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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雁绮情 第一章

  清太宗崇德十七年(西元一六四四年)

  北方北大荒

  一天将尽。

  燃烧着赤色金光的一轮明阳正缓缓往西方沉没,金光尚未收势,夜色晕华便迫不及待地泛开,白昼黑夜的交替是如此壮观,撼人心弦。

  白家兄弟骑着一黑一白的快驹,由水平线的彼端逐渐接近,马蹄达达,身后衬托着万丈金光;乍见之下,还以为是天神出巡呢!

  白家牧场乃曾曾曾曾祖父……总之,是为了避开清兵追杀的白玉书一手创建。国已亡,心亦已死,他不得不为无辜的家人着想。在尚未下旨薙发留辫时,便漏夜雇车悄悄连袂逃出南京。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往漳、福等地水路遁走,反而反其道而行,避过清兵耳目,溜出山海关,来到广阔无边的大草原。

  那时逃至北大荒的人多是粗莽凶暴的犯罪者,但白玉书却有办法一一将之收服,让他们愿意随其左右,共同与野兽争地、与强盗血拚,与出没不定的白俄罗斯人抢粮。

  在白玉书的经营下,白家牧场慢慢由一变十、由十变百,牧场亦串连出七座分场,牧出许多豪健的骏马、肥胖的牛羊。白家的声势日隆,甚至到达令人眼红的地步。

  不过,谁想动“伦哈卡贝之钻”的脑筋,先要有付出惨痛代价的准备。白家对入侵者一向不留余地,不论是俄国的匪子也好、凶猛的狂兽也罢,甚至连那些清朝贪吏也一样,谁惹了他们,谁就吃不完兜着走。这些年来,白家牧场的事迹早已传遍伦哈卡贝草原。

  “雪橇队也快回来了吧。”吃饭时,白父不经心地说道。不知道今年的雪橇队会为家中买回什么珍奇货品。

  今年的雪橇队是由老单身汉白塔北——白父之弟——也就是白家兄弟的叔叔带领。

  白奇威笑道:“叔叔会晚个一天脚程早是预料中事,哈尔滨的“花儿”又香又多,现在他可铁定咧着嘴在笑呢!”

  其他人都被他的话逗笑了,连老二白奇哲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白奇威是一个开朗粗犷的汉子,有着浓黑的发眉、深遂的黑眼,及北方人特有高壮修长的身材。他是那种喝酒用碗公、笑声亮如洪钟的北方汉子,随时可以为亲友两肋插刀。他身着藏青棉衫、蓄着草般的大胡子、脚踩黑得发亮的长筒皮靴,的确是北方男儿的最佳写照。

  两相对照之下,老二白奇哲就显得斯文秀气多了。遗传基因虽令他拥有一张和他兄弟神似的五官,可韵味却完全不同。尽管身着与奇威一模一样的服装,感觉却大为不同。没有奇威的那种男儿豪迈之气,倒多了几分阴骘的深沉。若以日月比喻,那么白奇威是白昼,白奇哲就是黑夜了。

  大部分的姑娘见到白家二少时都会先爱上那张俊美的脸孔,再来就会被那种淡然的冷漠给吓退。不过当然啦,凡事都有个例外,像白家牧场的老工头的女儿秋水,就具有愈挫愈勇的精神,一颗芳心倾许白二少许久,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奇哲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甚至没将这位甜美佳人当成异性看待。

  白父身畔坐的是娇妻,左手边是大儿子及大媳妇刘清姝,右手边是白奇哲及他三年前新添的女儿钟瑞。而目前家中最受宠的宝贝白云开,正咿咿唔唔追着训练有素的牧羊犬玩。白云开才两岁,是白奇威的儿子,也是白家最小最新的一代,红圆圆的脸蛋及胖嘟嘟的身材,白父疼他可疼得紧了。

  漫漫冬夜中,“伦哈卡贝之钻”却洋溢一片温暖,烘热了天幕。

  



F……不好了……”隔日清晨,巡视牧场的牧工便带来了白塔北一行人遇害的噩耗。因为事态严重,牧工不敢直接告诉白家二老,怕他们受不了这个刺激。白家二少一向沉稳,牧工便将此事先告知白奇哲。

  “什么?快带我去!”白奇哲闻言大惊,立即轻衣便装准备动身。

  “我也去!”出声的正是钟瑞,于是一行人便火速地前往事发现场。

  “太惨了……”

