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并不真的想逛街,只是想透透气。
一个人在热闹的街上溜达了一阵,想着父亲往在这里,这里的街道店面似乎都有他伫足过的痕迹。
虽然仍想为她父亲的死伤心,然这几日已平静不少。阿瞳也稍稍回复了以往的活力。
她想多认识这个父亲居住过的城市,于是一口气走了好远,走到天色都昏暗下来,她仍流连不去。
当她正低头随手翻翻杂志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黑人擦身过来撞她,伸手便要抢她的皮包。
阿瞳大呼“救命”,紧抓着皮包不放。
那黑人见她不放手,猛地推她一把。阿瞳脚一滑,立刻摔了出去,撞上报摊门口,眼前一黑,即晕了过去。
自小被极力呵护的阿瞳,自然不知提防他人。这回她算是得到了教训,但也受到极大的惊吓。
醒时,阿瞳已被人送回康氏大楼,皮包仍好好地在她身侧。
有个女人温柔地递杯热茶给她。
“警察送你回来的。”她说。
阿瞳望着坐在床边微胖,但气质高雅、衣着有品味的中年妇女,她有张慈眉善目的脸庞。她始终温和友善地微笑,眼睛明亮而有神,充满关怀和疼惜。
那女人摸摸芯瞳的额头道:“你有点发烧呢!”
接着,拍拍手招来伫立在门口的女仆,吩咐女仆去唤厨子熬些药材补补阿瞳的身子,口吻温和但透着一股威严,看来她相当惯于使唤人。
阿瞳好奇地望着她。“你是谁?”
在这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有人关心阿瞳,特别又是在她受了这番惊吓后,她立刻对那女人产生了好感。
“你是袁芯瞳吧?”那女人不答反倒先问芯瞳。
阿瞳点点头。
“我是你父亲的原配太太,你习以唤我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原来是她父亲的大太太?
阿瞳有些震惊。连续剧里的大妈都很刻薄、凶悍的。然而她不会,待芯瞳很和善,看来不难相处,阿瞳放下心来。
康夫人慈蔼地望着她。“我头一次见你呢!长得颇似你父亲,特别是那双眼睛。”说着她感伤地低下头。“你爸走得实在太突然了。”
“我什么时候参加丧礼?”
“两天后。我这些天忙着他的后事,还有跟公司的股东们开会,所以较晚来看你,没想到害你遇上这种事,可吓坏我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外头治安这么差——”
“这是纽约嘛!”她诚挚地同阿瞳道。“芯瞳,我一直没有女儿,现在你父亲死了,你算起来也没了倚靠,就当我女儿好吗?留在美国吧!”
她大概很寂寞吧!阿瞳同情地望着她。然而这里再怎么好,也抵不过她长住近二十年、早已生根的唐家。不!她舍不得离开唐家,她舍不得唐浩群。
她带着歉意拒绝了康夫人的好意。“对不起,我舍不得唐家。他们对我很好,我答应要回去的。”
康夫人难掩心中的失望只情。“好吧!我不勉强你,毕竟你也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作主。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里也有个家随时欢迎你;你也算是我们康氏的一份子,好吗?”
阿瞳用力地点点头。
早知大妈是这样亲切的人,她就不会这么抗拒来美国了。阿瞳露出笑容,真诚地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以后每年都来看你一趟,你也可以来台湾玩呀!”
康夫人感到宽慰,摸摸她的头,高兴地笑了。
然后,她起身同她道:“那我不吵你了,你好好睡上一觉休息休息,别再多想了。”
阿瞳安分地点点头。
康夫人拿起桌上一份文件给她。“还有,这是方才送你回来的警察作的笔录,你签个名,好让他回去交差,他已经等很久了呢。”
“哎!又是英文——”阿瞳瞪着满纸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懊恼着。
康夫人瞧她的模样,格格地笑了。“看来你没学好英文。”
“我每次考英文都吃鸭蛋!”
康夫人又笑了。“好、好、好,不要紧!你这文件我都看过了,大致上没问题。你签上中文名字就可以结案了。”
芯瞳听话地签上名字,即将那份笔录交给康夫人。
康夫人接下来看看有无问题,随即唤了女仆进来,同女仆低声吩咐一些事。
之后,康夫人敛容拉拉衣服,在阿瞳的面前坐下来。
“怎么了?”阿瞳坐起,注意到康夫人神色的转变。
康夫人没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拿起阿瞳放在桌上的皮包,翻出她的皮夹,掏出她的证件来,一张张翻看。
“怎么了?”康夫人反常的举动,令阿瞳摸不着头绪。
这时,先前带她来美国的两名男子拎着她的行李箱进来,往地上一搁。
这会儿康夫人和先前的慈蔼判若两人,她拿把剪刀,板着脸剪掉阿瞳的三张信用卡,动作例落且毫不犹豫。问
“你干什么?”阿瞳急忙跳下床,冲至她面前。“这是信用卡呀!你知道你在干什么?”难道她疯了不成?
