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冷的李颖离开了她的棉被、她的床、她的厚重衣服、她的火炉,像个冬眠的虫儿,当春天来到,她又活跃起亲。
她又恢复了每天清晨梯田散步,吸收一点清新的空气和朝阳中的灵气,她那略显苍白、小巧精致的脸儿也染上了嫣红,所有的一切都像春草般的欣欣向荣。
春天将临,暑假是不是快到了呢?暑假!那会是她生命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也许因为有了希望,她不再把那些是非、谣言放在心上,随便让人家去说吧!既然不能禁止别人不说,沉默不语该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报上影射的写了几次,看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也就无趣地停了手。
我们有些古老的谚语的确有道理,像这句——谣言止于智者。她不是智者,可是她够冷静,能沉默!她的生活过得平稳而快乐,她对所有的一切要求不高,只要思烈伴在身边就满足了,真的,因为他,她已再没有任何争强好胜的名利之心,甚至于她在打算《陌上归人》将是她最后一本书。离开台湾之后,她就一心一意的做思烈的好伴侣、好妻子,她不要有任何事来分心,她也绝不愿为其他人、其他事去花时间。
她又继续写《陌上归人》,写得不快,却能写下去。这本书真是随着她的心情在进展着,她自己也能在写出来的又字中看到希望、看到美满、看到幸福。她现在是朝这条美好的路写下去,她希望现实也一如小说,他们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会吗?
芝儿说大团圆结局太俗气。俗气也罢,只要能和思烈在一起,即使目不识丁,即使去做一个无知农妇也无妨,她不在意俗气,她渴望圆满。
写完一段稿,心情出奇地好,她决定自己到报馆去一趟。好久没见主编了,去问问他对这个长篇的看法也好,也顺便拿一些读者信。
说去就去,她穿一件窄裤脚牛仔裤,一件白色印深蓝字的长袖厚T恤,随便拢一拢头发就出门。
“回不回来晚餐?”母亲追到大门口。
“我会打电话回来!”她嫣然一笑。
正好一班公路局班车经过,她跳上车,今天真是一切顺利。
她在计划着,送完稿之后径自去思烈那儿,先不给他电话,让他有意外的惊喜。反正时间还早,思烈就算要上阳明山,打电话去她家也会知道她不在。
思烈实在是很有分寸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做过火的事,他宁愿在外面吃晚餐或自己煎一块牛排,也不肯轻易做她家餐桌上的不速客,除非得到邀请。不像有些人,见过几次面就自来熟得像一家人,真叫人受不了!
☆☆☆
李颖到报馆里转一圈,找不到副刊主编,只好在收发室交了稿,匆匆离开。嗯——她站在马路上看表,还不到四点,这个时候去思烈那儿会不会打扰他?她知道他要看许多从国外订回来的学术性书籍,还要预备第二天的课——去吧!如果他没有空,最多她坐在一边不出声,她心中有股奇异的渴望,她要立刻见到他!
坐计程车到他家,看见他的“保时捷”停在那儿,他在家,她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大厦管理员对她点头微笑,她来过几次,他似乎也知道她是女作家李颖,所以对她特别客气,特别友善。
走出电梯,望见思烈家的大门居然开着,他在做什么?知道她要来,开了门欢迎?
刚想迈进去,听见里面传出一连串女人的笑声——很熟悉、很愉快的女人笑声。她呆怔一下,看见芝儿手上捧着一大堆报纸、杂志、空盒、空罐,从思烈睡房出来,芝儿穿着牛仔裤,上身一件大几码男人衬衫——思烈的吗?头上包着一条丝巾,那模样像一个正在打扫屋子的家庭主妇。
“我如果下定决心,一定会是最好、最称职、最出色的主妇,信不信?”芝儿笑着说。
没有人回答,却见思烈也捧着一大堆的废物、旧衣服什么的从卧室出来。原来——他和芝儿在大扫除,原来是有人在陪他,在帮他。
李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情形,思烈、芝儿不是像水火不相容吗?怎么——怎么——
然后,芝儿和思烈都看见了李颖,两个人都变了脸,芝儿是意外兼有些幸灭乐祸,思烈也意外,神情却是复杂又不安。
“李颖,怎么不进来啊!”芝几把手上的东西扔进一个大竹篓,又用手背抹一抹额头的汗,今天她脸上也只有淡淡的、含蓄的化妆。“我们正在大扫除,我不帮忙啊,思烈就弄得一塌糊涂,几个月前的报纸都在!”
