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北出发到花莲,车程约三个多小时。出了台北,真奇怪,同样是那片天,到了宜兰时那色泽竟整个亮了起来,云像浸了漂白水似的干挣得不得了;东部的山比起西部的山要蓊郁许多,近得彷佛伸手可及,且带着一分仙灵之气。
过了罗东往花莲路上,景色更迷人眼目。右首是山,时时见那云朵在山间低掠而过,优间徘徊;左首边太平洋,明净蔚蓝。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江如瑛看见铁轨下方的民宅外,有孩子仰望着火车通过,有的还朝火车挥手,忍不住会心微笑。
下了火车,同事的娘家人开车来载人。大大小小挤满了一车子,两个小孩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几乎掀了车顶。
同事娘家在海边,打开窗户,水天一线的大海便落入眼帘。山也不远,东部的山不是雄伟险峻的,它连绵错落,亲切可爱得像童话故事书里的插图。
看看海、又望望山,江如瑛爱上这块净土。
吃晚饭时,餐桌上摆满了菜肴,多是肉类,江如瑛茹素,只夹青菜吃。
同事拿出一个玻璃罐,里头是辣椒,她倒在盘子上,笑着:「来!尝尝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剥皮辣椒。」
江如瑛看了又看,狐疑了。辣椒完完整整,明明是好的,何来剥皮之说!
「辣椒上面有层膜,剥掉的是那层膜,所以叫剥皮辣椒。」
江如瑛咬了一口,脆脆的,并不太辛辣,入口且有顺喉的口感,她笑:「好吃。」一连吃了好几条。
「原来妳爱吃这个,回去多带几瓶下饭。」
住了两日,同事带她到宜兰太平山去玩。东西准备好,门外有人找江如瑛。
怎会有人来这儿找她!出去一看,竟是白非凡。
她惊异地睁大双眼;白非凡难掩兴奋得意,笑容满面。
「你怎知道我在这儿?」
白非凡上门找江如瑛,许思云说她和同事去花莲玩了。他跑到安亲班询问江如瑛同事老家所在,还受了不少盘问,最后辗转得到了地址,立刻摒挡一切公务,连夜开车赶来。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想见妳,所以找来了。」他眼下微黑,有微微的倦色,见江如瑛轻装便鞋打扮,问:「你们要出去玩?」
「我和同事要去太平山。」
「怎么去!」
「搭公车。」
「我载你们去吧。」
「怎好麻烦你!」
我巴不得妳一生一世麻烦我--这话到舌尖,白非凡咽下没说出来。江如瑛保守拘谨,这些调笑的言语在两人现在关系还不是很亲密时说出,她铁定会竖起高高的藩篱,把他打入花言巧语一流,不肯跟他多往来。
「太平山我也没去过,大家有伴玩起来开心多了。」他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询问:我也去,成吧!妳别拒绝我。
江如瑛抵挡不住他热烈期盼的眼光,点头同意。他的笑意更深了。
同事听说有人要充当司机,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一车三大两小,浩浩荡荡出发;开了两三个小时的车,他们上了太平山。
这天不是假日,他们虽然来得晚了,人却不多。车子停在游客管理中心前,要到达风景游乐区还得再搭碰碰小火车。火车站在波上,他们拾级而上,阶梯两旁种了一行紫叶槭,枝叶垂顶!低得伸手可及,那美丽得教人心醉的枫红色,织成一幅浪漫的锦绣,江如瑛赞叹着。
购票上了车,小火车空间开放,两边只用铁链围放上下。因车子行驶时,有「凄碰凄碰」之声,所以叫碰碰车。
小火车走在山壁开凿的铁轨上,沿着山势环行。江如瑛往下一看,云雾飘飘,好不秀丽。
蜿蜒山路来到终点,游客纷纷下车。同事的两个小孩吵着要到森林游乐区玩,同事则建议江如瑛三叠瀑布不可不游,于是兵分两路。
一路都是下坡,还算轻松,可是走到后来,一停下来小腿就发抖。白非凡走在前头,时时回头来看。
水声哗哗愈来愈近,树影交错的缝隙中,有白浪闪烁。两人一鼓作气爬下错杂的石阶路,一块巨石之后,便是瀑布。
举头望去!瀑布不高,但冲力很大,落在磷徇凹凸的山石上,白浪飞溅,宛如中国山水。脱下布鞋,赤足伸入水中,冷得江如瑛缩了一下。水面上有枯枝浮露,远处绿波浮动,河水清澈见底,却是一条鱼儿也没有。江如瑛想起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坐在石上,双足浸在水中,瀑布袭来阵阵凉风,发丝扬扬飘起。抬头看着瀑布顶端,绿树接着蓝天,白云细柔如棉絮,洗荡心胸。
江如瑛看着看着,心境变得平和了。
情爱的束缚,她一直不快乐,跳脱不开自困的牢笼。天地无言,却给了她许多启示。人生在世,其实渺小如沧海一粟;山盟海誓,剎那转眼成空,百年后俱皆白骨,又曾留下什么!得与失,又有什么差别!她现在感情痛苦,五年十年之后回头再看,值什么!