但她对阿瞳的大吼大叫全没感觉,一派镇定。
她将剪坏的信用卡往地上一扔,拍拍手、顺顺发,这才说,“袁芯瞳,你刚才签的是遗产弃权证明文件。”
阿瞳以为她听错了。“你开玩笑?那不是笔录吗?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
康夫人放声大笑。得意极了。
“我看你爸一定后悔没逼你读好英文;根本没什么警察笔录。”她神情阴冷,怨恨地道。“我根本不认定你是康家的人。二十年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恶心、肮脏,你不过是康兆立在外偷生的杂种,你不配分得任何一毛康家的产业!”光看她眼底迸出的忿恨,即知她等报这个仇等了太多年了。
康兆立这些年对她的忽略、对她的冷落,她全惦着,全记在袁氏母女头上。
女人的嫉妒可以淹没所有的理智,可以历久不衰,越久越激烈。那勾引她丈夫的贱人死了,这笔帐自然要算到她女儿身上。
“你发神经啊!没钱没卡你要我怎么生活?”
“那就是你的问题喽!”
阿瞳又急又气。“你不能这样!我爸——”
“你爸已经死了——”她残酷地指着地上的行李。“这里不留你,拿了行李滚吧!”
阿瞳恐惧而无助。“我不懂英文,也没认识的人,你要我去哪?”她的忿怒已被恐惧取代,她知道外头寒冷而危险,一旦走出这里,没钱没交通工具根本无地方可去。
阿瞳不知道她的慌张害怕,看在康夫人眼底更是得意。
“你至少送我到机场吧!让我回台湾。”
“哈!还好你提醒,我差点忘了。”她又重新翻出阿瞳的皮包搜出那张机票,狠心地剪掉。“这可是我出钱买的。”她不客气地道。
阿瞳眼睁睁地见她剪断了她最后一道希望。愤怒和怨恨浇上她的眼,她气得狠狠瞪向她,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康夫人无惧她充满敌意的目光,嫌恶地说道:“怎么?你想赖着不走?”
阿瞳抢过她手中的大衣,拎起笨重的行李,带着残存的自尊,在康夫人嘲弄的目光下,走出康氏大楼,走进飘雪结冰的街道,走进一个她未知而危险的世界。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意会有这么一天!
她,袁芯瞳,分明是被人捧、被人疼的千金小姐呀!怎会流落街头?
这一定是场噩梦。阿瞳不敢相信——
多年的骄宠,沦落竟只在一天之间——
唐母受不住儿子的频频央求,于是拨了通越洋电话至康家,想问问阿瞳可好?毕竟阿瞳抵美已经四天,却未给唐家一通报平安的电话,唐家的人难免有点担心。
唐母一听是康夫人,即客客气气地说:“康夫人您好,我们很想念阿瞳,可以请她听电话吗?”唐母轻声问着,而浩群则守在电话一旁。
康夫人冷淡而生疏地说:“阿瞳去逛街了,她好喜欢纽约。”
“这样啊……”看来阿瞳是乐得在那当“万金”大小姐了,唐母酸酸地想;毕竟唐家不及康家富裕。
康夫人接着又道:“唐家这些年替我们照顾阿瞳,实在辛苦了。”
“哪里、哪里。受夸奖。”唐母乐得咧嘴。“阿瞳是个好孩子呢!”
“现在阿瞳成年了,我打算让她长住美国,不必再麻烦你了。”
唐母愣住。“她不回台湾了吗?”
“是呀,美国新鲜好玩嘛!她又是康氏大小姐,天天给人伺候得不想回台湾了,我也就继续留下她了。”
唐母既不舍又不想着巴着康氏,只有感谓地叹口气道:“那么,她什么时候才回来?”
“再说吧!等她想回去时自然会给你电话。”
“呃,好吧!打扰了。麻烦阿瞳回来转告她一声,我们打电话来,大家都好想她。”
“好。”康夫人略微不耐地挂上电话。
唐浩群一见母亲收线,急忙问道:“怎么?阿瞳不回来吗?”
“八成是玩疯了!”唐母摇摇头。“这丫头就是贪玩,前些天才哭个半死,今天就出门逛到舍不得回家。”唐母有点失望。“必竟不是亲生的,感情淡的快。”
“不可能!”浩群不信。“阿瞳再怎样贪玩,也不可能玩到不回台湾的地步,她在这住了十几年,怎么可能割舍得掉?”
“怎么不可能?”唐母吃味地说。“康氏有得是金屋银屋,她现在身价可不凡了,哪还记得我们?”
唐母这人啥都好,就是虚荣点、爱比较,而且头脑单纯得可以,完全不知康夫人只是诓她的。唐浩群却比她了解阿瞳。“我不信!明天我再打给她。”
“我可警告你,别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阿瞳若想回来就会回来,她不回来,难道还要我们去求她吗?反正,她觉得快乐就好,我们也不能干涉什么。”唐浩群还是觉得奇怪。并且,非常非常的失望,明明说好星期天就回来的,他已经在期待了,等阿瞳回家再恢复吵吵闹闹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卦?