她非常强调“我们”两个字,是个骄傲的主妇口吻。
“李颖——”思烈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进来,我预备迟些去你家!”
他很尴尬,这种情形下又能解释什么呢?他真怕李颖误会,他真怕——李颖神色自然,淡淡地笑一笑,慢慢地走进来。
“我是送稿,顺便来看看!”李颖说。从她平静的声音里,根本听不出喜怒哀乐。
思烈也扔开杂物,不理会手上的灰尘,也不管衣服上的肮脏,他大步过来,紧握住李颖的手。
“你该打电话让我去接你!”他沉声说。
她淡漠地看他一眼,摇摇头。
“不想打扰你的工作!”她笑。
“怎么说打扰呢?”芝儿又搬一堆东西出来,她忙得非常起劲。此刻她看来和前些日子刻意塑造成的性感偶像不同,至少她是平易和可亲多了。“思烈根本没有事,吃完午饭我们就忙到现在了!”
思烈皱皱眉,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你——等我换件衣服!”半晌,他放开李颖转身走进卧室。
李颖慢慢在沙发一角坐下,目前的情形她不愿也帮不上忙,小夫妇俩同心合力地打扫屋子,那是一幅很美、很和谐的图画,不该有第三者加进去。
她——可是第三者?
她默默地看着芝儿把一竹篓的杂物拎出屋子,浑身是灰、浑身是汗地又走回来。芝儿显得很快乐、很满足,一种出汗出力,有爱有恨的真实生活光辉在全身闪耀,那种光辉十分感人,也令李颖非常内疚、惭愧,说不出的不安。芝儿和思烈可是因为她而弄成目前这样的?真是这样?
“李颖,我打算退出影圈了,”芝儿忽然说:“我算定自己红不起来,我不是真正适合吃这行饭的人!”
李颖不出声,芝儿的退出影圈和今天来打扫有关吗?
“我预备回美国,再念一点书或做事,”芝儿说:“我总也算是正正式式的大学毕业啊!”
“为什么突然有这决定?”李颖问。
“厌了!倦了!”芝儿用衣袖抹汗。“我有时常常自问:我到底在做什么?值不值得?”
“能看开、看透一些事是幸福,”李颖摇摇头,她忽然觉得芝儿和她之间的敌意淡了。“至于值不值得——我觉得只要自认做得对,得失并不重要!”
“对极了!”芝儿开心地笑。“我希望从头来过,我会有机会的,我知道!”
“我愿意祝福你!”李颖站起来。“替我告诉思烈,我还有一点事,我先走了!”
“李颖,你——”芝儿错愕地叫。
李颖已大步走了出去,正好电梯停在这一层,她立刻就落到楼下。
就在这么刹那间,她心中有做错事的强烈感觉。思烈和芝儿之间的恩怨、爱恨,她只知道片面,是思烈告诉她的,再加上芝儿回国后的表现,她就绝对相信了他口中他们之间的一切。然而——真是这样的吗?她知道思烈绝不会骗她,可是芝儿的感受呢?芝儿也会有理由的,是不是?看他们夫妇今天这样融洽地相处,再复合——也不是全无希望,她实在不该——不该全无考虑,无条件地投向思烈。爱情是一回事,道义是一回事,换一个观点,换一个角度来看。她会不会是介入别人婚姻中的反派人物。
她向大厦外面奔出去,手心全是冷汗,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一点?她是太主观了,写文章的人太主观了。她爱思烈,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的错全在芝儿,她该想到,思烈也可能伤害芝儿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该再横梗在他们夫妇之间,真的,母亲说的对,他若不和芝儿解决,她不能永远和他拖下去,她不能背着一个破坏别人家庭之名——天!报上那些暗示、那些影射,是否旁观者的不平之鸣?她是被自己的主观蒙蔽了吗?爱情真使人不顾一切了吗?
她听见背后有人追来的声音,她不回头,她不想回头,她不要回头。一定是上天故意安排她看见刚才的一幕,让她看见芝儿善良、真实的一面,让她看见自己惊人的主观和想当然。芝儿没有对不起她,她没有资格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芝儿的痛苦上,她能感觉到,真的能感觉到,芝儿也爱思烈!