坐了老半天,她站起来回头准备上去,急迅的川流在行到平坦的谷底时,已超和缓,再往下流,河面水波微荡,不复它来时的奔腾澎湃。
「我们回去吧。」江如瑛说。
白非凡不明了江如瑛何以转变得这么快,本来她眉间含忧,是什么原因让她一扫愁容!
会不会是她被他的至诚感动了?白非凡既紧张又兴奋,在江如瑛脸上找寻着蛛丝马迹。她终于摆脱了宋浩男的阴影,终于发现他的深情了?
江如瑛说完,率先走在前面。
白非凡连忙跟了上去,他的脚下轻飘飘的,像云朵烘托着。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还像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心跳紧张,他真是坠入情网了。
李湘文端着一杯刚榨好的蔬果汁,走到宋浩男房间口打开门,房里没有他的踪影,落地窗是开着的。
她向外望,绿草如茵的庭园中,她找着了坐在藤椅上的宋浩男。
她来到他身边蹲下来。早上的阳光还不强,淡淡在他身上洒下一层金光。他合着眼,像是睡着了,苍白的病容看来一点生气也没有,李湘文强忍心底那阵尖锐的痛楚,把浮起的眼泪逼了回去。
「浩男,喝点东西,我为你打的果菜汁。」她轻声说。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起来他连睁眼这个动作都要耗费他许多体力。他并没有睡着,她悄悄来到他身边,他不是一无所觉的。他生病以来,总是难有一场好眼;就是睡着了,脑子还是有部分在运转着。人不能不睡觉,于是他很快就虚弱下来。
她把吸管凑到他没有血色的唇边,那嘴唇依旧棱角分明,只不过少了以往锐冽的线条。他其实没有胃口,但不忍拂她的意,慢慢把果菜汁喝完了。
她替他把毯子盖好,以免着了凉。早上起来,她替他梳了头、抹净脸,帮他换上干挣的衣服。这些事他还可以自己做,但她坚持服侍他,打扮得他舒适清爽,她不要他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宋浩男永远是宋浩男,即使折了翼,她要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顾盼飞扬,傲睨群伦。
「今天觉得怎么样?」她问。
他露在袖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处布满着细细的针孔。现在他病发,痛楚远比以前要来得剧烈难忍,止痛药药效太慢,改以直接施打止痛针;每天医生又来为他打营养剂,他的手腕上针孔处处!好象有了毒瘾的人,中毒已深。
「还好。」
他深黝的眼睛看着前方一点,是幽微、难解,深不可测的。
因为病体虚弱,他哪儿也不能去。在宋浩男的属意下,他们搬到李家的一处房子。他怕江如瑛若回到他们的家,撞见他现在这副模样,她必会明白一切。依他对江如瑛的了解,她是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宁可小心。
李湘文蹲在他脚旁,她仰视着他,她不敢问他在想什么。现在,她很幸福,和心爱的人朝夕相伴,她何必自寻烦恼呢?
她将手叠在他放在大腿的右手上,柔情万千地说:「浩男,我们结婚吧。」
他半晌不语。
她以为他没听见,再说了一次:「浩男,我们结婚好吗?」
他府下头,嗓子低沉:「让我们保持现状吧,湘文。妳何必嫁一个将死之人!」
她猛摇着头,脸贴在他胸膛上,他的心脏规律地跳动着,平静无波:「我不管,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当你的妻子一直是我的心愿,你依我一次好吗!我要做你宋浩男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在心里叹息着。他欠了多少情债!他生命中来来去去的女子,为何人人都是这么痴!
「湘文,我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什么都不能给妳。」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浩男,只要有你就够了。」手指抚着他瘦削的脸颊,她说:「就算我拥有了全世界,没有了你,一切都失去意义。你是我生命的泉源,你可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想到他即将不久于人世,自己情路上坎坷重重,李湘文泪流不止。
罢了!
