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从一年半前开始像一枚铜板丢进台湾商界这片大湖,“咚地”发出一响之后开始被耳尖眼利的人注意。
此后,随着几笔商界嗤之以鼻、斥为荒谬的企业改造案,及其所带来足以吓凸人眼珠子的丰厚营收,向莞这个名字更是叮当响,如雷贯耳到跑商业线的记者自告奋勇挖出她百八十年前的琐碎生活史,小至小学被罚站的次数、大到如今拯救几家因为二代祖的“滥垦滥伐”以至于所剩无多、垂朽萧然的家族企业,至今短短二十七年的个人史,因为其中的九分之一在商界令人赞叹的成就而被扒粪地狂乱报导,成为新一期商业周刊的封面人物。当然,负面的八卦杂志也等着抓到她的狐狸尾巴好放上封面大卖特卖。
社会对她正面的评价有──
新世代企业救火队,向莞。
商界新彗星,现代财神爷化身的美丽佳人,向莞。
美丽又有才能、行事手腕不让须眉的新时代女性,向莞。
当然负面的也不容错过──
谁才是操纵向莞的幕后高手?
实力?运气?还是不为人知的暗盘交易?
突然崛起的商界女强人、企业救火队真有实力吗?
虽然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旁观者像雨后的青蛙聒噪不已,当事人仍然维持不听下看不在意──亦可统称“不放在眼里”法则因应。武侠小说写得好:他强任他强,他横由他横──这厢当事人依然是明月照大江,波纹不兴管它去。
反正,任凭正负评论文攻武吓,追求向莞的男人也是只会多不会少。
炙手可热,足以形容尽向莞如今的非凡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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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禄的红玫瑰送到总务室,陈仲逸的紫罗兰拿去会计室,齐东鳞的香水百合交给人事室,回覆姓祝的我这辈子都没空跟他吃饭;还有其它拉拉杂杂的邀请函过滤好再给我,除了女性同胞跟六十岁以上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其他一律送进碎纸机──”
“别说气话了。”商凡庸跟在后头好气又好笑地哄着美丽不可方物的上司。
“这不是气话。”向莞重申:“另外──这是什么鬼东西?”一进公司就开炮的火力在看见办公桌上突兀的怪东西停火,转头看向埋头猛写上司交代的秘书。
“喔,姓祝的说他知道你不会答应他邀的饭局,决定改变战略送礼物,知道你不收花,所以送你娃娃。”
“他当我几岁啊?”那个臭男人!“送我一只ET能干嘛?”
“它叫星际宝贝,最近很流行。”电影才刚下档不久。
“你要就拿去。”
“谢主隆恩。”商凡庸腋下夹好行程表,大手抱起娃娃。
女上司美眼古怪一眺。“喜欢娃娃?”
“我收集。”
“怪人。”她咕哝,目送一脸满足的秘书离开。
公事包放上桌的同时,商凡庸再度走进办公室等待接下来的交代。
今儿个主子心情大坏,为人臣者要小心伺候,以免一个不小心落得人头落地的下场。
“今天──心情不好?”
“我哪天心情好过?”她反问。
他就不懂了。“这家公司内部结构健全,员工向心力尚可,帐面也算乾净,没有逃税、也没有浮报的假帐目──”
“你专挑好的说。”她白他一眼。“为什么不说说这家公司因为过度扩充厂房、不当投资,又遇上现在经济不景气、银行大抽银根,以致资金周转不灵陷入危机的事?如果那么健全,找我干嘛?”
“这些问题你根本不放在眼里嘛。”跟她共事多年,如果不能摸透她心思,他还能当她向大小姐的秘书、内务总理衙门的大臣吗?“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小事。还是老实说吧,亲爱的老板。”
向莞从公事包抽出文件,丢在桌上,嘴巴念念有辞:“‘向小姐,董事会并不赞同聘请你担任专务,是在我的力保之下才勉强接受’──你还记不记得那老头到事务所找我们的嘴脸?”