“李颖,你——怎么了?”思烈追上她,紧紧地一把抓往她的手臂,她痛得心都麻痹了。
“我——还有一点事,”李颖努力使自己平静,然而那苍白失神的脸色瞒不了人。“我约了人!”
“李颖——”他的声音低沉、痛楚,像受了伤的野兽。“不要这样对我!”
“不——真的,晚上你来我家,我们再谈!”她避开他的视线,不敢看他。
“现在让你走,晚上我还能再见你?”他说。他那漂亮得令人窒息的脸上也是一片灰败,紧握着她手臂的手,却是丝毫不放松。“你误会了,李颖!”
“不,是你误会,”她急切想脱身。“我绝不在意芝儿在你家,更不在意她帮你做事,真的,我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女孩,你该知道!”
“那是——为什么?”思烈问。他固执、顽强得像一座永不移动的大山。
“晚上我告诉你!”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你不是说迟些会到我家吗?”
“现在说,我不能等到晚上!”他那焦急、痛楚是真切的,他的爱也是不可置疑,然而——他们有什么资格伤人?芝儿的反常,当明星、搞绯闻,岂不正因为受伤吗?“没有理由我不放你!”
“你——迟早都要放开我的!”她轻轻叹息。
他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他迟早都要放开她的,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是这么善良,你就不是韦思烈了!”她无奈地摇头,把视线投到他脸上。
他眼光复杂,他神情复杂,他的感情也复杂。李颖看穿了他的矛盾,看穿了他的犹豫,看穿了他的不忍,看穿了他的挣扎、争战,是吗?他不爱芝儿,他却知道芝儿爱他,芝儿所做的一切报复行为,就是因为他不爱她,他原可不顾一切的和芝儿离婚,他根本不必怕她,什么身败名裂呢?在外国,婚姻的离离合合还不犹如吃白菜?谁说教授就不能离婚?什么的代了呢?他所以不能断然下决心,是不忍再狠狠地踩芝儿一脚,他知道她会承受不起,芝儿内心绝不如外表那么泼辣,那么坚强。
“我宁愿你——这么善良,真的,”她轻轻地说,眼圈儿红了。“善良的人感情更真挚,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值得骄傲!”
“李颖——”他低唤。那声音来自灵魂深处。
“我等你,晚上,”她轻轻拍拍他的手。“你一定能见到我,不过——我们都需要再想一想。需要一点时间!”
“我原想暑假一走了之的——”他摇摇头。“芝儿却似乎改变了,我——”
“离暑假还有五个月,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是吗?”她无奈地笑。“对她——我希望公平一点!”
“我也这么希望,只是——对她公平,就对自己、对你不公平了!”他黯然说。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呢?
☆☆☆
晚上,思烈来时已将近十点,李颖的父母已回房休息,他是故意这么迟才来的吧?
经过了几小时的思索、考虑,他脸上的矛盾、颓丧、不安、恐惧都消失了,他看来是平静的,平静得如一池波纹不生的水。
他也穿了牛仔裤,和李颖类似的白色长袖厚T恤,胸前也有深蓝色的字。他比平日沉默,十分沉默!
为了不打扰父母,李颖带他到书房,那是李颖不轻易让人进入的地方。
思烈也是第一次进来,他坐在李颖平日假寐的躺椅上。张望一下,他说:
“不是我想像中的书房!”
“很乱,”李颖淡淡地。“我喜欢在凌乱中找寻灵感,书房太整齐、干净,我的脑子会变成一片空白!”
他望着她。就那么深深地望着她,似乎——以后他再见不到她了!
她的心一颤,再也强硬不起来,面对着的是她惟一付出感情的人,她为他眼中那掩不往的挫折所感,她的声音慢慢温柔了。
“下午回来——我睡了一阵!”她说。远远地坐在写字台的后面。那张横在他们面前的书桌,就像永难跨过的鸿沟。
然而——他们不是曾经心灵相通、灵魂相接吗?是的,他们现在仍是如此,那鸿沟——不是人为,是他们的良心,是他们的善良!
是不是这个社会凭良心的善良人总是吃亏呢?
“我——没有回家!”他摇摇头。是的,下干他追出来,依稀记得他是穿这身衣服。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表示没有再见芝儿,是吗?
“那么长的时间你去了哪里?”她问。
”你不会想到!”他淡淡一笑。“我在你家后山的山脚下,我一直坐在那儿!”
