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已经站在公司门口的大街上等了廿分钟。公车老是不来,而计程车又辆辆满载,大雨下得人从脚底发冷,她的裙摆都被溅起的水渍喷湿,却只得困在原地无计可施。
一辆银灰色轿车突然停在她面前,喇叭声引起她注意。
“上来吧。”车窗降下,出现的赫然是唐宇斯。
老天爷不长眼,从没站在她这边。他善心,可是星云不领情。星云拿起皮包挡掉喷洒在她脸上的细小雨珠。“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等车。”
“这时候叫不到车的,笨蛋小姐。真的要那么倔强吗?”
后面的车子不耐地催出长串喇叭声。
“嘿!快点上车。”
行人侧目。星云只得“受迫”上了他的车,将雨瀑水帘关在外头,无奈地坐在他身边。“真巧,人生何处不相逢。”他从镜子里瞄她一眼,打了左转弯。下班尖峰时刻有得塞了;他知道她非常不情愿再见到他,但是老天帮忙,注定他们今天要在车厢里共度漫长时光。“你要回家?”
“对!”星云目不斜视,勉勉强强的说了她家的住址。“是你强迫我上车,我没感激你的打算。”
宇斯则好修养地笑了,说:“我没这样指望。反正顺路,送你一程,怎么都好过站在路上枯等淋雨。喏,给你。”他递上干净的大手帕给她。
星云接过,拭干脸上和发尾的水痕,将手帕捏在手里不讲话。他为何对她这么好?他大可装作没看见,任她枯等下去。她记得他并不喜欢她,在他眼里,她是为了金钱享受,可以牺牲自己的肤浅女人,那么他还管她做什么?
骄傲的唐宇斯,他别寄望她会吐出一个谢字。
星云不擅记恨,却牢记着他初次见面便不客气的态度,她无法忘却那直接又不加掩饰的轻视,他伤到了她——星云深深在意。
“你刚在忙?”他打破僵硬的沉默气氛。
“我刚下班。那是我们公司大楼。”当初面谈的两家公司都有意录取她,星云先答应了第二家贸易公司的工作,拥有固定而实在的收入,对她来说是第一要务,何尧天给她的那份“工作”在其次。她不想使母亲多操心。
宇斯的表情像听到笑话般,觉得不可思议。
“你还要上班?”
言下之意仿佛说:靠何尧天还不够吗?需要再到外头上班?星云心里这样飞快的反应,不自觉脸上变得更冷漠了。她可以想像他把她看作是怎样,追逐金钱物质的俗气女人了。
“是啊!我爱赚钱。”她抬抬下巴。
“你很需要钱?”宇斯的语气平静。
“没有人会嫌钱多的,不是吗?”星云转头看他。“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不在乎,也不想解释。”
他好奇地望她一眼,说:“你确定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然。”
他摇头笑了,竟是温暖的表情;星云首次发现他不同的一面。她反而不能确定她的想法了。
宇斯是笑了,连他都不肯定自己在想什么,这个女孩却斩钉截铁的说她知道。这实在有意思。晏星云实在倔强,他早该知道,首次见面时即知。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不肯服输的气度,倔强到底。一个特别的小女人,让人不敢忽视。
她是个小女人了,坚韧而耐人寻味。
可惜他们没碰对时机,她讨厌他的程度已到了宁可淋雨也不愿搭便车的地步。这也是宇斯未曾享受过的“待遇”,从没一个女人令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恼人的臭虫,教人退避三舍唯恐不及。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宇斯忍不住问。“认识了,总算是朋友。”
星云否决了。“需要玩这一套吗?”
“你很不友善。”
“要看对象。别人怎么对我,通常我就依样回报他。可惜,我们却有个不幸的开始。”星云抚抚垂到胸前的发丝。“我不在意别人或你怎么看我,正如我说过,别人无权干涉我的事,自然我也无需顾虑不相干的人的看法。我行得正,坐得稳,为我想争取的东西付出最大的努力,我自信并无愧于谁。”
“听着,我并没有暗示你上次那天会面的意……”
“无所谓,是我反应过度也好,是你真有其意也无妨,反正我已清楚表达我的立场。”她要开车门。“我家巷口快到了。”
“还有两三条街……”
“我自己跑回去就行了,没什么雨了。”星云匆匆望了他一眼,连再见也不说,飞快地冲出车子跑到街上。
宇斯按住方向盘不动,一直看着那白色修长的身影奔进雨中,消失在转角的那头。
???