十二月,纽约开始飘雪,处处张灯结彩迎接即来临的圣诞节。
从前阿瞳每年耶诞都有收不完的卡片,那时父亲也回台湾陪她。从前十二月是她最快乐的季节。
父亲似她头顶上的一片天;人人冲着康兆立来访;一边谈生意,一边忙着讨好康兆立,当然也不忘拼命送礼物给阿瞳、讨她开心,因为谁都知道,只要阿瞳一笑,康兆立即刻乐弯眉;他一乐弯眉,啥都好谈了。
芯瞳每到十二月,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就得什么。除了爱和地拌嘴的唐浩群外,谁都让她、疼着她。
此刻,被放逐街头的她才惊觉,那叫做“幸福”。
阿瞳已经足足一天未进食了。
她拼命地走、拼命地想该何去何从?
她知道最要紧的是先联络上唐家。否则,她可能撑不住多久即会跟街边潦倒的游民同样的下场。
可是她手握着好不容易买到的电话卡,却不知道如何拨回台湾。
气温更低了。她冻得双颊绯红、鼻水直流,一度以为她的耳鼻就要掉下来了,身子抖得似片落叶。她的额头烧烫,嘴唇发黑,头沈重地想睡。可是凭着一股意志力,仁立在唐人街一家餐厅门外的电话亭旁,拿着电话卡,用蹩脚的英文,拜托前来打电话的陌生人替她拨电话回台湾。
连着几个洋人看她一身脏兮兮,以为她是游民,挥手要她走开。直到遇到一名东方妇人——
那妇人很好心,替她拨完号码然后将话筒递给她。
阿瞳虚弱地拿着话筒、倚着墙。
她的眼睛又累又酸,头痛得似要爆了,全身仿佛要被狂风支解散开。可是她还是吃力地握住话筒。想到将听到唐浩群的声音,她满心激动狂跳——她有太多委屈要告诉他。
阿瞳冷得后猛颤,意识逐渐模糊。
她想起唐浩群承诺过要一辈子保护她。
过了一会儿,唐浩群接起客厅猛响的电话。
“喂?”线路很吵。
阿瞳根本未听见他的声音。听筒里,他的声音太微小。
突然一辆载着一大群喧哗的年轻人的车辆驶过,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又再大声地“喂”了几声。
意识恍惚的阿瞳这才听见,是唐浩群,是他的声音。
她好高兴,好似又回到唐家,睡在那张玫瑰色——又软又大的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张开嘴,却虚弱得说不清一个字。
唐浩群对着无声的电话觉得奇怪。
“喂?找谁呀?喂?”
昏沉中,阿瞳看见他来了,他来保护她了,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怕。阿瞳合上眼,眼角泪痕即结成霜。
她紧紧握着话筒,所有的景色再也看不清。在唐浩群的声音里,她用尽最后一丝体力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软软的身子缓缓跌进雪地上,手里还握着话筒。
台湾的唐浩群纳闷地挂上了电话。
唐人街上人群渐渐围拢过来,看着躺在雪地上紧握话筒、微笑着的东方女孩议论纷纷。有人探了探她的鼻息,有人好心地去打电话。
救护车很快来了。将阿瞳冻僵的身子送进车里,载往医院急救。
半个小时后——
急诊室里医师与护士们紧紧围住手术台上的袁芯瞳。
医师频频摇头。
他用了电击,但这东方女子休克太久,已不再有任何反应。
她死了吗?
医生叹息着,还无法确定。
因为这东方女子苍白的面颊上挂着那抹微笑,不该是死去的人会有的。
她的微笑好似仍活着,但心跳却已停止。护士们用英文询问着医师为何还不宣布死亡?
医师望着心跳图,坚持再抢救几分钟。于是护士们再将仪器充电,开始电击。
每一次刺耳的充电声响起,她纤弱的身子都会因此而强烈地震起。
电流一次比一次强!她弹动的力度也越激烈。
然而,在众多医护人员焦急的注视下……她只是静静地带着那抹诡谲的微笑,而心跳仍毫无反应。
夜里,唐浩群熟睡中。
窗外黑夜静谧。
唐家的人都睡了。阿瞳捡回的猫咪“乐乐”也睡在浩群的肘弯处。
他们睡得好沉、好沉——
猛地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浩群。
唐浩群迅速睁眼坐起,连猫咪也被吓得逃走。
然而,在瞬间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仿佛那声响从未发生过。
但他的的确确听见了那声音,像是从落地窗户的阳台传来。
他下床走去,推开落地窗,一道冷空气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然后——
他惊愕地发现,瓷白地板上一串摔碎的风铃。
“假如我死了,来你身边保护你,就让阳台挂的风铃摔落,告诉你我来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
他曾同她这样约定。
“假如我先死,我也来当你的守护灵。”她说。
唐浩群身子一阵颤抖,扶住了门框。不祥的预感淹没他的心房。
阿瞳出事了吗?
他强迫自个不要这么猜测。
那只风铃、那只碎了的风铃,准是个意外。
是的,是风开的玩笑。
和他们的约定无关——
是巧合,纯粹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