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莫以烈倚着墙,依旧安之若素、好整以暇,“他们是你的亲人,又不是毒蛇猛兽。”
再耍酷嘛,等爷爷找上门来,就不信他还能继续酷下去!说真的,这辈子是真的没见过像他这样一个悠哉游哉的待宰羔羊,完全是事不关己的自在相,尹梵水冷哼几声,不屑地撇过头。好,就算他功力高深,能抵挡得过爷爷的霹雳巨雷好了,可是好戏还在后头,八风尚未上场呢!耍酷?!恐怕到时连逃都来不及!
“蠢蛋,你以为你能好过到哪儿去?”她连瞪人都懒,一双大眼直往楼下飘,却苦于身处看不清、听不明的境地,烦恼得要命,“到底是谁来了?”
“你说呢?”莫以烈脸上的微笑渐渐加深、漾大,亮眼炫人之外,似乎还有些幸灾乐祸。真是歪打正着,人算不如天算,想刻意安排都不见得能如此巧妙,此刻正值尹家人正大举人侵,而涛却不巧挑上这个时机回来,只有当炮灰了,“亲爱的,你似乎有重修生活礼仪的必要。”
“哟,黄鼠狼,你连亲兄弟都推下海啦?”尹梵水冷冷地杀他一词白眼,“拜托,手足耶,你也狠得下心?”至于那句肉麻兮兮的称谓,她决定听而不闻。
之前他对那个叫什么涛的家伙已经够冷淡了,现在更夸张,笑得一脸奸贼,好似谋害手足能得到天大的快感,太恐怖了,她虽与阿心从小打到大,争东争西的,一旦外侮来临,枪口仍是一致对外,才不像他那么冷酷,自家人打自家人!
“我该将此举视作爱屋及乌的行止吗?亲爱的。”莫以烈悠哉的眼神一闪,倏然变为温柔轻风,不断地徐徐吹送,令人迷醉不已。
“不要这样叫我。”她以冰冷傲然的语气表明排拒之意,“那样亲昵的称谓,不该用在陌生人身上。”
这种景况正是她长久以来极力警惕自己一定要避免的,怎么却还是发生了呢?该死!尹梵水狠咬嘴唇,直到沁出血丝仍不肯停。她不要被蛊惑,不要被打动,更厌恶被这种模糊暧昧情绪所触发的悸动,她要的是能清楚明白掌控的事物,而不是因人而异的不确定,与其为了某人大喜大悲,甚或夜不成眠、朝有所念,日夜悬念彼此,时时刻刻不得安宁平和,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小心地行走生命道途,切切不可误入爱情泥沼,才是大智能。
又来了!他们必须在这个老问题上打转多久?她是打算装胡涂装到底吗?莫以烈垮下脸,浑身上下均被悒郁所覆盖,无一处幸免。
燃起一根烟,他将自己的表情全然隐藏在氤氲的烟雾后头,不希望让任何人发现他眼眶含泪。他还能怎么做?掏空一切来到她面前,尽其所有地付出真心,换来的竟还是一句冰冷无情的“陌生人”!他的作法或许不符合时下的道德规范,或许次序倒乱,但,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新娘。
一直注意着楼下一举一动的尹梵水,突然急得团团转,不知所措极了。
“完了完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痳?”爷爷居然不再大吼大叫,反而有把酒共尽欢的豪气朗笑……唉,不是说莫爷爷是毒蛇猛兽吗?何必与非人类吃喝笑闹,快把孙女儿救回家才对,难不成地想卖“孙女”求荣吗?笨爷爷!
“喂,你说话呀!”她推莫以烈一把,双眼冒火,“一切都称了你的心意了,玩够了吧?快点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只是你临时起意的恶作剧,现在要收场了。”
莫以烈却只是茫然地瞪住雪白的冷墙对于她的问话听而不闻,淡漠地不给予任何反应。
“现在装傻已经来不及了啦!”尹梵水气急败坏地将他往楼下拖,一心只想回复平静无波的安宁生活,“纠正错误是早晚都得要做的事,早做早好,我也好过我的太平日子。”
太平是夸张了些,但忙碌充实倒是真的,虽然责任义务一大堆,但她却忙得不亦乐乎,自在又快乐。在医院里为幼童病弱看病,是她终身不渝的职志,设立育护院亦是出于怜惜病弱弃婴而产生的念头,一路做来也快两年了,现在连先天性残缺的早产儿也纳入收容的范围,因此不得不加开两院,若是再把阿心坚持成立的流浪动物医院算进去,她要忙的事可多着呢!像个陀螺似的,没日没夜地转呀转……
忙归忙,但忙得开心愉快却是难得,她忙得心甘情愿,更愿意一辈子就这么忙下去,活着的目标是如此明确而无闲暇空档,哪有心情去谈那些无所谓的情爱?当初嫁人的理由更是单纯至极,纯粹只保存形式,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想到这里,尹梵水忍不住笑了。唉,于本中可算是稀有动物,竟然会向她这样没情没爱的女人求婚,真是……该说他傻气,还是愚蠢?
