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刚要扬手叫他闭嘴,他马上嚷,「别打我啦,飞行员的脑袋不能打啦!」
沈逸岚的母亲悠悠的望着女儿背影,「她是在台北发生了什么事吗?」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沉重。
沈逸岚没再下楼,换了衣服后坐在床沿,眼泪扑簌簌的落个没完。
叩叩——
她赶紧抹干眼泪,起身开门,「妈?」
「吃点水果。」
「喔,谢谢。」她坐在床沿默默的吃着西瓜。
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妳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逸岚咬着唇,明明头摇得像博浪鼓,眼泪却不争气的一直掉。
「妳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倔强,明明心里苦着,却总是不吭声。」
「我没事……」她哽咽的抹抹眼泪,强作从容。
母女俩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坐着。有时候不免感叹,人家母女总是感情好到不行,偏偏她们却是生生冷冷的,要不真是怀胎十月生下她,旁人看了怕是也不相信。
「那就早点睡吧。」母亲端着空盘子走出去。
「妈——」她突然唤,「爸爸……」她又咬唇不说了。
「怎么了?」
「妳还会想起爸爸吗?」
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怅然的说:「想了有什么用?」
光想过去她怎么有能力活下去?又要怎么带大女儿?
「那……阿弟真的要去当飞行员吗?」
「阿弟只是一头热,怎么,妳不赞成?」
「妈觉得无所谓吗?」
「小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阿弟要做什么我都由他去,只要他上进就好。」
「可是飞行员是要开飞机欸!妳都不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用,都是命啦!每天还不是有一大堆人搭飞机出去玩,人家还不是好好的回来,只能说当时妳爸爸运气不好,老天作的主我没话说。」
她没再说话,静静看着母亲离开。
真的只是她在穷担心吗?妈妈为什么看起来很宿命却也很释怀?她躺在床上,始终睡不着。
半夜,弟弟溜到她的房门外,轻声问道:「姊,妳睡了吗?我可不可进去?」
她起身打开门,望着蹲在地板上的小帅哥,「怎么还没睡?明天还要上课不是吗?」
他一脸希冀,「姊,妳可不可以教我英文?」
「喔,好啊!」走来把一旁的桌灯开到最亮,拉开椅子,「你坐这边。」她拿着课本仔细的教着弟弟英文。
「姊,当飞行员英文要很好吧?可是我的英文很破烂耶。」他沮丧的说。
她望着眼前同母异父的弟弟,「阿弟,你为什么想要当飞行员?」
「因为飞行员很厉害啊,不但英文很赞,而且还懂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可以到世界各地去看看,超棒的!如果啊……」他看了姊姊一眼,又低下头去。
「如果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啦,如果我能当上飞行员,我的技术一定会很棒,那么以后就不会再发生坠机的事情了,要是以前的飞行员也像我这么厉害的话,姊姊就不会没有爸爸了。」
沈逸岚当场红了眼眶,「你这笨蛋!」
「姊,我是认真的欸。」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爸爸还在,冒出来的弟弟就不会是你了。」
一脸错愕,「啊,也对厚,唉唷,这真是件为难的事情。」
「傻瓜,念好你的英文啦!」她揩揩眼泪。
没多久他又问:「姊,要怎么样才能去澳洲受训?」
「澳洲?你要去澳洲受什么训?」
「当然是飞行训练啊!在澳洲的阿德雷德。」一说起梦想,他的眼睛就闪闪发亮。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谁告诉你的?」
他瞟了沈逸岚一眼,「姊,我说了妳不可以打我喔。」
「你快说!」急性子的她可不喜欢这么拐弯抹角。
「就很多年前啊,不是都有个人从澳洲寄信回来给妳吗?妈妈帮妳收了一捆,在妳回来的时候交给妳了,谁知道妳一封也没看就扔掉,爸就鸡婆的去捡了回来藏在柜子里,他以为我不知道,嘿嘿,拜托,我这么神通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所以放学之后我都会跑去柜子旁边偷看说。」他贼贼的笑着。
是项君叡,是他从澳洲寄回来的信,只是她一封也没看。