  牧工们交头接耳,簇拥着主人们来到现场。

  白奇哲扫视着一切,任何人一眼皆能得知,这绝对是狼群的杰作。

  这片小小的树林已成狼群屠杀的刑场。鲜血浸湿染花了每寸土地及草木,骨渣及碎肉勉强构成一具人类的尸首。有的面目全非,五官早被狼爪抓开。他们最先发现未归者遇难的线索,便是来自一截血淋淋的断臂……

  “他们昨儿晌午就该抵达了,可我们左等右等没人,加上阿三赶马出去时,恰巧来到这带树林,这才……”牧场的管事没再说下去,苍凉的老音已含着哽咽。

  林间凭空吹起一阵哀哀的风,白奇哲领人视察彼处时,与他同来的异父异母之妹钟瑞,却静静走往另一端,迳自去端详雪橇旁的马尸。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触着马体已失去生命力的凉肤,墨绿色的眼眸不禁一黯。狼群这回可真是痛快地大峡了一餐马排,连骨头也没轻易放过。

  同他们前来的还有好几条狼狗,以便于追踪猎物。狼狗们嗅着血腥的空气,也静定不下来。

  “如何?”白奇哲走了过来。在北大荒中论本事是不分男女的,钟瑞不论狩猎、放牧、射击、骑术、驯马都做得有声有色,不输其他白家人。

  钟瑞有张瓜子脸,上面再搭上一道英气十足的眉,底下是双如玻璃珠般灿烁光彩的深绿翠眸。尽管长期在户外接受阳光的洗礼,但除却双颊稍带嫩红外,她的皮肤依然显得有些苍白皙透。和她的绿眼互相辉映的,便是那头灿如朝阳的红发。她不爱编辫子,总喜欢将发丝松松地绑垂于肩。此刻她作男装打扮,一身马挂以黑色的布巾腰带扎着,头顶着棕色毛毡帽,英姿飒爽不亚于她的继兄。

  三年前,这个有着异族血统的女孩随母亲过门来时,安静冷肃的气质就让所有的人印象深刻。才十八岁的少女竟冷峻得令人打颤,令白奇哲也觉得不可思议。

  “推算起来,是黎明发生的事,如果想追,恐怕得费上好一段时间。而且由现场的情况看来,这群狼群不下于百只……”钟瑞忧心忡忡地说道,一面估计着下一步的行动。

  “我们还是先将这个消息告诉家里的人吧!”白奇哲仰天说道。不知道父亲能否承受得了这个消息。



  当雪橇队遇害的消息传回家里时,白家老父当场震惊得心脏旧疾复发而倒下,白家兄弟赶忙抬着父亲进房。白奇威将耳贴在父亲的胸膛,赫然不闻其跳动声,立即如抓狂般举拳用力捶打父亲的心口。

  “爹!爹!爹!”

  其他赶进房的人被白奇威的行止骇得不知如何是好,白奇哲上前想制住兄长疯狂的行为。他擒住对方的手腕,以四两拨千斤方式掀开对方。

  “你疯了!哥!哥!”白奇哲寒着脸斥喝下人。“把他架着!”

  但当他回头探视父亲时,却惊喜万分。白父原本停止的呼吸竟又开始浅浅地匀了过来,很弱,但他确实还活着!

  “快!”这回换白二少在大声咆哮了。“把姜汤立刻熬上来!叫厨房动作要快!”



  傍晚,前去搜寻行踪的一群人疲累地回到屋舍。女人们忙着烧起洗澡水,将晚餐热腾腾地端上桌。炉火暖了整屋,油灯盏盏,点亮每个角落。

  “找到了吗?”撕下一块雪白的馒头,钟瑞开始细细嚼动。原本白奇威也想参加这次猎捕行动,但倒下的白父令他不得不留守家中。

  

“差不多了。”白奇哲擦着仍然微湿的黑发,拉张椅子在钟瑞对面坐下。“那些狼的窝窟方位大约摸清楚了,赶明儿早带齐人及枪火干粮,将它们一网打尽。太久没清理草原,这些野物都成精了。”

  翌日,天方破晓,在茫茫晨雾中,由白奇哲所领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只狗突然率先吠了起来,此刻已近中午了。

  “此处是天仑山脚,再过去有片松木林,若我没记错,那儿有个洞窟。”一个牧工说道。

  言下之意,那儿可能就是狼群聚点了。

  松树的针叶疏疏落落,将变色的天空衬托得更加诡异。灰沉沉的天空中,竟含着一丝艳红……要下雨了吗?钟瑞仰视天空揣测着,胯下坐骑此时突然高声地嘶鸣立起来,她揪住缰绳,差点没翻下马背。

  狼!