“爱上你是一种错误?!”莫以烈粗声低咆。
“对,因为我不会变上任何人,为了公平起见,我当然不愿戕害他人脆弱、不堪一击的情感世界。”尹梵水坦然地对上他恼怒的眸心,不畏不惧。
“即使我爱你爱得无法自拔、欲生欲死,你仍然不为所动?”莫以烈死命拽住她的手腕,无视于自己在她雪白纤细的腕背上印出一道红肿的淤痕,“是吗?你竟会如此狠心?!”
“没错,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冷血动物,能尽早看清我,是你的福气。”尹梵水任由他发泄怒气,不在乎自己的手是否会被扭断。
既然下定决心要了断,话说得再毒都是应该的,可是,为何每当瞥见他那沉郁孤寂的身影,她便会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与他相处不过十天左右,这感觉日益强烈,有时甚至会纠结得令她心疼不已,似乎在记忆深处,隐藏有什么与他有关的事物,只是被时光抹杀得仅余浮光掠影,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我放不开。”莫以烈将亮着红点的烟蒂捻熄在掌心,更以包里着纱布的手狠狠地捶墙,企图以疼痛来冲淡椎心之痛。
“时间能冲淡一切,慢慢来。”冷眼旁观莫以烈的自残行为,尹梵水以对待幼童的口吻,淡然地劝着,只要他能面对现实,什么事都好解决。
时间?她还好意思跟他提时间!若是当真无情,何必对他付出无止尽的关怀?为什么要让他以为人世间仍有温情?令他以为沉浮于庸扰的人世,仍有值得追寻执着的真情,足以为其赴汤蹈火、轰轰烈烈地舍生攫取。
独自努力了那么漫长的一段时日,以为努力奋斗、殷殷盼望终将得到丰美的收获,以为付出的一切真情也将得到热切的响应,然而,事实却是这般残酷,原来一切都是他单方面的自作多情,她,仍一如当初清净无华、灵秀动人,只是无情无爱、不属凡尘。
“时间若能冲淡一切,那么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了。”猛然转过头,莫以烈恶狠狠地瞪住她,他的眼光灼热,好似一场无边际的大火,不断地蔓延肆烧,声调瘖哑,表情森冷强悍,“不论你如何无情,今生今世,我是要定你了。”
失去她,任凭生命再多彩亮丽也是枉然,与其了无生趣过一生,不如赌上所有,赌她终究会有感动响应的一天。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感情的事本来就该顺乎自然、两情相悦,否则也该是甘心领受才对,可我都跟你摊牌了,你却仍冥顽不灵、强人所难。”尹梵水心慌意乱,为他的坚决固执茫然无措了。
爱情真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吗?直教人生死相许?她不信,打死都不信,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若非血亲族人,谁能保证对方永不叛变?何况,连亲人都不见得能真诚交心了,更遑论陌生人。
她的反应不对劲!莫以烈警觉地盯住尹梵水的每个细微表情,不愿有所疏漏,生气发怒甚或破口大骂他都能理解,并视作理所当然,但惶恐不安?那可就非常值得玩味了。赌吧,就算孤注一掷,也该试她一试!
“你若对我没有丝毫感情,大可向尹家求援,要不,也该使出浑身解数,尽其所能地与我抗争,直到一方倒下为止。”莫以烈的眼神愈燃愈亮,光芒四射,“可惜你、我心知肚明,你根本做不到。”
“谁说的?我只是不想太暴力,那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不是做不到。”尹梵水极力凝固冰冷神色,无奈那道灼亮眼光将她的脸颊螯得如火狂烧,烫得炙手。
“是吗?”他冷哼着,懒懒地看着她,耻笑她不敢面对事实。
“你……”尹梵水气恼地跺脚,恼怒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独独挑上我当倒霉鬼?这年头连不想谈恋爱都不行吗?”