「你看了那些信?!」瞠目结舌。
「欸,都说不能打我了喔!」他连接抱住自己的脑袋瓜。
「信呢?还在吗?」
「在啊,我把它偷到我房间去了,每天看,好像自己也在澳洲受训一样。」
「快去拿来给我。」
「妳不是不要?」女生还真奇怪,明明都丢了……
「快去拿来给我——」她摆起姊姊的架子。
「喔,好啦,女生都这样恰北北,我去拿就是了。」
阿弟把信拿来之后,她门一关就把他驱逐出境了,然后像个饥渴文字的人,热切的打开项君叡给她的信。
小岚:
来到阿德雷德的第一天,我很想念台湾。飞了十多个小时,这里和台湾不一样,当妳热着的时候,我冷着,当妳冷着的时候,我热着。刚刚填了一堆表格数据,领了两大本的Jeppesen Airway Manual,有很多东西我都还在熟悉中,星期一就要开始Modue 1的课程了。想念妳。
君叡笔
小岚:
随着地面课程的开始,很多考试也一个接着一个到来,像是什么空气动力学、Human Performance & Lirnitation……因为紧接着要开始学习飞行,所以有几堂课会到机场去熟悉一些东西,飞行教官也都安排好了,要学的东西很多很多,好像重新回到大学联考的日子,念书念到不支倒地却还不确定能不能过关?只能咬着牙撑下去。
生活好像一切都已经步上轨道了,只是,澳洲的生活步调跟台湾截然不同,一时之间还是很难适应,妳绝对难以想象申请网络、邮寄信件这种小事,澳洲人能够以多么惊人的缓慢速度在进行。我很想念妳。
君叡笔
小岚:
Ground School暂时结束,紧接着是Full Time Flight,在这密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训练里,今天我终于Solo了,幸运的结束我的Module 1课程,然后朝着Module 2继续前进。不过还有更多的飞行课程要上,也会有地面课程加入,我不敢松懈,因为接下来还有GFPT的考试在等着我。
在这里有个惯例,顺利Solo的人都要下水。同学把我抬起来扔进水里,虽然不深,但我让自己沉到最底端,然后默默的想着妳,他们以为我溺水了,却不知我只是利用那短暂的瞬间,把悲伤的眼泪留在那里,接下来我又会更忙碌了。深刻的想念着妳。
君叡笔
一封又一封,忙的时候时间拉长了点,不过他还是让自己维持在每周一封信的频率中,沈逸岚把那些在澳洲的生活都看过一遍,回想她当时的绝望和项君叡的心痛,他们谁的心里都不好过。
她整个夜晚都在看这些信,眼泪泛滥的流着,她错过了项君叡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间,彻底的错过了,在他最茫然痛苦的阶段,她还在生着他的气,为了他的选择而愤怒,以为自己被彻底背叛了,原来,她才是真正背叛的那个人……
因为恐惧所以选择背叛了爱她的人。
在泪水中,她迎接了晨曦,然后怀抱着满心的自责。
她抹着眼泪跑去弟弟的房间,蹲在床边摇醒弟弟,「阿弟、阿弟……」
他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当场被面前那张涕泪纵横的脸给骇住,「姊,妳干么这样?不要吓我啦!」
「阿弟,有没有车子?」
「车子?妳要干什么?」
「带我去机场好不好?」
「妳去机场干么?妳要回台北了喔?可是妳不是从来不搭飞机的吗?」
她摇摇头,「带我去看飞机好不好?」
他眼睛一亮,「现在吗?」
只见泡泡眼的她点头如捣蒜。
「好啊,我带妳去。」他一古脑儿的跳下床,「嘘,偷偷的喔,我骑车载妳去,但是妳不能跟老爸老妈说车子的事情喔!」
「为什么不能说?」
「嘘,这是秘密啊!」接着伸出手指,「打勾勾先,不然我怕妳出卖我。」
沈逸岚哭泣的脸庞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打勾勾就打勾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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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联了,项君叡从日本回来之后就发现沈逸岚不见了。
公司、朋友、同事,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她都问过了,可是谁都没有她的消息。
他一整晚呆坐在房子里,心里的某个部份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还是不行吗?他还是没有办法把她从过去的阴影中拉出来吗?一定是因为那场迫降,让好不容易鼓起勇敢跨出第一步的她再度受伤了。
「该死的项君叡,你怎么会发生那种可恶的意外?」他忿忿的责怪自己。
他又要再度失去她了吗?