杜平过来帮忙换摊头的日光灯管,伟如站在一旁看。今天店里没有什么客人,也许是初一拜拜的关系,生意例常清淡些。星苹在楼上午休,五点过后可能又得开始忙了。
“亮了!亮了!这样行了。”
杜平帮着摆平交错的长串插头和电线。“这样可以吧?要不要移过来些?这样?还是这样。”
“原来的位置好了。”伟如弯下腰清洗抹布,拧干,摊开,折好。“阿杜,真谢谢你。”“老交情了,说什么谢。要谢我,请我吃碗面填填肚子吧!”他收起坏了的灯管、螺丝起子和纸盒。“不早不晚,当点心,星苹不就最爱说那句什么……”
伟如将火开大,放下宽面条,说:“有点饿又不会太饿。顺便来点配茶,今天的猪心很嫩,还有肠子,你喜欢吃的。”
“都好。你要饿的话,咱们一起吃点。”杜平回店里放好东西,洗了手就过来。大碗热面和小菜已经备妥等着他了。“伟如,你看这边墙上要不要加装一只电风扇?最近气温那么高,两只够不够用?怕客人会热着。”他观察盘算过了。
“要添电扇一定得钉那边墙上,对着摊子吹,行不通,我头会发痛。我想两只电扇应该够了,最近天热,常常是外带的客人比较多,熬一熬,等天气凉些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杜平关切地说:“你前两天说颈根疼,好些了没?有没有找医生?是不是热出来的?”
伟如笑着,手上不自觉往后脖根上按。“去给师父推拿过,好多了,说是暑气逼的,加上劳累,多放松、多休息就好了。”
“你要多休息才是。孩子们都大了,星苹很能干,大小事都做得来,你不用再事事亲自动手;星云现在也在上班了,可以减轻你一些负担,你就不要再这么劳累了。”
“我不累。做事做惯了,你要我清闲下来,我还不习惯。全家人只要齐心,做什么都好,不累。”
“你就是爱操心,讲也讲不听。”
伟如还是笑。“是喽!做妈的,那个能真正放心呢?孩子长得再大,也是父母眼中小不隆咚的宝贝。如果你自己有孩子,就晓得了。”
“这也有道理。”杜平放下筷子。“伟如,你先别动,你头发上有块东西。”
“那儿?”
杜平缩着手指点她。尽管两人是老邻居、老朋友,却始终维持着矜持的距离,他不碰她,不敢碰她,即使是挑细屑这么一个寻常的动作,杜平仍不敢逾越。他是这样的人。
伟如掸下一个白白的粉块,不知是那里沾上的灰尘。
“没什么,不脏。”他开口道:“这大肠真的很Q,来吃一块吧!”
“我中午吃过了。怎样?要不要再来点?啊——”摊子前客人上门,伟迎上前招呼。“坐,请问吃些什么?……”
???
门没关,星苹存心给主人一个惊喜,大喝一声踢开门。“哈口罗!”却被里面那人吓了一大跳,惊魂甫定。
“你怎么可以只穿着小裤裤到处跑?”她捂着眼睛尖叫。
常宽受惊吓的程度不亚于她。“这是我的房间,我高兴脱光也可以。”他一边快速翻上衣、套上牛仔裤。他没有碰到过被女孩子踢门偷窥查探的经验。
“你好了没啦?”她又急又羞。
“还没,该死的拉链!什么鬼东西!”常宽用力去扯裤子拉链,它已经出了两、三次状况。“你不懂进人家里之前要先敲门吗?”
“你门又没关,我想让你高兴一下,谁知道会——到底好了没有?”
常宽没好气地说:“好了,遮得那么密,怕看了长针眼?”
“非礼勿视啊!我家家教好,我妈从小就这样告诫我们。”星苹浏览四周,他的屋子一点也不乱,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跟空屋没两样。除了原有的床和桌子,只有地上散落的酒瓶和泡面空碗,角落盖着一大块花布,是唯一占空间的东西。
“你在指桑骂槐?”常宽说。
“没有。我才不怕看你穿什么。”星苹壮着胆子,说:“就算你光溜溜的,我也不怕。”
“那你干么吓成那样?”
“是你大叫才害我紧张。”她扬扬手,说:“见怪不怪!你是主人,我会入境随俗,尊重你。喂,你就吃这些饼干、泡面,喝啤酒维生啊?”