  诡异的视线存在感开始严重影响人的神经末梢,人们端起笨重的双管长猎枪,全都屏气凝神起来。

  “呜——”

  “呜——”

  “呜——”

  狼的叫声连绵不绝,仿佛满山满谷早已被狼群所占领。马儿被狼嚎逗弄得更为惊惶不安,频频嘶鸣。

  钟瑞突然娇斥一声,抄马上前往树丛开火,一头中弹的狼立即弹出来,肌肉抽搐之余还意欲往上扑抓,钟瑞“碰”地再补一枪,那只狼才真的倒下去。

  一场激战就此揭开序幕。

  枪声混合著林中其他野兽逃窜的慌张脚步,夹杂人类的吆喝声,凝成了一股血腥的风暴,令天地也为之变色。

  白奇哲的坐骑“白雪”被一只欺近的狼给吓着人立起来。白奇哲连开口叱马都来不及,瞬间就被扔下地。他敏捷地从长筒靴中抽出匕首,尚未爬起身,就先往那头虎视眈眈的狼扔去,不偏不倚插入它的咽喉。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在地上打着滚,三秒不到就一动也不动。

  白奇哲迅速上前拔起武器,刃面上沾的是士褐色的血液凝块。白奇哲怕有这种突发状况,所以匕首上早已抹了毒药。

  “他奶奶的。”钟瑞不得不停下来卸弹匣装弹药,她只有在情绪被惹得极端不安时才会出口成“章”,否则平日连嘴皮子也懒得掀动。

  没有人注意到,天色已更趋灰暗,鹅毛似的雪花徐徐飘下。

  不知过了多久——

  “呼——”看着最后一只被匕首飞击而中的狼死亡后,白奇哲抿着唇打量其他人的状况。

  狼群已被消灭大半,而左顾右盼之下,白奇哲竟找不到钟瑞。

  “小姐人呢?”白奇哲吼道。

  大家这才发现情况不对,未了却是那个重伤者吃力地开口回答:“刚刚小姐她……追着一只狼往天仑山……狼很大,一身的白,可能是狼首……”

  钟瑞一个人去追狼首?!

  雪已铺砌一层软软的地垫,白奇哲毫不犹豫立刻调勒马头,往那人指点的方向疾驰而去。



  碰!

  射击再次失败,钟瑞恼得催叱马儿跑得更快,几达蹄不点地的地步。

  刚刚他们好不容易击溃狼群时,她最后的目标就是锁定这只白色大狼。它太特别了,特别得令她不得不注意到它。

  钟瑞并未意识到落得更急的雪花,她见白狼一口气跃下缓度下坡时,立刻一夹马腹,也想如法炮制跃过这道障碍——

  她立刻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

  马儿的冲劲根本无法收势,眼前见白狼跃过的不是预料中的下坡,反而是一道无法目测的渊沟丘壑,黑森狰狞地张口,正等着不慎坠落的美食——

  一个措手不及,她已如飞鸟般直直飞了出去。

  “钟瑞!”

  她仅来得及听到这么一句,马儿惊惶的嘶鸣便立即充斥了整个耳膜。

  她掉下去了!

  白奇哲发出连两日来第二次的咆哮。也许、也许还来得及——钟瑞怎么这般不慎呢?出发前家丁不是有提过,天仑山有道悬崖吗?白奇哲身子吊在土质松软的崖边,不顾塌坍的可能性,探头竭力张望。

  从石壁上横生蔓长出的树上,正以它繁盛的枝叶托接着一样物事——

  他眼尖地辨识出她那身黑色的衣装。“钟瑞!”一粒小石子儿被他的嘶吼给震落,笔直下掉。“钟瑞!钟瑞!”

  “嗯……”僵硬的四肢微微弹动一下,白奇哲眼睁睁见她似清醒过来,立刻便想爬坐起来。

  啪擦!

  “钟瑞!”白奇哲见眼前的钟瑞往下掉去,心魂俱丧,在树枝承受不了人体重量移动不稳而断裂的同时,忘形低下身去。

  轰隆轰隆!

  禁不起重量的土块松开了,白奇哲整个人顿失重心,同钟瑞一起往下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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