他能给她的,只有回忆了,如果这是她要的,他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们结婚吧!」他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圆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宋浩男可是在向她求婚!
「为了两家好,我们不请客,也不公开。湘文,这可能要委屈妳了。」他考虑得很多,尽量不带给旁人伤害。
她的内心被喜悦所占满,她搂住他,激动地说:「我依你,一切都听你的,我们去公证,怎么样都行。」
李湘文像一只放出笼子的鸟儿,快乐写在她眉梢眼角。她开始积极准备结婚的事情,婚纱要从法国运过来,要添新妆,忙得不亦乐乎。
她依偎在他身边,翻着礼服目录和他讨论着哪一套适合她,她要做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他微笑着,表示哪一件都好看,美人穿什么都是出色的。她听着他的情话,不胜娇羞地笑了。
这天礼服公司带婚纱来,李湘文在房间试装。宋浩男坐在客厅听音乐,电话铃响了。
「喂?」
「我是李振丰。」那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你们要结婚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
「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
李振丰一直在注意女儿和宋浩男的一举一动,他沉吟一会儿:「是湘文提出要嫁你吧!这个傻孩子,对你太痴心了。」他了解自己女儿的个性。「浩男!我很欣赏你。」
经过许多波折,让李振丰看清宋浩男的人品。他从以前就欣赏他的才华和性格;他有一种傲骨,不技不求。
宋浩男说:「谢谢你的夸奖。要我叫湘文来听电话吗!」
「不用了,我和你谈过就行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请不请客!」
「下个星期三,我们到法院公证,不准备请客。」他淡淡地说:「我们不打算声张,我身体不好,也折腾不起。」
李振丰明白他的用心。他是为宋云城着想,弟占兄嫂,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是一件值得大嚼舌根的家丑。
今天他爬到这么高的地位,人性的丑恶、现实的冷暖,他样样都见识过了;为了名和利,什么事做不出来?
宋浩男--他是不一样的。
「决定哪一天,应该要通知我一声,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
「我会,到时候请伯父来观礼。」他是李湘文的父亲,宋浩男尊重他。
「还叫我伯父?」李振丰微微不满。
宋浩男迟疑了一下:「爸爸。」
李振丰低叹了口气:「浩男,如果你不是得这种病,我衷心希望你能和湘文白头到老。」
「谢谢,我会在我有生之年尽量善待湘文。」
挂了电话,李湘文提着裙襬款款生姿地下楼来,带着新嫁娘的喜悦。她笑意盈盈地半转身,展示身上的白色礼服:「浩男,你看这衣服好不好看?」
「很美。」李湘文身材高姚窈窕、曲线玲珑,穿起什么衣服来都赏心悦目。
她盈盈来到他身边,凑到他颊边吻了一下,笑着:「我要让全世界的男人都羡慕你!娶到一个最美丽的新娘。」
李湘文很满意这套婚纱,上楼把礼服换下来。
宋浩男目送她上楼,思绪飘到以前,神情变得缈远而沉默。
一早,李湘文就起来了,今天她要和宋浩男到法院公证结婚,婚纱店的美容师约了八点要来为她梳头化妆,她得先准备准备,做个最美的新娘。
先到宋浩男房间,轻轻打开房门,在床边蹲了下来,她看着他的睡颜!心疼而又怜爱,她低声唤着:「浩男,浩男,起床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是疲弱的,一笑:「早。」
「早。」她亲了他一下,巧笑倩兮:「懒虫,起床喽,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呢。」
宋浩男报以一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让我再躺一下。」
她想闹他,宋浩男倦色满脸,她把手缩了回去。
让他多休息一下吧,等她弄好也要一两个小时,到时候再叫他也不迟。
「好,你再多躺一下,待会儿我再叫你。」她又亲了他一下。
他闭着眼点头。
不久美容师依约而来,李湘文的母亲和表姐也来了。
「姨丈叫我来看妳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湘文,妳真是太见外了,结婚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表姐抱怨。
李湘文又激动又欣喜,眼眶微红。拉着母亲的手,哽声说:「对不起,我是不想惊动你们。」
「傻孩子。」李母用力握了握女儿柔白的手:「妈最疼妳,妳不管怎么做,妈都支持妳,妳以后有什事可别再瞒着妈,知道吗?」
母女哭笑一阵,表姐劝住了,让美容师为李湘文梳头上妆。
