专问我废话的老婆。」
「……」她可以确定怀宁在某句话里讽刺地了。
「算了,你们都还小,现在谈……都太早了。」凤一郎拉着冬故坐在石凳上,轻笑问道:「冬故,我正想知道这次妳回来,路上可有趣事?」
「没有什么趣事,不过,冬故想请教一郎哥一事。」
「妳直问无妨。」
「我跟怀宁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见衙门审案,于是停下半天看看,我不明白为何县太爷要如此判案,请一郎哥指点……」开始说起整个案情的经过。
凤一郎暗自一怔,瞪着她诉说案子的严肃神色。
他浑身有些发寒,到底是二官一商的命理在她身上验证,还是她本身性格所致?是凤春的潜移默化逼她走上官路,还是他影响了她?
他该怎么做?
「一郎哥?」她有点担心:「你是不是受风寒了?」
小手关切地抚上他的额面,他轻轻拉下,注视她良久,终于开口:
「冬故,妳先告诉我,妳在山上练武时,可有做我交代的功课?」
「有!我答允过一郎哥做的事,一定会做到的!」语毕,她又有点心虚地答道:「只是……冬故太笨了,有很多地方,都不懂。」
「那好。妳何时回山上?」
「年中才回去。」
他盘算时间,沉吟道:
「虽然阮府已无往日荣景,但也开始步上正常的生活,府里有我没我都一样了。冬故,我去跟凤春说,等妳回山上时,我跟妳一块走。」
她错愕得瞪大眼。
凤一郎心意已决。「回山上后,妳照样练武,剩余时间我再教妳功课,如此一来妳有疑惑,我当下也能为妳解说。再者,回府路上,妳所见所闻如有不解,我亦能在旁说明,弄到妳清楚为止。」
她有点吓到,很含蓄地问:
「一郎哥,你身子挨得住吗?」明明一郎哥不喜欢外出,不喜欢有人盯着他瞧啊。
凤一郎笑了声,轻揉她的头发。「我还没有妳想得这么不济。」
他十七年的岁月里,从未下过如此重大的决定,但他不怕不慌,反而镇定平静,开始计画起他该做的事。
她的未来,将会有许多条可能性,不管她选哪一条,他都不会主动插手,但他必须先将碎石自其中最艰难的一条路上除去。
到时,她才不会毫无准备的上路。
在今天之前,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老天爷要罚他以异样的外貌在世间苟延残喘,又赐他奇高才智来睥睨众人,但现在,他明白了。
如果他这一身才智,是为了保住冬故的未来,那么……
他心甘情愿,愿倾尽所能去辅助她走上正确的道路。
「一郎哥……半年不见,你好像又变深奥了点。」阮冬故坦白道。
凤一郎笑了声,睇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怀宁。
怀宁功夫比他俩都好,若冬故真走上艰险官路,怀宁绝对是冬故的保命符之一,他该如何示好,才能留下这孩子的未来呢?
他沉思。
怀宁则闷不吭声喝着他的茶,吃着他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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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冬故十六岁那年,偕同凤春义子凤一郎、师弟怀宁,自山上回府途中失踪。
隔年,阮府收到远方捎来短信——
均安,勿忧。但盼国泰民安。
并未署名,但丑丑的字很容易就被认出下笔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