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便常常听到不同版本的同题故事:三个愿望。
故事里的许愿者是仙女或者老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许给善良的人三个愿望。
我的三个愿望是什么呢?
古代的女子有过这样的回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太奢侈了。
我只希望,可以常常看到你,听到你,陪在你身边,已经足够。
如果生命可以三次轮回,那么每一次我的选择仍是一样,就是为爱生存。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阴天,并没有下雨,可是空气中有种来不及了的紧迫和压抑,那一直堵到嗓子眼来的雨意是比电闪雷鸣更真实更逼着人的。没有下雨,但是要下的,就要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于是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曲风匆匆地赶着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刚才小林来电话说,水儿再次发病,已经送进急救室,医生说,九成九是不会再出来了。发病前,水儿还一直念叨着,说想再见一面曲叔叔和天鹅。
天鹅……想到天鹅,曲风的心口就一阵地疼。那天,他在医院醒来,救他出火场的消防队员告诉他,他没事,只是醉酒后又被浓烟熏晕,醒了就好了。可是天鹅就……他忙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问起他的天鹅,那个七尺汉子感动地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护主的天鹅。窗子大开着,她明明可以逃生的,可是硬往火里闯。他们冲进门的时候,他已经被熏晕了,是那只天鹅伏在他身上替他挡住了火。他从天鹅的羽翼下逃生,可是天鹅,却被烧成一只火鸟,奄奄一息……
仿佛有千万只重锤一齐对着他的头狂敲,曲风整个人呆住,顾不得所谓的面子与尊严,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愣愣地流下泪来。
他是一个人,一个大男人,可是竟要托赖一只天鹅的保护以求生,那只原该受他保护的天鹅,却反而即将为他丧命!
他冲到宠物医院,只差没有给医生下跪:“救救我的天鹅,你们说什么都要救好她,我求你们了!”
老医生们听说了天鹅的事迹,也都感动不已,答应要全力救治,可是对于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看着医生把粗粗的针管刺进天鹅的身体,曲风心都抖了。
就在这时候,小林打来电话,说水儿病危,希望他能赶来见最后一面。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想着那个美丽的,脆弱的,不久长的女孩子,娇美的容颜有着不属于人间的洁净,黯淡的双眸时时流露出死亡悲悯。看着她欢笑或者叹息,都会让人心碎,宛如捧住一件精美瓷器,担心跌落。如今,她终于是走到尽头了。那百合花瓣一样的嘴唇将永远闭上,沉重的眼睫验证了死亡的到来。
她的路,到了尽头了。
她的尽头,是许多人的刚刚开始。
上天真是不公平。难怪要下雨。
可是雨还是没有下来,只是压着,压着,等待暴发。
每个人都在期待一场豪雨。
期待一次毁灭。
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索性毁灭得更彻底些。
然后有所改变。
雨停后世界会有一点改变。
曲风匆匆地赶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水儿来不及看到天鹅,自己来得及看到水儿吗?
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当天鹅扑在他身上替他承受炙烤的时候,如果天鹅会说话,不知道要说的是不是也是这一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丹冰在炼狱里辗转。
好大的火呀,烧遍她全身。渴!比任何时候都渴!
她知道她要死了,可是,这火什么时候能灭呢?她是在火焰山吗?还是被牛魔王的芭蕉扇扇到了太阳上去?
至尊宝抱着紫霞缓缓坠落,飞向太阳。紧箍咒使他头痛欲裂,他撒开手,紫霞便飞了下去,飞到熊熊烈火中了……紫霞是谁?至尊宝是谁?曲风是谁?
哦曲风!对了,曲风!
曲风,火烧起来了,快醒醒,快醒过来了啊!
曲风怎么样了?他要死了吗?自己要救他的,他被救下了吗?他安全吗?他好吗?
曲风!曲风!
眩晕又上来了,好晕,天旋地转。是在跳《吉赛尔》的轮舞吗?那死亡的舞蹈。
不住地旋转、旋转,仿佛穿上红舞鞋,停不下来。
是要一直跳到死的。
死没有什么,可是曲风怎么办?
曲风!
为情早殇的维丽丝女鬼们缠住了曲风一起跳死亡轮舞,曲风要死了,要死了。不!不行!他不能死!
她要救他!要救他!救他!
曲风!曲风……
她扑动翅膀,她扬起头颅,她飞起来了!
热!好热!这是哪里?天鹅湖吗?哦那美丽的仙境一般的天鹅湖。
没有看到天鹅在嬉戏,天鹅们都去哪里了?曲风在哪里?
月亮升起来,群山起伏,仿佛披银戴雪,在月光里温柔地起舞,清风拂动,吟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是曲风在弹琴吗?琴声中,山石青草都有了新的生命,低柔私语,整个世界变得晶莹剔透。荷叶田田间,一枝粉色的荷花映日开放,仙若星辰。
那荷花刺入眼中,丹冰只觉心里一疼……
曲风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急诊室外站满了人,除了小林外他大多都不认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年老的一对是小林的父母,年轻的则是小林的姐姐大林夫妇,也就是水儿的爸妈。
小林看到他,“哇”地一声扑在他怀中哭起来。
曲风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的家人,这样亲昵未免尴尬,他极力做出自然的样子,轻轻拍抚着她问:“水儿呢?她在哪儿?她怎么样?”