“说话要凭良心,谁先招惹谁自己心里明白。”莫以烈的表情神秘兮兮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尹梵水困惑地望着莫以烈那对笑得极鬼祟的眸子。
“走,下去问你爷爷去。”莫以烈拖着她飞快地飙下楼,大有放手一搏之势,要算旧帐就来吧,希望她会因此对他的执着有所改观。
※ ※ ※
本来以为楼下是一片四海升平的景象,没想到却是战火连天、烽烟四起,处处皆疮痍!年岁加起来将近两个世纪的老人家,正喋喋不休地争吵着。
拜托,当事人都吵完告一段落了,这些旁观者为什么仍欲罢不能、乐在其中呢?吵吵吵,就知道逞强要面子,怎么不想想要是等会儿高血压的毛病犯了,她拿什么脸去见爹娘?一点都不懂得体贴,尹梵水受不了地想。
“贤爷爷,你先不要吵架,听我说嘛!”尹梵水扯着尹德贤的手臂,不停地摇晃,“这个问题很重要的。”
“不要拦我,今天要是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我就不姓尹。”尹德贤拍开孙女儿的小手,愤然地瞪住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莫爷爷,气得吹胡子瞪大眼,“去,什么东西,咱们家的水丫头又美、又俏,竟然敢说她是丑媳妇!老眼瞎了是不是?”
“好说,你不也骂我家的烈小子是只缩头乌龟?彼此彼此!”莫爷爷亦不甘示弱地咆哮回敬,毫无退缩的迹象。
“做错了事就避不见人,还挟着咱们家宝贝水丫头窝到大溪地去,怎么不算是不成材的缩头乌龟?仲老头儿,你快过来评评理,看我骂错了没有?”尹德贤理直气壮地吼过去,惟恐天下不闻其声。
“去!谁不知道仲老头跟你同出一条血脉,他会公正?我呸!”莫爷爷冷嗤一声,万般不屑,亲兄弟不帮自家人才怪,他才不要不公正的裁决人。
“臭老头儿,你刚才偷骂我家丫头不说,现在竟然连我兄长都骂进去了,简直无耻!”尹德贤光火地拍桌而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卑劣低级恶毒的死莫老头儿,占了便宜还敢在那耀武张扬,一点廉耻心都没有,骂他无耻还当真是名副其实,再贴切不过。
“奇怪了,年轻人谈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你干么骂我孙子无耻?”莫爷爷瞪大眼珠,一脸怨气难平,“无耻的人是你,当年硬抢我的宝贝曼苓,还有脸骂人。”
“我是骂你!”尹德贤脸色由红转紫,狂声咆哮中有股对牛弹琴的无力感。都已是早八百年前的老掉牙旧事,亏他记性好,三不五时便拿出来温习,时时挂在嘴边。
“爷爷,人家要跟你说话啦!”尹梵水轰然插入其中,拍桌大吼,并非她粗鲁不文,而是贤爷爷近来检测出罹患重度重听,不吼他是听不见的。
“水丫头!”尹德贤像是此时才发觉尹梵水的存在,欣喜地搂住久违多日的宝贝孙女,开怀地大叫,“仲老头儿,瞧见咱们水丫头没有?她好端端的,没事。”
“仲爷爷听不见的啦,他没戴助听器。”尹梵水挣脱尹德贤的怀抱,走向坐在电视机前,专注地观赏国剧的尹德仲,双手在他眼前晃动,“仲爷爷。”
当然,免不了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吼,都八十好几了,耳力退化在所难免。唉,真是不孝,为了自己惹出的祸端,连累了年老力衰的爷爷们。
“我来。”一直陪在尹梵水身边的莫以烈突然握住她的手,沉着稳重。
尹梵水脸上的哀愁明显得令人疼惜,尤其,他明了那是发自对亲人的感恩伤怀,更令他心动,当初也是这副神情勾去了他的心,令他痴恋至今。
“你要做什么?”尹梵水戒备地护在她两位爷爷身前,有如展开双翼护卫一切的母鸡,惟恐外力来袭,“不许你对爷爷们动粗!”