“思烈——”她的心都揉痛了。“你不必这样,我会更不安心!”
“如果你改变心意,你更会一辈子不安心!”他凝望她,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我没说——改变,”她吸一口气。“但是——今天看见芝儿,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理直气壮,我内疚!”
“你完全没有错!”他跳起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就算错也是我错,你不能这么想!”
“思烈——”她觉得喉咙好干,好涩。“你是真看不出、感觉不出芝儿仍然爱你?”
“不要这样说——”他一把抓住她手臂,又颓然放下,他也矛盾,也痛苦,为这件事。“李颖,我是自作孽,自讨苦吃,翠玲说得对!”
“我发觉芝儿改变了很多!”李颖说。
“她改变——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他雕刻般的脸,坚决得有如大理石。“我受够了!”
“我不想讨论和追问你们以前的事,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决定并非百分之一百对!”她温柔地说。
“我们一直这么想,只有困死自己而已!”他用力拍一下书桌。“人活在世界上总会做错事,不讨论对错,我们自己承担后果就是了!”
“那么,我们离开台湾之后,真能完全忘记以前的一切?”她悄声问。
“总要试试,和芝儿拖下去——我这一辈子就完了,”他激动地。”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思烈,不要激动!”她握往他的手,带他坐回那张躺椅。“你要记住,我是一辈子一心一意走一条路的人,无论任何因素都不能令我改变!”
“我们还是决定走,是吗?”他眼中闪出光芒。
“那只是形式上,那并不重要!”她轻叹一声。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都没有出声。
“最近——她真是改变态度,我怀疑她——并不存什么好心!”思烈突然说。
“芝儿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信。
“无论她是怎样,我和她是决不可能的了。我已经清楚的告诉她!”他说。
“她说想回美国!”她说。
“别上她的当!”思烈咬着唇,他自然不能说芝儿要他一起回去。“她对你没安好心!”
“那又能怎么样?我只不过一个人,一条命!”她笑了。有时候思烈是很天真的!
“你有我!”他正色说:“不论你要不要,接不接受,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她看他,在不很明亮的台灯光线下,他脸上那浅浅的沧桑和成熟更具光芒,让人目眩神移,他还那样深情专一,她怎能——怎能断然掉头?
“我要,思烈,我要!”她柔声说:“我今天一直在矛盾,可是除了你之外,世界上没有其他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放弃你,我就一无所有了!”
“告诉我,下干看见芝儿,你可是忌妒?”他凝视她。
“主要是内疚,不安,”她摇摇头。在他深深注视下,她根本深陷得无法自拔。“当然——我会忌妒的!”
“总算承认了,”他抓往她的手在唇边一吻。“你那么一走了之,我真是六神无主!”
“你看看,”她伸出右手,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红痕。“这是你抓住我的手留下的,再用力一点,手就快断了!”
“我紧张!”他歉然地用手轻擦。“抓不往你,我不是万劫不复了?”
“哪能这么严重,”她摇摇头。“爱情不是男人的全部,你还有事业!”
“我还有事业,可是我永远不会完整!”他说。
“那又怎么样?你还是能生活下去,你的日子还是那么过,你仍然要吃三餐,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么不同呢?”她斜斜地盯着他。
“那岂不是行尸走肉?岂不是机器人?”他笑着摇头。“我情愿化为尘土!”
“嗯——思烈,我真想倒下来睡一觉,几个月后醒来,所有的事已解决了,不矛盾、不内疚,也没有良心不安,现在这种日子——真难受!”
“有一点信心,好不好?”他拍她。“不要对方还没有动手,我们就先被自己打垮了!”
“没有对手,不要把芝儿当成对手,”她摇头。“当初你和她结婚的时候,是不是把我当成对手?”
”不——说良心话,那个时候我好恨你,恨你的冰冷,恨你的骄傲,恨你的目中无人!”他笑。
“后来呢?”她也笑。似乎——下午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恨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他开玩笑。
“这样的话不像你说的!”她轻咬着唇。
“我该说怎样的话?”他反问。
“沉默!”她笑。“你沉默的时候更有气势、气度,你不需要说话,不需要笑!”