“你看到了,还问?”他抓抓头发。
“难怪会养成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饮食缺乏营养,加上作息不正常,要健康也健康不起来。”
这个晏星苹话真多,然而常宽一对照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她红润润的苹果脸,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你坐,没有水招待你喝。”
“我不渴。”她只是感到热。他真好能耐,蒸笼似的地方,没有电风扇还睡得着;难怪他要穿着小裤裤睡觉。星苹右手闲闲煽着,边指着那块大花布,说:“那是什么宝贝?”“我的琴。”他走去将布掀开。有琴、有鼓,还有些她不认得的小东西。这些就是吵得星云不得安宁的罪魅祸首。
“要是我姐看到它们,一定会在半分钟之内通通砸烂。”她心直口快。星云最痛恨夜半时分,“楼上那个钟楼怪人”的“魔音传脑。”
“她讨厌音乐?”
“她怕吵!这房子隔音很差,你听了不要生气。”
“我习惯了。”常宽大刺刺在床上坐下。“这只是一部分,我只是先把最重要的东西先搬来,连衣服用品都没怎么带。”
原来如此!他这里连个热水瓶都没有,却将琴和乐器保护得安全周到,它们一定对他意义非凡。“你一定很爱音乐。”
爱字怎够形容?为了音乐,他不惜与家里长期革命,甚至失掉健康、爱情与正常的生活,就算他说了,这个苹果脸女孩能了解几分?“我是搞音乐的。”
“搞音乐的一定要弄成这个样了吗?”她纳闷电视上的音乐人为何都是一个样,就像所有的作家有作家的样子,算命仙有算命仙的样子,一个框框,一个样子。“我还看过一个男生绑辫子,他的发质太差,枯黄干燥,还烫得很糟糕。他一直不肯让我玩他的头发。”
常宽笑笑没回话。
“喂,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她抱着膝盖问。
“便宜啊!能先找到地方窝着再说。”他直言无讳。
星苹感到很意外的说:“可是你不像是潦倒的人。我觉得你很有自己的看法,意志力又强,想做什么都终能如愿。你不会是那种永远穷苦的人。”她是真心的。
她话中的真诚和不掩饰的欣赏、崇拜,让常宽大大惊动了。她的话对他是多大的鼓励!他感到一丝飘飘然。“你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啊!感觉是最重要的了。”星苹毫不犹豫的说。
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如今却从这女孩子口中说出,常宽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可是感觉不能吃,也不能喝——”他不自觉搬出嘉薇的话。
“但是没有感觉,什么都没意思了。感觉就是感觉,是唯一,是百分之百。”
“你一定是浪漫主义者。”
“我不知道什么叫浪漫主义者,我不属于那一类一派,我就是我,是星苹。”
常宽凝视着这个侃侃而谈的美丽女孩,纯净年轻的脸庞,多么自信,又多么沉着安定。她有种非常吸引人的纯净特质,晶莹的眼,光彩流动,像一首风格独特的歌。“你很好玩。”
“大概吧!我妈说,她永远弄不懂我脑袋里在转些什么,她叫我皮蛋,全名晏皮蛋。”
“你姐也像你这么开朗吗?”
“我们是双胞胎,个性多少有点相似。可是她就是标准的姐姐样,你跟我们相处三分钟就区分得出来了。”
“难怪我昨天跟你打招呼,你瞄我一眼,表情莫名其妙地走开了。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不想理人。”
“我才不会这样。那一定是我姐,星云人很好,她是不认识你,才没理睬你,下回介绍你们认识。”
“你不是说她很痛恨我制造噪音?”
“靠你自己做关系啊!多多少少要做点敦亲睦邻的功夫,我们在这里住了快廿年,附近全是老邻居,这儿的人都很好,只要你态度有礼,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我学不来三姑六婆。”他暗暗嘀咕。
“谁要你当那个了?”她瞥他一眼。他的大手里全是茧,不知是操琴还是工作磨出来的。“还有,我看你应该添购一些东西,比方说,我不信你这里没蚊子。”
“蚊子!”他耸耸肩。“睡着就没感觉了。大概我皮厚,昆虫、百毒入侵不得。”
“是蚊子还没吸到血,先被你的酒气薰昏了。”星苹说着说着,自己却笑了起来。她又扳指头数着,说:“电风扇、蚊香、插电水壶、闹钟,对!就是需要闹钟。你不要说我鸡婆,我是热心,当你是朋友才帮你。”
“是,谢谢。蒙你小姐盛情。”
星苹很开心,他俩已建立起相当不错的友谊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报答的。”
常宽觉得很有趣,说:“你从不怕生吗?你一定很爱交朋友。”
“还是老话,要看碰上什么人。不过我妈说,我是这一带的地下管区,所有的人我都熟,新来的都该先来向我拜码头,听清楚了吗?”