“丫头,这小子是谁?”尹德贤蹙紧了雪白眉毛,十分不悦地打量眼前的年轻小伙子,“该不会就是那只没担当的缩头乌龟吧?”刚刚才跑掉一个毛头小子,眼前这个看起来倒是挺稳重的,不像是会拐走他宝贝孙女的恶徒。
“我姓莫。”莫以烈坦然地迎规尹德贤不友善的目光,老实招出自己的身分,“刚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现在躲在厨房里偷喝鸡精、补充体力的老人是我爷爷。”
正在畅饮第三瓶特级鸡精的莫爷爷差点被呛到,死孩子!亏自己浪费一堆口水为他美言强辩,他竟将胳臂向外弯,完全不顾祖孙情面,唉,两个尹老头虽然膝下无孙子,但有个贴心、懂得反哺的孙女儿也就够了。
锵!莫爷爷将鸡精一摔,砸得洗碗槽里满是碎片,心情郁卒至极,真没面子,又输给尹家老头了,不行,这个女娃儿非得留下当他孙媳妇不可,凭什么尹老头就能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而他却得终身孤老无伴?开玩笑,他才没那么衰!
“莫老头有四个不肖孙子,你是哪一个?”尹德贤面色稍微平缓,肃然的神色亦松懈了些,这小子挺性格的,懂得大义灭亲,不错,孺子可教!
“莫以烈。”他仍紧握住尹梵水的手腕,不肯放松,“是我娶了梵水。”
“那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了没有?”出乎意料地,发问的人竟是双耳几乎全聋的尹德仲,“啊?”
拜托!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那么色情的问题做什么?尹梵水朝天翻了个白眼,乏力地倒在沙发里。
“有件事想请尹爷爷作见证。”莫以烈避过令人尴尬的问题,转向正题,“当年梵水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应该在这家公司做过暑期工读生,对不对?”
莫以烈递了一份人事资料表给尹德贤,上头详细载明了所有员工的薪资所得,当然,尹梵水的大名亦在其中。
“丫头,你什么时候到美国去的?”尹德贤盯着那份资料好半晌,许久之后才恍然大悟地抚掌大喝,“对了,你去受训嘛,还被洋鬼子欺负得好惨、好可怜,却死撑着不回家诉苦,直到有一天被你爹给撞上,我们才知道你过得不好,死要面子,跟你仲爷爷一样。”他宠溺地拧了拧宝贝孙女的脸颊。
“爷爷!”尹梵水无奈地瞟了眼年迈体衰却仍精神奕奕的贤爷爷,有苦难言,不知道抗议过多少次,要爷爷别开口闭口都是丫头来丫头去的,更不喜欢脸颊被掐拧的疼痛,可是爷爷却特别爱做这两件事,唉,“你不问他原因,就乖乖接受质询哪?”
对哦,他怎么会变得那么没格调,被个毛头小子摆弄得团团转!尹德贤白眉一拧,倏然转身,厉声大喝。
“小子,你没事净问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我家丫头的私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倒先声夺人,抢先一步,怎么?看我人老好欺负,是不是?吵不过你是不是?我告诉你,想当年你爷爷满地爬的时候,我早……”
“我怎么样?”又回到客厅的莫爷爷蓦然跳出来,护佐莫以烈,“你少找小孩子麻烦。”
“是他先找咱们家丫头的麻烦,我替孙女讨公道不行啊?”尹德贤奇怪地投送一记白眼过去,诧异不已。莫老头一向冷酷无情,对待孙子们更是严苛至极,少有笑脸,怎么今天不一样?是吃错药了吗?“走开,别来胡搅蛮缠。”
“你以大欺小。”莫爷爷抵死挡在莫以烈身前,不肯退开,“无理取闹的人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便编派烈的不是,我能看着你乱来吗?”
“你才无理取闹。”尹德贤震天动地地大吼。
她受够了!尹梵水悻悻然地冲进厨房,一口气连续灌下雨林咖啡,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最好立刻停止,否则她会疯掉,当场给这票人瑞难看。
“请安静!”莫以烈沉着声音低咆,音量不大,声调不高,却达到百分之百的效果,一时之间整个大厅安安静静、鸦雀无声,仅剩电视里传出的些微声响,“我有话要说。”
“又没人捂住你的嘴不让你说,傲什么傲?一点都不懂得敬老尊贤。”尹德贤自顾自地咕哝着,心情大坏,若是不让他跟莫老头斗气,今天就算白来了,一点乐趣都没有。
“说得好啊!唉,都怪我那儿子长年不在家,没尽到半点做父亲的责任,实在汗颜哪!”莫爷爷似乎心有戚戚焉,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们有完没完?到底要不要让他说?”尹梵水狠瞪过去,身子微微发颤,这回咖啡真的戒得太久了,身体突然不适应大量咖啡因,以致呈现颤抖症状,但这点小小的副作用总好过头疼欲裂的难受,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是医院的住院证明,还有付款清单。”莫以烈若有所思地瞄了她一眼,才接下去说明,“请注意上面的日期与姓名。”
“小子,盲肠人人都有,割掉的人也不在少数,没什么了不起的啦!”尹德贤一肚子火,老脸阴沉,摘了半天,原来这小子只为炫耀自己肚皮里少了段没用的烂肠,竟然坏了他的“骂架”大事,“想当年我捍卫国土,在古宁头打匪兵的时候,随便受点小伤都比你这点小病严重得多,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右边大腿……瞧,就是这儿,看见没有,子弹穿过去咧,还差点废了这腿,还有这里……”
身礼的不适加上她懒得听爷爷重提当年勇,尹梵水径自坐到一旁,仔细研究起那几张微微泛黄的纸张,想发现他小题大作的缘由,住院的人是他没错,病名也清楚明暸,就是爷爷所说的盲肠炎。
“怎么会?!”她急猛地坐直身子,晶亮的大眼里满是无法置信,“这些全是你刻意伪造的,对不对?”天哪!那些签名怎么会是她的名字、她的笔迹?!