“我总要表达我的意思,不说话怎么行?”他问。
“你的眼睛!”她认真地。“我不喜欢多话的男人,我喜欢眼睛有征服力量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征服力量!”他摇头。
“不只征服力量,还很——惊心动魄!”她又笑了。
“这是你小说中的字眼!”他说。
“我的小说就是我,我投入了我的感情、个性、思想、行为,”她用夸张的语气说:“我写小说,等于慢慢在解剖自己,终有一天会尸骨全无!”
“用了可怕的形容词,尸骨全无!”他摇头。“看你小说的人岂不心惊肉跳!”
“你会吗?”她反问。
“你将怎么安排我?在结束的时候!”他问。
“我觉得现在写得太痛苦,一个我无法安排结局的故事。”她摇摇头,”所以我想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抽出采,冷眼旁观的去处理情节!”
“那怎么行?这原本是真实的故事!”他反对。
“从现在开始虚构后半部,”她考虑着。“我不想把它写得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我不想再引起更多好奇、更多的议论纷纷!”
“你想过怎么安排虚构的故事吗?”他问。
“想过!”她立刻说。“我有几种不同的安排。”
“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吗?”他问。
“不能,写文章时我绝对主观,我不希望任何人影响我!”她肯定地。
“可是我不希望你安排不圆满的结局!”他说。
“你不明白,缺陷美的结局反而更能令人回味!”她说:“圆满结束,也不过换来读者一声‘啊!团圆了’我不喜欢!”
“很残忍!”他不同意。“为了达到令人回味、回肠荡气的目的,不惜牺牲你笔下的男女主角?”
“不是刻意如此安排,我希望——更合乎人性,更理智的安排一切,”她笑着。“才子佳人式的现在没有人要看了!”
“才子佳人,你和我吗?”他开玩笑。
“韦思烈,油腔滑调已使你失去风格、气质,”她小声叫。“我快受不了你!”
“你脸上的冰霜不是也溶化了?”他说。
“没有人能永远冰封自己!”她说:“当合适的阳光射过来时,它自然就溶化了!”
“合适的阳光!”他重复着这句话。
“回去吧!现在外面只有合适的月光!”她笑。
“再陪我一会儿,”他不动。“明天第三节才有课!”
“贪心!”她轻拍他的手臂,整个人倚在上面。
“我只对一个人贪心!”他看着她。
“你不怕贪心过度会有反效果?”她问。
“反效果?”他呆怔一下。“会吗?”
她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看见他呆怔、疑虑,她立刻后悔那么说了。
“我是开玩笑!”她轻轻地笑。“思烈,有一次在信陵,你说——你不如我想像中的正经,是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皱皱眉,忽然之间退缩,害怕了,她害怕了他说出令她受不了的话,她何必追究以前的一句话呢?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小心眼了呢?
“不,不必说了,”她摇头又摆手。“我不侵犯你的私生活,我会让你保有一部分自我,一部分秘密!”
“很明理啊!”他嘴角有淡淡促狭的笑意。“你信不信我在信陵钓小妞儿?”
“本领不小呢!”她不上当。“你怎么自我介绍?台大的客座教授?”
“不,武打片的龙虎武师!”他终于笑出声。
“我的天!亏你想得出,”她嚷。“有你这样的武师?什么人才有资格当男主角?”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在静夜里是那么惊人。李颖跳起来,大步冲出去接听,这个时候,无论是谁打来的电话,那铃声就已够令人心惊肉跳。
“喂——”李颖只喂了一声。
“李颖吗?韦思烈在不在你那儿?”是翠玲焦急的声音。“芝儿出事了,在同文他们医院!”
“出事——什么事?”李颖的心直往下沉,今天不是个好日子。“现在呢?有没有危险?”
“我——也不太清楚,”翠玲说得有些吞吞吐吐,“是潘少良送她去医院的,她喝醉了酒,用打碎的酒瓶伤害自己——韦思烈在你那儿吗?”
“在——为什么?”李颖的心脏几乎跳出口腔。
“芝儿大吵大闹,打了安眠针,她依然哭喊韦思烈的名字——李颖,他们希望思烈去医院一趟!”翠玲为难地。
“好!我马上让他去!”李颖说:“再见!翠玲!”
放下电话,她看见沉默地站在一边的思烈,从他的神色看得出,他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该去的,思烈!”她理智地。
“我们一起去!”他坚决地说。他不能不去,却又不想惹起李颖的误会,他们才经过了一个小小波折。“你不去我也不去!”