“是这样?真是失敬,有眼不识泰山。”常宽朝她开玩笑式的一鞠躬星苹跳着要躲,怕折寿。他想这女孩子真奇怪,叽叽喳喳看似大而化之,另一方面又心细如发,会嫌他野人似的杂乱头发,又兴匆匆地跟他交朋友。新来乍到,他已幸运地与“地下管区”交上朋友,获益匪浅。
“唉呀!我不知道时间这么晚了,不跟你扯了。我下楼去喽,我妈一定急着找我了!”她一溜烟就跑掉了,留下一路咚咚敲大鼓似的脚步声。
???
宇斯开门,飘进来的是左儿着火红紧身衣的纤丽身影和浓郁的香奈儿五号。
“你没出去约会?”她的眼因施了彩妆,显得更大更动人,然而宇斯并不欣赏。这种妆扮并不适合她这种年纪;他的小表妹才十八岁,不是廿五或廿八。
“你不是先打听过了才来的吗?”他倒了杯茶给她,并收拾沙发上散置的图件、纸张。
“又工作?你真是工作狂,一点生活乐趣也没有。”左儿摸摸左耳的耳环,确定还在。这付耳环的夹子松些,很麻烦,只是为了配这套衣裳好看才用。“你看我今天漂不漂亮?我是特地为你花心思打扮的,我爸留言上说,你有话要单独跟我谈。”她的手臂热情而亲昵地搭上他的肩膀。
宇斯有如捏毛毛虫般移开她浑圆白晰的臂膀,左儿不满地噘嘴。
“是有重要的事,我帮你申请到两所语言学校……”
左儿的表情有着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由期盼到失望,有如自天顶坠落谷底。她急急塞住耳朵。
“如果是这件事,不谈也罢,我也不想听你说教,我已经有个口罗唆的老爸了,不需要再添一个。”
“凭你这句话,就该打屁股。何叔为你费了多少心,你从不体谅他的辛劳。”
“你们是一国的,才不会了解我。说什么关心、好意,我全没有感受到。你们只会放在嘴上说关心我,实际表现在那里?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那里?你们心里根本没有我,只想把我这个麻烦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左儿滔滔不绝。“我才不走,我要过自己的生活,谁也别想干涉我。我会证明给你们看,我已经长大,可以自主了,再也不是你们心目中永远长不大的左儿。”“没有人对你不满意。你是何叔唯一的女儿,他呵护你都来不及了,你怎么会对他有这么大的误解?”
“算了吧!我不信你的话。在我爸的心里,谁也比不过……”左儿猛然煞住。“如果我在我爸心里有这么大的份量,我们父女今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宇斯放了音乐,重新帮她注满了茶。
“哥,你知不知道我爸最近在忙什么?”左儿坐在茶几上,叠起双腿。“不是说关心我吗?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得碰上面。”
宇斯给自己斟茶。“最近生意忙,事情特别多,何叔大概是加班吧!”
“我爸从不加班的。”左儿咚咚敲着桌面。“他才不那么在乎这些事。不像你。”
宇斯停顿了一下,说:“左儿,如果何叔,我是说如果他打算找个新的伴侣,你怎么说?”
左儿想也不想,就说:“不可能!”
“你反对?”
“当然!我妈那么爱他,他怎么可能还有心去接受另一个女人?我妈会永远活在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取代得了。再说,有我陪他,还不够吗?”
“你总会长大,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
她伶俐一笑,说:“所以我嫁给你,就解决了所有问题,不是一举数得?”
“不要闹了。”他好气又好笑。
“谁闹?真心被狗咬。”左儿侧着头。“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你是在暗示我,还是你听到什么风声?”她怀疑起来。说真的,若非他凑巧提起,她永远不会考虑到这个可能。爸爸是她的,只能是她和死去的母亲的,谁都别想走进何家占据女主人的地位。
“问着好玩罢了。”
“不可能是好玩,你一定知道什么,是不是?”她机警地看着他。“是不是爸爸要你先来探我的口风?真的有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我不可能猜错,你告诉我,我要听实话。”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己去问,问不出来,就查。”左儿跳下桌子。“我会查个一清二楚,谁都别想瞒我。”
宇斯担心自己一句无心的问话,不知又会引得左儿惹出什么麻烦来“这么晚了,你要去那里?”