看容光焕发的女儿,分明是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李母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听妳爸说,浩男病得很严重!我一直不能放心。」李母看得出女儿这几年的婚姻,并不称心。宋云城不是不好,比起宋浩男他并不逊色,只是爱情这东西,不适用「优胜劣败」这个法则。「现在妈亲眼看见妳很快乐,这就够了,妈不会阻止妳和浩男在一起。」
李湘文激动得眼泪又掉下来,表姐忙喊:「别哭,妆糊了就不好看了。」
说说谈谈,李湘文打扮完毕,揽镜一照,美得像精灵仙子一样,她愈看愈满意。
「我叫浩男去。」她要听他赞美她。
「浩男。」提据襬,摇曳生姿走进宋浩男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他还在睡。
「浩男,你看,我这样好看吗?」她兜着裙幅转了一圈。
他一动也不动,恍若未闻。她心头一跳,一个不祥的警钟声响起,她推着他:「浩男!浩男!你醒醒--」
他没听见,像沉入永久的梦乡。
「浩男!」她叫。
他没醒来,或许他永远不会再醒来。
李湘文的锐叫声引来了李母和表姐,表姐冷静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宋浩男被送进急诊室急救,李湘文眼泪难停,表姐在旁不断安慰。
医生替他做了紧急治疗,语带责备:「病人情况很糟糕,你们怎么放着不让他住院治疗?」
李湘文苦在心里,化作泪水滚滚而下,医生不好再多说什么,看她一身白纱,今天大概是她和病人的大喜之日,吐了一口长气!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匆匆转看下一个病人去了。
宋浩男被推出来,送到加护病房观察。他的病已入膏肓,医生嘱咐入院治疗。
李湘文守在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掌,泪水始终难停。
表姐取来她的衣服,刚才赶着送宋浩男到医院,李湘文婚纱来不及换下,坐上救护车陪着他。医院里的的病人、医护人员看见盛装的李湘文,眼前都是一亮;有的则是叹息:结婚是喜事,怎么新郎进了医院?
她接过衣服,默默走进洗手间,隔了好一会儿,捧着白色礼服出来,容颜惨淡。
「湘文,妳要振作一点。」无一言可以安慰,表姐只能这么鼓舞李湘文。
李湘文失魂般坐回椅子上,眼泪如珍珠般掉落。宋浩男性命不久,她是早就知道的了,但她总认为他不会就这么短命而死,如今他昏迷不醒,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浩男,浩男......」她将脸抵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掌,心中好痛啊!
一分一秒过去,宋浩男昏迷了一天一夜,李湘文守在他床边,半步也不离开,望着他苍白得没有生命气息的脸庞,她心碎难忍!泪珠一颗颗滑落。
李母和表姐劝她休息,她都不肯离去,只有由她去了。
因为挂心宋浩男的病况,她难以成眠,有时倦极了打个盹,往往又从恶梦中吓醒。见他依然躺在床上,呼吸虽然浅,却仍持续,一颗悬吊的心才稍稍能安。
浩男,浩男,我宁愿躺在床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她在心里凄苦地叫着。
点滴快打完,按了呼叫铃请护土来更换新瓶。护士走后,她覆着他没插针头的左手,凉冰冰的。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她因一夜未睡而眼睛酸涩,但她舍不得移开视线,她要再多看他一会儿。
忽然,床上的人手指动了一下,口唇发出模糊的呓语。
「浩男。」她惊喜交集地凑上前去:「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她太高兴了,竟然是微微哽咽的。
宋浩男嘴唇微动,声音混搅在唇舌之间,再度昏睡过去。
李湘文笑容冰在脸上,眉间袭上浓浓的悲哀。下一刻,她露出了决绝的表情,拿出电话,开始按下号码。
昏睡了一一天,宋浩男醒来了。
首先第一个看到的,是凄苦难解的李湘文。她两顿微瘦,双眼红肿,那个充满新嫁喜悦的小女人已经不见了。
「湘文。」三天未进水,声音沙哑。他握住她的手,以眼神表达歉意:「让妳受苦了。」
听到这句体贴入微的安慰之语,她霎时又红了眼眶,半天才得以说话:「只要你能好起来,我怎么苦都是值得的。」
她的心愿,只怕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他唇干舌燥,她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他舒畅地润了润嘴唇。
「你头发乱了。」她从床头柜子抽屉里拿出一柄梳子:「我替你梳一梳。」
她扶他坐直,一下下为他梳着头,动作轻柔而缓慢;他有一头丰厚而柔软的头发,虽然这一病憔悴太多,他依然是吸引众人目光的男人。
「等我好一点......」他说话是费力的。「我们再去补办结婚吧。」