不敢想象五年之后,温暖过的心又要再度面临冰冷,他无法入睡,胸口紧紧揪扯着。
「小岚,妳去哪里了,妳到底去哪里了——」置身于黑暗中,他声嘶力竭的问。
只是,回答他的只有一屋子的寂静。
电话铃声响了,他迫不及待的接起,「喂,小岚……」
「君叡,是我。」邱品齐无奈的说。
「怎么样?司徒聪那边怎么说。」
「老样子,小岚只跟公司请了长假,根本没有交代她要去哪里,现在司徒聪也急着要找她,好像有工作上的细节要问她。」
「她会去哪里?」
「我已经请梁心向其它同学打听了,大家都说没跟她连络。」
项君叡觉得头疼,台湾就这么一丁点大,他竟然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找不到!真是够笨了——
「老家呢?」邱品齐问。
「老家——」会吗?她会回老家吗?因为父亲死后,小岚的母亲改嫁了,后来也有了弟弟,项君叡记得她跟家人的感情淡薄得可以,一年到头也鲜少听她说要回家去看看。
「试试看!这总是个机会,明天一早我跟梁心问了地址,再陪你走一趟,听着,你现在马上去给我好好睡一觉,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听到没有?项君叡,I have control。」
邱品齐挂了电话之后,他还是呈现半怀疑状态。
会吗?小岚会回老家去吗?然而一思及好友说的话,他想,这或许是个可以尝试的线索。
对了,他本子里还有小岚老家的地址,当初在阿德雷德他寄了不少封信过去,只是,小岚似乎没有收到,又或许她根本不想回信……
二话不说,他飞快的走进浴室洗了个战斗澡,换了干爽的衣服抓起钥匙,马上快步下楼。
他等不了了,如果小岚真的在南部的话,他等不了了。
一下楼,邱品齐的车子就在他面前紧急煞车,「妈的,我就知道你会晃点我,跟你这家伙喊啥Control都是屁,幸亏我机伶,上车!」
他满是歉意还有感激,「阿齐,谢谢你。」
「不用谢了,我只是看不惯兄弟把马子这么逊,看吧,飞行员再拉风都是天空上的事情,回到地面就呆得跟猪头一样,竟然让马子给跑了,学着点,这次再让你跑了老婆,我邱品齐三个字给你倒过来写。」
加足马力,他的车子随即奔向南部沈逸岚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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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沈母才打开家门,便不敢置信的看着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跑车,里头还有两个陌生男人,一见到她,对方马上下车迎上前来。
「伯母,抱歉打扰了,请问小岚有没有回来?」项君叡劈头就问。
退了几步,「你、你们是谁?」
「他是小岚的男朋友,我是小岚的大学学长,这几天都联络不上她,我们很担心她的安危,所以……」
「阿娟,妳在跟谁说话。」沈逸岚的继父从屋里走出来。
「这两个人说是来找小岚的。」难不成那孩子真的在台北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脸上不由得写满担忧。
「你们是干什么的?找小岚有什么事?」摆着臭脸,全然的防备。
「伯父,我是小岚的朋友,只是想确定她平安无事,真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项君叡只得巨细靡遗的把那天迫降的事情说了一遍,也把沈逸岚的抗拒说了一回,然后跟着邱品齐不断的请求他告知沈逸岚的现况,乞求眼前的伯父伯母能被自己的诚意感动。
「你……是不是以前那个常常写信的人?从澳洲寄信来的人。」沈母突然问。
「是,我是,那是我在澳洲受训的时候写的,我叫项君叡。」
「唉,原来又是因为你,那孩子突然回来的时候,我看她就觉得怪怪的,但问了她却什么也不说。你等着,我上楼去喊她,有什么事情当面好好谈,我看她这样愁眉不展的心里也难受。」说完,她进屋上楼准备去喊女儿起床。
然而当沈逸岚的母亲推开房门后,竟只看到一床的信件却不见女儿踪影,当下心慌的大叫,「阿弟的爸,快来、快来,小岚不见了——」
听见呼喊,三个大男人火速从一楼奔上去,一床的信,唯独不见收信的人。
继父转而冲向儿子的房间,不由分说就破门而入,「阿弟啊,你有没有看见妳姊姊,她什么时候……」话音顿时停下,因为愣住了。
「怎么样?阿弟,有没有听到……」沈母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当场也傻了。
怎么会?这两姊弟怎么会同时不见?