“但是——她叫的是你,我——怕刺激她!”李颖说。她垂下头,心里也不禁奇怪,事情——怎么全凑巧在今天发生了呢?是芝儿的刻意安排?
“我们一起去,你在病房门口等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固执和不妥协真是无与伦比。
“会有帮助吗?我去?”她犹豫着。
“会的!我要你看见每一件事的进行,”他肯定地说:“猜疑会是我们的致命伤!”
“好!我去!”她转身进去拿一件外套,随他走出去。
“保时捷”像箭般的驶向台北,在车上他们都沉默,芝儿似乎步步紧逼,软硬兼施了,是不是?芝儿会在酒后伤害自己——她还会做出什么?
“芝儿——为什么这样做呢?”她轻轻叹一口气。
他皱皱眉,猛然将车子刹停在路边。
“李颖,你不要上了她的当。”他几乎是在吼叫,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她最终的目的是不放过我!”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冰冷的手轻轻放在他手上。
“但是伤害自己也是要有勇气的!”她说。
然而那勇气是因为爱?恨?妒?他们却说不出了!
☆☆☆
到达医院,找到芝儿的病房,在走廊上就能听见芝儿的哭叫声。她不是打了安眠针吗?她怎么没有睡着?
走近了,看见正推门而出的方同文,同文一眼见到思烈,好像见到了救星。
“思烈,你来了就好,艺儿闹得好凶,我们都没有办法!”同文一个劲儿地摇头苦笑。
“她没有打安眠针?”思烈满脸怒意,强自压抑着。
“她喝了不少酒,不敢打安眠针,怕有意外,”同文还是摇头。“少良在里面,他被搞惨了!”
“是怎么回事?伤在哪里?”李颖问。
“她——好像受了点刺激,”同文着思烈一眼,立刻转开视线。“她突然找到少良家去,一进门就喝酒,喝了酒就胡言乱语,又哭又笑。后来又呕吐,少良进浴室替她拿热手巾,她就突然打碎酒瓶。割伤了自己的手腕!”
“割腕?”李颖机灵灵地抖了一下。
思烈皱眉,他知道李颖被吓坏了,他用手轻轻拥往她,要她镇定。
“好在伤口并不太深,却也流了不少血!”同文只有摇头的份。“少良没办法,立刻送她来医院,我正好值班,替她止血包扎,她却哭闹不止,这样下去——对她身体会有损,我们只好找你来!”
“她一直在哭闹什么?”李颖小声问。
同文歉然地摊开双手,好为难地说:
“她骂思烈,又骂你,然后哭叫着要见思烈,”同文说:“我看——思烈,你一个人进去一下吧!”
思烈犹豫一下,他不能不进去,无论在哪一方面来讲,他都该进去一趟。他的脸色又难看,又愤怒,又厌恶,却又是那样无可奈何。
“你等我,李颖!你答应一直等到我出来!”他郑重地、严肃地对李颖说。
“我等你!”她点点头。这一刻,她觉得芝儿太过分了,思烈真可怜。“我一直等到你出来!”
“你放心,我陪李颖!”同文说。
思烈感激地看同文一眼。
“李颖对我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思烈无比地严肃。“我不能让误会在我们之间产生,你一定要陪她在这儿,我要她听见每一句话!”
“你进去吧!思烈!”李颖鼻子酸酸的。思烈这样的男人说这样的话,怎样的分量哦!“我不会误会!”
“我不想冒险!”思烈重重握一下李颖的手,凝望一阵李颖小巧、精致的脸儿,这才咬紧牙推门进去。立刻,病房里的哭闹声静止了,像变魔术一样。
“思烈——”芝儿带哭意的声音。
“你不要再闹了,行吗?”思烈是愤怒的,他绝不留余地的吼着。“你以为这么做会有用?”
“不,思烈——”芝儿哭了。看不见她的人,却听得出她是真正伤心。“我——我——”
“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思烈的怒气全发泄出来了。“你是做给谁看呢?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没有用!”
“思烈,冷静些,”是少良在一边劝着。“你最好劝她安静下来,休息,否则怕她伤口进裂!”
“她会很爱惜自己,你放心!”思烈冷硬地。“她的目的只是要闹得鸡犬不宁,让全台北市的人都知道!”
“不,不,思烈,我不是故意的,”芝儿还是哭,哭得非常地令人不忍。芝儿是会哭的女人吗?“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我——只知道如果这么做,会——很痛快,我——喝醉了!”