左儿大惊小怪地说:“回家啊!你不是才批评我生活糜烂、散漫,缺乏目标?我乖乖回家睡觉,当乖小孩,行吗?满意了吧?你以为我会马上冲出去找我爸盘问私生活吗?我可没那么笨,你太低估我了。”她勾住他的臂弯。“别发呆了,送你可爱的小女朋友回家吧!”
???
阳台上凉风习习,星光灿烂。
“说真的,我并不觉得我比别人缺少什么。”星云窝在大藤椅中,清风袭人,格外舒爽。“没有爸爸,并没造成什么障碍或痛苦。”
尧天追问:“你父亲他——”
星云的回答快得惊人。“死了,在我们姐妹出生前就死了,我们甚至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
“你会想见到他吗?”
星云摇头,说:“如果我看过他,或许父亲这名词对我而言还有点意义,既然没有看过,”她又用摇头代替了答案。“对我们来说,有一个那么好的母亲就够了;更何况还有杜叔,他对我们的爱不会少过对自己亲生的小孩。”
“你的杜叔,跟你母亲的感情很好吗?”
星云想了想,笑了。“其实我想杜叔是很喜欢我妈的,可是他永远不会说。每个人都知道,但谁也不可能说出来。”
“他像你们的第二个爸爸?”
“我倒没这样想过。杜叔就是杜叔,他是个好人,忠厚老实,有话都搁在心里,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你们那一辈的人不是大多都这样吗?”
尧天淡淡一笑,说:“是啊!我们已经是属于上一代的人了。星云,你看,其实我老得足够当你的父亲了。”
“那又怎样?朋友还分年龄吗?我不信你那么冬烘,会介意这种世俗的问题。”
亦师,亦友,亦兄长,星云并不想去明显区分这种奇妙的关系。她很清楚自己的感觉走到那里,她凡事都很有分寸的。
她没有遇到过像何尧天这样的男人,成熟、稳重,却不给人任何压迫感。他们之间只是一种孺慕情怀,非关男女之情;而他们也已培养出不需言语的默契了。
???
左儿走出“精灵屋”,迎上一双惊喜的眼神。
“嘿!你总算出现了。”男孩走上前。清秀的脸,土土的平头,白衬衫和卡其裤,底下是双大球鞋。
左儿这才正眼瞧他。
“你不认得我了?我叫小健。”男孩有些失望。“我们在舞厅见过。”
她想起来了!那个快乐的夜晚,他这个跳舞神经奇差的笨“学生”曾带给她不少笑料、乐趣。
“是的。”她嚼着口香糖,右手仍一吊一吊地勾着甩在肩后的背袋,换了条腿保持平衡。
“我找你好久了。”小健的眼睛在金边眼镜镜片后闪着友善的光芒,禁不住的兴奋欣喜。“他们说你叫左儿,你好像在那里很有名。”
想到这小土蛋到处跟人形容她、打听她,左儿觉得不耐的说:“你找我?”
“是啊!”原来她既不叫珍妮、玛丽,也不是莉莉或露露;左儿,多美丽的名字?像一轮高挂天际的眉月,闪耀光亮,像她整个人那般美丽闪亮。他曾把她的名字放在心里念了千遍,左儿,左儿,梦寐难忘,他想再见到她。
“找我干嘛?”
他搔搔头,这仿佛是他的招牌动作。“我也不知道。”羞涩的笑,拙拙的表情,令坏脾气的左儿忍不住的笑了。
小健看见她笑了,脸上也跟着绽出笑容。
“你笑了。”
左儿笑得更厉害了,心想怎么会有呆得这么可爱的人,遂马上正色道:“你不会笑啊?你是人吗?”
“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真的。我也不晓得急着找你要干什么,只是从上礼拜见过你之后,就一直想起你,很想再见到你。你为什么一直笑?我有那么好笑吗?”他忍不住问。
左儿没去看他,好不容易才憋住笑,说:“你打算就在这里站下去,到明天天亮吗?”
“你要到那里去?回家吗?我送你。”她没有一开头就拒绝,令他欣喜万分。
左儿偏着头打量他,说:“你怎么送我?你有车吗?”