“我不相信你毫无记忆。”莫以烈忽明忽暗的眼神立刻染上几许不悦,长达半个月的时间,朝夕相处不说,连他这个时睡时醒的病人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为何她却忘得一乾二净?
“可是……”尹梵水咬白了下唇,觉得胸口闷窒极了,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突兀生变的情况。事情真的有点不对劲,她的同情心虽然十分泛滥,对于一切病弱无助的动物都有种莫名的怜惜,所以才会在自己肩上加了许多沉重的担子,还扛得不亦乐乎,可她对待异性向来是避之惟恐不及,怎么会甘愿长时间陪伴在他身边,还义无反愿地签下手术同意书,又不是亲人,院方是怎么答应让她作主的?“你又不是没有亲人家属,为什么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这个问题也曾经侵扰他多年,不时萦绕心头,当年……他苦涩她笑了,在为荒诞转换的场景觉得好笑的同时,却又悲从中来,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不曾对谁偏心,有因必有果,当初他种下的恶因,现在,终于尝到苦果了。
“为什么不说话?我有权利知道当时的情形,不是吗?”尹梵水固执起来,一定要问出答案不可,“告诉我啊!”
“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话,何必多此一问。”莫以烈声音漠然,表情冷淡,没必要在事隔多年之后再掀起旧疮疤,尤其是在情况并没有明显好转的现在,爷爷依旧跋扈好争斗,对于孙儿们的生活状况仍抱以最低程度的关怀,向来只有单方面的强硬要求,要求办到他的所有命令,其它的皆属多余。
“你又知道我一定不信了?”尹梵水瞪他一眼,话语中带有七分埋怨,三分嗔恼,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一口咬定她是爱猜疑、小心眼的人?
“水丫头!”尹德贤突然发现无人聆听自己伟大的英勇事迹,只好先暂时闭上金口,岂知却听出这两个年轻人似乎纠缠在一团迷霉之中,慢着,他今天来是为了讨回公道的,可不是来讲古,“走,跟我回家!”他是答应让她嫁人没错,也允诺让她有完全的自主权,可他从没答应让她嫁给莫老头的孙子。
“爷爷,你先在旁边坐一下,陪仲爷爷看电视好不好?”尹梵水捺下郁闷,安抚着尹德贤,“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非问清楚不可。”
“我的事也很重要,你知不知道你爹娘打电话回来是什么态度?他们居然骂我把你给弄丢了,笑话!你结婚硬是不让人观礼,谁知道你会被劫走。”尹德贤一想到被儿子媳妇叨念就火冒三丈,气得快发疯了,“回家!”
“爷爷,请放心将梵水托付给我,我一定会保护……”莫以烈突然插口,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有着负起一切的担待,不论他们之间的结局如何,是好是坏,他都不会坐视她因他而受苦。
“你一定会乘机欺负她。”尹德贤凶巴巴地吼过去,不耐烦地打断莫以烈未说完的话,“这还用说吗?你们莫家上上下下全是一堆宵小,没半个好东西。”要是再有人敢拐走他的宝贝孙女,就算拚上他这条老命,他是绝对会奉陪到底的。
“爷爷!”尹梵水抚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暂时不要说话?”再这么无厘头地吵下去,铁定会没完没了。
水丫头居然嫌他吵?!尹德贤身子摇摇晃晃,差点跌倒,他扶着沙发的椅背,面色苍白,这是他一手抱大的贴心孙女儿?记得以前每天晚上她都央求着要他讲床边故事,天天都要换新的,不许重复,上了学之后,也是他陪在旁边检查功课,陪她念会写作业的,从联考、考托福、考驾照,有哪一次不是他在旁边陪着?谁知道,一转眼她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要老爷爷了。
“爷爷?”她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爷爷怎么看起来怪怪的,有点不大对劲!