一双手臂搂住他的头颈,她将脸埋在他肩上,他感到肩头渐渐濡湿。
「湘文。」他用没打点滴的左手轻拍她的背脊,他只能给她这样空洞的安慰。
她抬起头,抚摸着他微髭的脸颊下巴,眼睛里有满满的凄苦和哀伤。
「浩男,我爱你,我爱你。」
她吻着他干燥的唇,那凄然的伤楚,彷佛他们从此要生死永隔。
她的愁伤从两人相贴的嘴唇传了过来。他害了她,也沉浮在担惊随时可能会失去他的苦海中泅泳。他错了,他不该和她在一起的。
「你睡了三天,一定饿坏了吧!」她挤出笑容,盈盈站起:「我去替你弄些东西吃。」
走到门边,她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头也不回地说:「浩男,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开门出去了。
她的话回荡在他脑海里,唯一爱过的男人......闭上眼睛,宋浩男深深长叹,他欠得太多太多了。
他又有些累了,靠在枕上,一根手指都懒得动。自从病了之后,他就是这样懒洋洋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再不然就是痛得几乎快死去。
啊,他已厌倦这样日复一日地拖下去,什么时候他才能走呢!
死,对他来说已不是畏惧,而是解脱。
门被打开了,是湘文回来了吧?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假寐着。他很倦了,倦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他已成了废人。
来人走到床沿坐了下来,不声不响的。
湘文大概是怕吵他休息,不敢惊扰他吧......
突然--
一个雷电般的灵感攫住了他,猛然张开眼睛,他惊住了。
坐在床前的,不是李湘文,而是他的前妻--江如瑛。
时光凝住了!
室内很静,只有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廊上的足音、讲话声、推动器具的碰击声,遥远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两个都瘦了,他是因病而憔悴,她呢?
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一个月!一年!或是恍如隔世!
「怎么知道我在这?」不会是别人。湘文,湘文,妳这个痴心的傻女人。
宋浩男靖忖着李湘文告诉江如瑛多少事情。
他平静无波的表情,却教江如瑛眼泪溃决了。泪眼迷蒙中,江如瑛掏出手绢,怎么也止不住向外奔流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下霎时明了,谎言都过去了;他感到一片释然的坦怀。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好一会儿,江如瑛心情平复,她哑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湘文合演这出戏来赶我走,公平吗?」
当李湘文出现在她面前,她第一个反应是:怎会如此!李湘文浑身笼罩着一股愁惨之色,她得到了宋浩男,如愿以偿,她该是幸福快乐的不是吗!怎会是这副末路穷途的模样!
见面时短暂的尴尬后,江如瑛请她进屋。江如瑛不是一个小器的女人,李湘文「抢」走了她的丈夫没错,但她仍是客气有礼的。
李湘文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时,有一半是泣不成声的。江如瑛震惊得无以复加,继之而起的是满怀的感动;浩男没有对不起她,他的用心是那么深刻,更可印证他有多爱她。
她--只想立刻赶到他身边。
看样子湘文什么都说了。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世界上没有什么公平的事。」
他对生死看得很淡,生命不计长短,只求灿烂。凡事天注定,什么是公平!
「别再用尽心机赶走我,好吗?」江如瑛泪中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病魔好吗!」
他反手覆上她的手,江如瑛温柔地望着他,波光盈盈中,必是将她似海情意尽展无遗,因为他的目光愈来愈柔和,之前的面具已渐渐卸落。
「如瑛......」四目交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浓浓的情意满溢在病房之中,他们暂时她却了生离死别的阴影,这一刻是弥足珍贵的。多少人一生中可能得不到一份真情,他们不仅幸运遇见对方,且刻骨铭心。
也许他们的故事不是轰轰烈烈的,一花亦是一世界。
「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她柔柔的,低声问。
伸臂将妻子拥入怀中,宋浩男坚定地给她保证:「我答应妳,我不会再推开妳的手。」
江如瑛心满意足地依偎在宋浩男怀中。有爱的天地,一切多么美好。
人生的路上纵有荆棘坎坷,只要两心相照,风雨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