“没有。我有机车驾照,可是我爸妈不准我骑车上课,怕在市区骑车危险。叫计程车好吗?”
“我讨厌坐计程车,台湾的计程车司机服务态度最差了。”
“可是这里好像没有公车。”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生怕她不高兴。他没认识过几个女孩子,在他心目中,女孩是种奇异的生物,她们有着男性所没有的特性。
“我是不坐公车的。”左儿吐掉口香糖,包在纸片里丢掉。“我家有司机,廿四小时待命服务。”
这下小健反而呐呐的不知该接什么话,长手长脚无处搁,显得多余。“那——”
“算了,我们走路吧!”左儿领头迈步。“晚间运动。”
他们一路走,两人无言;小健望着投射在地上的两个并排的人影,不敢看她,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路边有座小公园,一只流浪猫怯怯接近左儿脚边,她蹲下轻轻抚摸它。小健两手插在卡其裤口袋中,为眼前温馨的情景所感动。他就知道她有如此温柔不设防的一面。
“你很有爱心?!”
没想到他不说话则已,话一出口,左儿就变了脸,也不理猫咪了,自顾自站起来,走开了。小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想,女孩子的脾气都这么晴时多云偶阵雨吗?他拔腿追上去。
“左儿,我说错什么话了,让你生气?”
她瞟他一眼,说:“谁说我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突然跑掉?”
她索性停下来,面向他,说:“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家做功课,当你的好学生,当你爸妈的乖宝宝?”
他的脸在路灯下显得落寞。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毫不保留的一句表白,直直敲进左儿的心坎里。这句话,早就从他的眼神、言语、动作表现出来了,可是听到他亲口说,感觉就是不一样。她咬着下唇,开始又往前走,鞋跟叩叩敲着红砖道。长手长脚的他静静跟在她身旁,隔着四、五寸的距离。
“我不喜欢念书。我早读一年,可是去年毕业后就把课本通通烧掉,再也没有碰书的打算了。大概上辈子书本跟我结了仇,这辈子才注定与我无缘。”
“不爱念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他朗朗地说。
“可是你是C中的资优生。”
“那不代表什么。每个人都有他的才能和专长,成绩不是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标准。在我看来,你很好,有你自己的特点。”
她斜睨着他,说:“你这样想?”
“不盖你。”
“不会轻视我‘游手好闲’?”
“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想法。”
看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真诚,左儿娇俏地笑了。
小健问道:“我们可以算是朋友了?”
左儿终于首肯的说:“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十个、廿个条件都没问题。”
“不用,只有一个。”她笑。“以后你跟我出来,绝不准穿卡其裤。”
小健听了有点难为情。长裤是C中的制服,他没想到那么多,以后要多注意自己的穿着才是。然而他除了有很多条牛仔裤外,也就只有一条比较像样的裤子了。
“我会做到。”
“我改变主意了。”左儿抬抬腕表宣布。
“你反悔了?”他急急问。
“不是,我是说我决定晚点再回家,反正你会护送我。”时针才走到九与十的交界。“还早得很,待在家里多没意思,我晓得一个地方,有很棒的冰淇淋咖啡,我请客。”。左儿的玩兴又起了;只要有伴,那人又不太讨人厌,时间就好打发,做什么都快活。
“不,我请,可是现在……”他迟疑了。他出门是用到朋友家做模拟考复习的藉口,再晚回去,怕交代不过去。
她的脸色刷地又变了。“不行就算了,拜拜。”她很潇洒地迈步就走。
小健一时情急拉住她,他算怕了她了。“就当我没说行吗?只是我得先打个电话回家,行不行?”“打什么电话?我是女生,都不担心了,你一个大男生还顾虑这顾虑那的。”左儿满脸不高兴地批准了。“要打就去打吧!”
“算了,没什么重要的。”他不想再引她不快。心想:控制一下时间,不要太离谱,偶尔脱轨一次,没按规矩来,了不起到时候再补加解释,应该不会太严重。“咱们走吧!”
他真好,不会违逆她;左儿重拾起开心的情绪,道:“就在前面不远,我们用跑的去,比看谁先到,输的是小狗!”还没喊数,她已赖皮地撒腿跑开,抛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左儿,左儿,她笑时多可爱,好像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全积聚在她那青春洋溢的脸上,娇媚似春,诱如风。他喜欢看她的笑容,他想让她永远这么开怀。
小健迈步直追,追向那调皮如精灵的娇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