“下次再喝醉,再弄伤自己,请不要再找我,”思烈不留余地地说:“你倒很会选地方,潘少良是医生,你明知他会救你,不是吗?”
“思烈——”少良又为难、又尴尬。
“我——不会再麻烦你!”芝地忽然不哭了,声言也硬朗一些。“但是——下午你就那么扔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替你尽心尽力打扫屋子,李颖一来,你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似乎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似的,我——不甘心!”
李颖在门外不安地移动一下,芝儿说到她了。
“我没有要求你来替我打扫屋子,是你自己来的,”思烈厌恶地。“我有行动自由!”
“我知道,整个晚上你陪着她,是不是?你一直在她家,你们——你们——我哪一点不如她?你说——你说——”芝儿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莫名其妙,无理取闹!”思烈不耐烦地。“我们已经分居,我有权选择朋友!”
“你可以选任何人,为什么是李颖?”芝儿哭叫。“为什么是她?为什么?”
“你一定要知道原因?”思烈冷冷地问。
“你——思烈——”芝儿拼命在喘息,她怎么了?
“叶小姐——你何必呢?”少良叹息。“已经过去的事,你为什么不让大家都好过些呢?”
“他们好过,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替我想想?”芝儿说。
“你有你的前途,你也有许多朋友,不是吗?”少良放柔了声音。“李颖——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
“你当然帮她,我知道你也喜欢李颖!”芝儿像疯狗乱咬人。“可是李颖不要你,李颖心里只有他——韦思烈!”
提起李颖,她的声音里竟充满那么多、那么浓、那么强烈的恨意。
“我们相爱,这原是正大光明的!”思烈忍无可忍地。
“正大光明?哈!正大光明!”芝儿哭完又笑,她已接近崩溃了。“那么我呢?我算什么?偷偷摸摸的黑市夫人?正大光明哦!”
“芝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思烈怒吼。他的声音原已低沉,这怒吼——像一声闷雷,轰得芝儿一阵清醒。
“我——我——”芝儿被镇住了。
“你好好休息,不要再吵闹了,医院里别的病人要休息!”思烈沉声说:“等你好了,我来接你出院!”
“但是——你别走,你留在这儿陪我,好吗?”芝儿柔声请求着。
“不行!”思烈断然拒绝,“你若害怕,我替你请特别护士,我不留下!”
“不要特别护士,你陪我,思烈,你陪我,好不好?我一定不吵闹了!”芝儿请求着。
“不——”思烈绝不动摇。“少良,你替她安排一个特别护士,这儿所有的费用,我都会负责!”
“思烈——”芝儿简直是哀求。
“你若不想明天报纸上头条新闻登你自杀——你就安静休息,”思烈漠然说:“在美国你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外国人不认识你,在台北——你自己检点些!”
“你——”芝儿呆住了。
“我们俩谁也不欠谁的,你认为我伤害你,对不起你,同样的,你也做过伤害我,对不起我的事,”思烈冷然说:“我今天这么做,我绝不内疚,也决不过分,你自己心里很明白,你我之间是绝对再也不可能的了!”
“思烈——”芝儿还想说什么。
“你该冷静反省一下,你不再是三岁孩子,还吵吵闹闹的闹笑话吗?”他再说。
芝儿沉默了几秒钟。
“你离开这儿——去哪里?”她问。
“我送李颖回家,然后回自己的家!”他坦白地。
“李颖——来了?”芝儿脸色大变。“她没有进来!”
思烈摇摇头。“我走了!”
“思烈——”芝儿急切的声音传出来。“明天——你会来看我吗?”
“不!医院通知可以出院时,我来付钱!”他说。
思烈走出病房,并掩上了门。
李颖默默地靠墙站着,她脸色好特别,特别得连思烈都不懂。
“我——回办公室了,我还有工作!”同文知趣地打个招呼,匆匆走开。
李颖圆圆的黑眸,一直停在思烈那像打了一场仗又像做了一夜苦工的疲倦脸上。
“我觉得——你太残忍了一些!”她终于说。轻轻地。
“我不想让她再伤害到你我!”思烈说。
“我不觉得伤害,我只觉得她——很可怜,”李颖轻叹。“她努力在挽回你的心,你竟然无动于衷!”