「会去哪里?他们两姊弟会去哪里?」沈逸岚的母亲慌了。
「他们会不会是去机场了?这个阿弟三天两头就老是偷骑附近邻居的摩托车跑去机场看飞机,为了这件事我已经打了他好几次,但这个兔崽子就是打不听。」
「小岚会不会是回台北了?」邱品齐推测。
「但她东西都还在啊。」沈母说。
「阿齐,我们去机场找人。」项君叡立刻下楼冲出沈家大门,跳上车子急忙朝机场方向驶去。
这厢,沈逸岚吃着馒头跟阿弟望着前方的机场航道。
「姊,那个写信的人是妳男朋友吗?」
「嗯啊!」
「你们吵架啦?」
「好像吧!」
「什么好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好不好像的?」女人真麻烦。
「那就算是好了。」
「姊,他是飞行员对不对?」
「嗯,是啊。」
「哇塞,真酷。」
「哪里酷,我讨厌他当飞行员。」她噘着嘴巴咕哝说。
他望了姊姊一眼,用成熟的口吻说:「姊是因为害怕吗?害怕又发生空难。心里有抛不下的恶梦,所以死命的抗拒着,是这样吧,姊?」
她睐了弟弟一眼,没吭声,当作默认了。
她望了一眼天空,「阿弟,天空真的那么棒吗?」
「当然,能够飞上去看这广大的世界,那是最棒的事情。」
「即使牺牲生命都不怕吗?」
「姊,人生不就是这样,到头来终究要死的,只是死之前一定要过得很灿烂很精采,这样才不会虚度人生,况且飞行比开车走路还安全呢!老姊开车都不怕了,竟然会怕飞机,真是奇怪?」
怎么大家都这样说呢?沈逸岚纳闷不已,她真的很怪吗?
「可是我真的很怕飞机、很怕天空。」她很坦白的说。
「有我陪着妳,妳还怕吗?」项君叡的声音骤然响起。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她错愕的回过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来人,「君叡……」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街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总算让他找到人了,总算找到了……
他将她抱得好紧,生怕一松手,她又要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还处在极度诧异中。
「妳以为我会再让妳从我身边离开第二次吗?」他声音沙哑的说。
「君叡……」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不管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让妳不再害怕天空、害怕飞行,我都愿意陪妳一起克服,只求妳别再离开我。」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激动不已。
她感觉到他的心情,抱着她的男人哽咽了。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这个永远用深情对待她的男人,这个把眼泪藏在阿德雷德水池里的男人,她要怎么样才能回报他的爱?
「小岚,答应我,别再离开我了。」他深情的请求着她。
热泪盈眶的沈逸岚反手抱住他,回想着他在信里提及的生活,回想着他在澳洲的孤独,她实在不忍心再伤害他了,尽管她的恐惧依然存在。
一旁的阿弟拚命使眼色,夸张的唇语扯得嘴巴歪七扭八,「答应他啦,我想要有个飞行员的姊夫,姊,快答应他啊!」
邱品齐见状摇摇头,上前拎起杀风景的小弟,「小朋友,哥哥带你去看飞机喔!」捂住他的嘴巴,硬是把他强行拖走,留下宁静给两人。
她捧着他的脸庞,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湿润,「君叡,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可以克服对天空的恐惧,你愿意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当然,不管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还是两年,就算是一辈子,我都愿意等待妳喜欢上这片云上蓝天。」
项君叡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天啊,才几天而已,相思竟会这样泛滥成灾。
把眼泪藏在阿德雷德水池里的男人,她怎么可以抛下他?她响应着他的吻,和他一样紧紧拥抱对方。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时间,但是她愿意不断努力,如果这是唯一可以回报他的方式,她愿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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