“唉,爷爷没事,你有事就去忙,爷爷不烦你。”尹德贤坐到老哥身边,暗自拭去老泪,不想为难孙女,“快去呀!放心,爷爷真的没事。”人老了就该有自知之明,千万别去碍着年轻人的路,惹人嫌。
“爷爷你……”尹梵水又慌又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老人家,尤其自己正是那个不孝的罪魁祸首,“对不起,人家不是故意凶你的,真的,都是丫头不好,丫头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她跪在爷爷面前以手背替老人擦泪,说着说着,也忍不住掉下泪来。爹娘从小只叮嘱一件事,就是要孝顺长上,不可忤逆,她真是人不孝了,怎么可以用那么不耐烦的口气对待爷爷?
“水丫头,爷爷就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会不要爷爷的,是不是?”尹德贤老泪纵横,紧紧地抱住他最心疼宠爱的乖孙女。
“像你这样可爱的爷爷,天底下只有两个,我怎么会舍得不要?”尹梵水又哭又笑地瞪住同样流泪不止的老人家,“羞羞脸,都八十几岁了还掉眼泪。”
真是肉麻兮兮的!莫爷爷匆匆别过脸,偷偷揩去眼角不小心泛滥出闸的几滴泪水。
贤老头就是情感神经发达,动不动就掉眼泪,偏偏女人就爱吃他这套,全都被他骗得团团转!自己那心爱的曼苓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
“哭够没有?我家客厅都快被你的泪水咸得一塌胡涂,不能住人了啦!”莫爷爷吸吸鼻子,又端起主人身分来找架吵,“赔钱!”
“赔个鬼!你家孙子拐走我家孙女这笔帐先算。”尹德贤跳起来大吼大叫,再度生龙活虎,“咱们到搂上去理论,搂下留给年轻人解决事情。”
“走就走,别以为我怕你。”莫爷爷率先上楼,不肯屈居人后。
眼泪还没干呢,又吵架去了。尹梵水眨了眨经泪水洗涤的眼瞳,望着辛苦攀爬楼梯的老人家背影,不禁笑了,唉,真是老小孩,怎么讲都讲不听。
他羡慕她,真的好羡慕,甚至,还有些嫉妒,莫以烈由身后轻轻拥住尹梵水的腰,脸上尽是倾羡之情。亲人之间的相亲相依、血浓于水的情感,是他从来不曾感受过的幸福,即使是在“她”还在身边的日子也一样。
“说吧,我在听。”尹梵水理了理因流泪而狼狈不堪的仪容,郑重地转向莫以烈,“而且,我会尽量试着去理解,试着去相信。”
不能明确地指出是什么改变了她的立场及决心,只知道隐藏在深处的记忆正蠢蠢欲动,不时地闪递一段段浮光掠影,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过往是真的有些什么事发生,而她却还忘了,把所有应存于脑海中的印象全志得一乾二净。
“第一次遇见你,我正好在分发处当工读生,那时还没见到你的人,就先听见你与人高声争执的吼叫声,然后,你跌进我的怀里,几乎是狼狈的。”莫以烈的眼光停驻在她眉心,带着续绻深情,“是对方先动手的,他们人多势众,故意挑衅欺压东方人,你不服气,所以挂了彩。”直到今日,每每回想起十多个高头大马的白种人围殴她一个娇弱女子,他还是会忍不住涌起一股想杀人的冲动。
“是吗?”她顺着他的眼光,抬手抚了抚眉心,似乎页有过伤疤,皮鹰有些不太平滑,不过打群架?她倒有些怀疑,自己应该不是暴力人士,况且从十一岁起,她就不曾留下任何斗殴出手的纪录,这事听来太夸张了。
“公司里的东方人在那次打架事件之后,只剩下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会靠在一起相依为命也是不得已的。”莫以烈望进她迷惑的眼睛,轻声叹息。他是不得已的,是爷爷故意将他送进去磨练的,怎么也逃不开,但她不同,她是为了争一口民族傲气,坚持撑到底,无论如何也不肯因恶势力而退却。
“住院的事呢?”这是尹梵水最想弄清楚的重点,总不可能为了同是东方人的单纯理由,她就对一个刚进公司,且没什么交情的小男生掏心挖肺,什么都不管地在医院里陪他长达半个月吧?