“她在急救。”回答的是小林的姐姐,那位可敬的憔悴的母亲,她的眼中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医生说,她怕是不行了。早在开春的时候,医生已经说过,她不能再犯病,再犯,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小心了又小心,可她还是发病了,医生说这回大概没有希望了,已经使用起搏器了,可我还是想等着她醒,我总觉得,她不该死,不该就这么死了,上帝把她生得这么美,这么聪明,却不给她健康,我宁可要个丑孩子,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让我一直看着她上学,长大,结婚,不要走在我前面……”
她絮絮地说着,说着那些人间最伤心的话,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泪。
曲风惊悸地发现,这位母亲的心已经比女儿的身体更早地死去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不再懂得伤心。太多次希望,太多次失望,她已经禁不起了,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小林姐姐的同情,并且和她一起诅咒着上帝的不公!
窗外有雷声炸响,雨到底下来了,闪电一次又一次撕裂阴云密布的天空,把雨水倾盆倒泄。
姐姐走到窗口,仍然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叹息说:“这么大的雨,就像天漏了一样。老人都说,如果有不该死的人要死了,天就会漏,那是老天爷在流泪……”
林妈妈忽然受不了,推开窗子对着瓢泼般的大雨放声哭起来:“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替我孙女儿?我已经老了,要死就我死吧,让水儿醒过来吧……”
“妈,你别这样,水儿已经这样了,你可不能再病倒了呀!”小林扶着母亲的胳膊,也哭起来。
曲风走过去扶住她另一边胳膊,正想劝慰,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急忙走到一边接听。
是宠物医生打来的。“曲先生,很对不起,您的天鹅不见了。”
“什么?”曲风如被冰雪。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已经昏死了,完全没有生气,我们用尽了办法也救不醒,只好打算人道毁灭,可是配好药出来,它却不见了……”
曲风立刻站起,不顾一切往外走,小林扯住他:“你去哪里?”
“回家,医院说天鹅不见了,我怀疑她会飞回家去。”
“可是水儿……”
“水儿有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曲风心乱如麻,“天鹅只有我一个朋友。”
“水儿如果醒来,会很想见到你。”
“你真的相信水儿还会再醒过来吗?”曲风残忍地说,硬生生掰开小林扯住他胳膊的手。
“曲风,我需要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小林哭着,再一次扑上去扯住他。她顾不得父母姐姐都在旁边看着自己,顾不得面子与矜持,这一刻,她只想抓紧他,依赖他,扑向他的怀中。伤心和无助使她在这一刻变得分外软弱,她需要他的支持。
可是,他却推开她,狠心地、坚持地说:“小林,我知道你的感受,对不起,这种时候我本应该陪在你身边,可是,我急着回去看天鹅,如果它真的飞走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它很虚弱,在人的世界里孤助无援,它比水儿更需要我……”
“一只天鹅,再重要,真的比水儿更重要吗?”小林的声音近乎于凄厉:“曲风,你如果现在离开,就永远都不要再见我!”
曲风回过头,看着她。
小林站在窗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不管是怎样的兵慌马乱,她出门前惯例是要化妆的,现在满面泪痕,妆全糊在脸上,狼狈不堪而楚楚可怜,眼中有一抹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热情,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曲风!你宁要一只天鹅,都不要我!”
他们对恃着,曲风在这一刻深深感动,小林的激动让他看清了她心里的痛和她对自己的热望,可是,天鹅救了他的命,他不能不管。终于,他低低地说:“小林,对不起……”猛回头,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伸出头来,问:“哪位是曲风?小妹妹要见曲风。”
“水儿醒了!醒了!这真是奇迹!”
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涌上前。大林在奔进病房时绊了一跤,曲风和姐夫一左一右将她扶起,她往前冲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又绊倒在地,索性不再站起,直接两手交替撑地爬过去,抱住女儿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叫:“水儿,你吓死妈妈了!你可醒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你吃点什么?累不累?哪里疼?告诉妈妈!”
小林和母亲都哭起来,林家翁婿彼此大力拍打对方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医生和护士都受到感染,笑着向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祝福。
水儿软弱地倚在母亲怀里,喃喃着:“曲风!”
她费力地抬头,辗转地寻找,找到了,苍白脸上露出笑意:“曲风,你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儿!”曲风上前握住水儿的手,没有去想为什么她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找他而不是她的父母。
水儿痴痴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专注的热望,精神踊跃,可是身体不能给予呼应,她虚弱地微笑:“我看到荷花开了,带我去湖边看荷花……”
“好!好!我带你去荷花!等你病一好,我就带你去。”曲风满口答应着。他站起来,水儿立刻握紧她的手:“你不要走……”
“不,我不走,我会坐在这里守着你。”曲飞毫不犹豫地回答。水儿初醒时的那个微笑像一根刺样深深扎进他的内心,使他有种痛入骨髓的动情。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成为他的责任,就是遗弃全世界,也不可以遗弃她。他承诺她:“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水儿满意地笑,忽然举起手来,轻轻拨开垂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微微歪着头,闭上了眼睛。
那个头一歪的动作,像极了天鹅。曲风大惊,刹时间痛入心肺,不再分得清天鹅与女孩,大声叫:“水儿!水儿!”
医生按住他肩膀,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稍事检查,对大家说:“她不是昏迷,是睡着了。放心吧,一觉醒来,她又是个可爱的水儿了!”
大林忍不住抱住丈夫,再次喜极而泣,失而复得的狂喜使她没有注意到女儿醒来的种种异状。
但是小林注意到了,同时,她还觉察到水儿直接叫了曲风的名字,而不是以往的“曲叔叔”,那个拨头发的动作更是妩媚亲昵得诡异,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感,连水儿复苏的喜悦也被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