“你怪我?”思烈皱眉。
“至少——对她好些!”李颖摇头。“你进去之后一直在吼她,刺激她,我怕她受不了!”
“她不是你!”思烈冷笑。“想起她在美国那样对我,我该更绝情些!”
“思烈——”她轻声叫。“也许——我不该批评你,你有你的理由,我——只是忍不住!”
思烈摇摇头,嘴角流露过一抹酸楚。他用手臂揽着她的肩,带她走完长长的走廊。
“我不知道她还会耍出什么花样,肯定的,这只是开始,她不会放过我的,”他痛苦地。“使我不安的是连累你,你很无辜!”
“或者该说我连累你?”她疲乏地笑了。已是深夜,她已奔波、折腾了一天。“她恨的是我!”
“是你、是我,有什么分别?”他苦笑。“我们总得共同来应付!”
坐上小小的“保时捷”,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以前在美国,她的那些男朋友——真是伤害过你?”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说男朋友是文雅,该说是情夫,”他眼中掠过一抹屈辱。“有一天我回家,竟然也碰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这么羞辱我,我受不了,除了分居,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是男人,我必须在社会立足啊!”
她心中一阵颤抖,天下男人怕都受不了这侮辱吧?芝儿既然爱他,何必这么做呢?是报复他不爱她?然而报复是一把两面锋利的刀,伤人又伤己!
她伸出依然冰冷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她要用全心的爱去抚平他的伤口,抹去他的屈辱,她一定要这么做!
“过去就是过去,结束就是结束,也别想了!”她柔声说:“我们只看前面,是不是?”
“是的!”他长长透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李颖,你可知道,我现在全身发软,连开车的力量也没有!”
“你——”她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休息一阵会好,”他摇头。“我的力量随着全身的怒火,一起发泄了!”
“你不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温柔地靠在他胸前。“你该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你不明白,你们——包括方同文、潘少良,都会以为我太过分、太冷酷、不绝情,不该那样对待芝儿,”他无奈地说:“我最了解她,她要达到破坏我们的目的,她会不择手段,所有的一切全是她在耍手段!”
“伤害自己也是手段?这未免牺牲太大!”她摇头。“我无论如何做不出,也难以相信!”
“你一定要相信!”他正色说:“芝儿不同于普通人,她真是什么都做得出!”
“你说得对,避开是惟一的方法!”她闭上眼睛。
身心两方面都疲倦了,累了,让她就在他胸前休息吧!她再不想移动,她只求驻足!经过了芝儿,她似乎已经历了大海中的惊涛骇浪,思烈不是黄金海岸,但思烈的小小港湾刚好可容纳她的小船,让她就此——泊岸吧!她真的累了!
“不,我开始觉得,避开不是好办法,”他说得那么奇怪。“芝儿那样的人要强硬对付才行!”
“你狠下心了?”她轻笑。
“我不想也不能失去你!”他拥紧她,温柔地吻她额头、吻她鼻尖、吻她带笑的唇。
“可是我不喜欢两败俱伤,”她抬起头。“我们避开吧!”
他凝望着她,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你知道吗?”他说得那么奇怪。“当你在笑时,你的嘴唇是甜的!”
“你也会不正经?”她坐直了。
“真话!你在笑时嘴唇是甜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哪有这样的事?”她又笑了。
他再吻她,深深、重重、长长、久久地吻她。小小车厢里一下子充满了柔情蜜意,随怒火发泄掉了的力气又悄悄的回到身上。他拥得她那么紧,他吻得她那么重、那么长、那么久,直到他们不能喘气,直到他们几乎窒息。
他放开她,那黑眸中跳动着火焰,燃烧着惊心动魄的光芒。他漂亮得毫无瑕疵的脸上有一抹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神色,他的喘息一下又一下地加重了、变浊了,他——突然,他用力咬一下嘴唇,打开车门跳下车,狠狠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然后——他慢慢平静,慢慢恢复正常了。
他再上车,立刻发动引擎,半分钟也不停留地朝阳明山疾驰而去。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说。他不敢看她。
“思烈——”她伸出已变得温暖的手,缓缓抱住他的手臂。刚才那一刻他的异常情形她是了解的。她是个二十五岁的女作家,她知道他是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有正常男人的欲念,他压抑住了,因为爱她,因为尊重她,他是值得爱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我们该是光明正大的!”他说。
光明正大,是的,他们是的!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