两条窈窕纤细的身影蓦然飙进莫家厅堂,除了甄幻,还有她挟带而来的一名娇小犯人——唐逍逍。
“关于这件事你问错人了,尹小姐,该被烙刑逼供的人是她,莫先生绝对是无辜的,相信我。”甄幻将唐逍逍推到两人之闲,优雅地指点道,“基本上,你们之间的争执,有大半都是她惹出来的。”要不是刚才顾忌室内有高龄老人,受不得惊吓,她早就带唐逍逍闯进来了。
“她?”尹梵水盯住不速之客,晶亮美眸不禁映满惊异,“老天!她怎么会有翅膀?!”天使下凡尘吗?不会吧,没见过如此落魄凄惨的天使。
相较于爱妻的惊呼,莫以烈仅是以微微挑眉作为讶异的表示,这两个女人美则美矣,气质却有点不对劲,除了那对大得离谱、白得出奇的雪白翅膀之外,一定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一时之间说不上来。
“唉,说来话长。”甄幻以狠厉的眼光杀了唐逍逍一眼,“还不快动手?”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挑上这个小白痴当助手?蠢到家了!
“你是甄小姐,对吧!”莫以烈在一旁不言不语地打量两人好半晌,然后才开口,“如果没记错,我们应该有位共同的友人。”
这女人可真够大胆,在大溪地没能得逞,现在竟登堂人室地闯了还来;分明没将他放在眼里!莫以烈愤慨的双眼射出凶光,笔直地朝甄幻射去,梵水要是有任何差错,她也别想活着出去。
“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就别提了,我早把他给解雇了。”甄幻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可掬,“你们除了斗嘴之外,应该过得还好吧?”
“你管他们过得好不好,放开我啦!”唐逍逍气得满脸通红,若非一脸杀气,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清灵小天使,“尹梵水过得再惨都是活该,最好让她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死甄幻!竟打着同盟的旗帜拐骗人,反咬她一口,之前柔弱得像会被风刮走,结果呢?根本身强力壮得可以到非洲去打老虎。
听到怨毒的诅咒,尹梵水的眼睛不禁瞪得更大了些,她是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小天使的?除了这回被拖到大溪地错过了做礼拜之外,她可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上帝的事。
“喂,当初是谁说尹梵水的老公恶势力很强的?在他面前毁谤他老婆,你不想活了是吗?”甄幻附在唐逍逍耳畔低语。
果然来意不善,并且一如他先前所料,是冲着梵水来的,不过,那双翅膀倒不像是假的,一上一下的摆动完全是随着呼吸起伏,管他是真是假,总之,只要有人想动他亲爱的老婆,就只有死路一条!管他是不是正牌天使,都一样。
“嗯哼。”莫以烈清了清嗓子,以打断两人的交头接耳,眼光仍阴沉郁冷,测量不出任何温度,“麻烦两位说明来意,不然,该送客了。”
他怎么可以用那么凶狠森凉的眼神瞪她?甄幻一脸委屈,抑郁得无以复加,这浑水又不是她搞出来的,况且,她还一直为他们的婚姻大事着想,暗中刻意帮这帮那的,他……啊,心又疼了,碰上这种不知感恩的男人,没病都会被气出病来。
“我是好心帮你耶,你不要践踏好人心。”甄幻幽怨地会了他一眼,哀哀倾诉。
要不是这是她的第一件任务,她才懒得出来看人脸色,在家当病美人多好,被爸妈捧在掌心呵护,三天两头又有人送来倾慕的花束,日子多自在逍遥呵!可惜,那段美好的日子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再也追不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跟他之间的恩怨?”尹梵水的眼光愈来愈冷,狐疑的神色溢于言表。
甄幻偏着头,沉思了许久,最后只说:“总之,唐逍逍为了你曾经打她一巴掌而记恨在心,所以决意以破坏你的婚姻作为报复的手段,她利用‘多多’,洗掉了你脑海中所有有关于莫先生的记忆,想藉此令你进退两难,徘徊在爱与不爱的边缘,痛苦挣扎一辈子。”
记亿被洗掉?难怪梵水不记得他,莫以烈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但郁结的眉头并未因此舒解,反而攒得更紧了些,是谁给她权利这么做的?记忆是人类最隐蔽的私秘之地,怎能任人来去,随意洗去?过分!卑劣!
“你是唐逍逍?梵水的记忆是你洗去的?回答我啊!”莫以烈牢牢捉住唐逍逍的手,火气无法遏止地上扬,如果一切属实,他绝对要宰了她。
“现在不是要帮她弄回来了吗?凶什么凶?”第一公元的人都很暴力,动不动就大吼大叫,以为嗓门大就稳赢了吗?才怪!“放开我,不然当心你老婆变白痴。”
“你敢!”莫以烈全身紧绷,脸庞上布满阴霾。
“当然敢。”唐逍逍抬头挺胸,昂首响应,“你想试试看吗?你确定后果你承担得起?”如果他爱尹梵水有南宫爱她那么多,就算以死相迫,恐怕也都不肯试。
“你……”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妖女,竟掐住他的弱点不放。
“不要吵,我还没问完。”尹梵水隔开互相仇视的两人,神色不悦极了,“告诉我,她是怎么知道我曾经认识他?”
尹梵水问甄幻的同时,以冰寒的视线瞪住唐逍逍,万分光火,拜托,一巴掌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残害他人一晕子的终身幸福吗?
“我是第三公元的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唐逍逍甩开莫以烈的箝制,冷哼着,她一面调整“多多”的频率,一面靠近尹梵水,“不要乱动,否则‘多多’会认错人。”设定要是弄坏了,上帝都没法救。
“你给我当心点,再搞砸试试看。”莫以烈大吼,阴森的黑眸徒然升起怒焰,恨恨地瞪住唐逍逍,双手更有掐死地的冲动,但怕会破坏爱妻记忆回复的过程,只能忿忿地作罢。
“不要威胁我。”唐逍逍对他笑得很恶意,“别忘了你的幸福在我手上,说不定一下子就完蛋、不见喽!”
莫以烈怒气冲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她的笑声惹恼至极,没见过如此忝不知耻的恶女,明明是她惹的祸,却反过头来胁迫他。
“好了,跟小女生计较什么?”尹梵水扯着莫以烈,好笑地盯住他,不是一向冷静自持吗?不是很酷吗?干么没事生那么大的气?受害者是她耶!她都能忍了,他凭什么凶人家?“别气了。”
“你没看到她那副欠揍的模样吗?妈的,看了就想扁。”莫以烈冷声低咆,匪夷所思地斜瞥尹梵水,她怎么一点都不气愤?难道她不在乎遗忘与他有关的记忆?“没事笑那么开心做什么?”
这人果然心理有问题,尹梵水没好气地自他一眼,含嗔带怨,刚才还以为他是在为她不乎伸冤,现在才明白,他不过是情绪失控,看谁都不顺眼,连她的笑脸都碍着他了,“懒得理你。”
“你敢不理我?”莫以烈难看地凛着脸,扯住尹梵水的手肘,僵硬地将她往怀里拖,“这辈子你理我理定了。”
拜托,发飙也不选选时间,丢脸丢到家了啦!
“好,你最了不起,全天下的女人都爱你,理你理到底。”尹梵水拍拍他坚实的胸膛,敷衍地安抚着,要不是看在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办,她才懒得去哄小孩,“喂,‘多多’又是什么人?”她小心翼翼地盯住唐逍逍的一举一动,只怕在不慎之间又被谋害,那位甄小姐不是说过,这个小心眼天使对她恨意极深,甚至以破坏她的姻缘为己任,还是防着点好,“我不相信你什么都知道。”
“有什么好不信的?我连你们俩以后会有两男一女都知道,甚至连他们以后的家谱都能翻出来给你看,不信?不信拉倒!”唐逍逍调好频率,扯了扯甄幻,“事情弄好了,走人啦!”
两男一女?莫以烈无暇细想这话的真实性究竟有几分,早已飘飘然地魂游太虚去了,三个孩子,这不就表示他会与梵水相伴终老吗?好幸福!
“你还没跟人家解释。”甄幻拦在门边,阻挡唐逍逍离去的步伐,“好歹也该有个交代,这么不清不白地玩了人家一场,不太道德吧?”
“解释什么?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我干么要白费口水?”唐逍逍扬起下巴,傲然睨视众人,“先对不起我的人是尹梵水,她的记忆也回复了,一切公道自在人心,我没必要解释。”
“可是……”尹梵水疑惑地望向唐逍逍,“你百分之百地确定吗?我仍然记不得曾经见过你。”
“骗人!”唐逍逍气得跳脚,“不许你污蔑‘多多’的功能。”
“这么说来,如果不是机器出错,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了。”甄幻若有所思地开了口,眼底藏笑,“逍逍,你找错仇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