“记忆犹新。”只差没老泪纵横下跪苦求高人出山。
看样子在刚刚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例行性早餐会报中她吃了不少排头。
“还有那票董事!‘我们不知道你是否像外传那么有能力,或者──你知道的,关于你的事外面众说纷纭,倘若你有能力,我们董事会也欣然接受,全力配合;若是没有能力,你知道商场上是不讲情面的,随时都在淘汰没有能力却自视甚高的庸人’──老天,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要是他们真有本事搞好自己的公司干嘛找上我?”
一定吃了不少排头。商凡庸咳了咳,准备安慰上司:“你知道的,你年纪轻轻成就非凡,总难免惹人眼红──”
“一个成功的女强人要做到喜怒不动于色、凡事谨慎小心应对,懂得控制自己的脾气,随时随地都要让自己保持在理性的状态──我说凡庸啊,这些话我都会背了,你应该去当听人告解、帮别人指引人生方向的神父。”
“本来是有这打算。”
“你还真的打算剃渡出家?”真那么清心寡欲?
“神父不用剃头。”又不是和尚。
“我知道。”注意力被他转移,早把先前的不愉快给丢在一旁。“既然想当神父,又为什么要掉进商场这个大染缸?”
“这是……”商凡庸转转眼珠子。“为了某个原因。”
“废话。我问的就是原因。”
商凡庸看着老板。“用三围来换就告诉你。”
三围──向莞走近他,纤手勾上商凡庸宽挺的肩膀,吐气如兰:“你明明比谁都清楚的,故意装糊涂。”
“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我们统称它为秘、密。”商凡庸的脑子还在主题上打转,没有这么容易就败在美人诱惑下傻傻就范。
这男人!
色诱的计画失败,向莞扼腕地弹了手指回到办公桌后。“什么时候坦白出柜?”
出柜?商凡庸不明白。“新的金融衍生商品?”
“圈内的行话,come out、出柜,意指公开坦白自己同性恋者的身份。”
这话吓得商凡庸俊容失色。“我才不是!真是通天之冤、彻地之枉!”
“外头传得可热了。”她贼笑睨人。“有人说你是同性恋,才能这么安稳跟我搭档多年而没有因为近水楼台得到我这颗月亮。”
会有这种传言还得多亏他没有花边新闻可供娱乐,旁人只好无中生有,化虚为实。
月亮?商凡庸露出古怪的表情。
凭良心说,他觉得老板像殒石,不像月亮。
“不吭声就当你是了。”
“你很清楚我是不是。”商凡庸好脾气地回敬她。“记得外头还传言我们有一个私生子,但是为了自己的纵欲玩乐,把可怜的孩子丢给住在乡下的老人家照顾,是一对没心肝的父母。”
“是啊是啊,别忘了寄点生活费给我们可怜的‘私生子’。”败给他。“打屁结束,今天的行程呢?”
“十点半,评估部门会议;十一点,会计室会来跟你说明目前财务状况;十二点半,‘乐凌电子’的代表──你放心,是京凌的副总夏纯怡请吃饭;三点半,竹科一厂,重点是裁员问题,今天行程终止于──能够从竹科脱身之时,我指的是安全脱身。”不景气的时候再来个裁员的大动作,主事者很难不被扁得满头包。“我建议,三点半的行程交给最高层去干,一来以表诚意,二来搏取同情。”
“听到可能被裁员,谁会同情挥镰刀的那个人?”向莞白他─眼。“被裁员的人哭天抢地、打你出气都来不及了,还想要搏取同情?十分钟前,楼上那票老头才集中脸上可怕的皱纹凝重地告诉我‘向小姐,既然这个改造计画是你提出来的,当然要由你向大家说明,我们一定会支持你。现在我就派人联络竹科厂的负责人,要他务必全力配合你’──”
商凡庸听得傻眼,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在逃亡方面他们年轻人不及老年人的高瞻远瞩、反应灵敏。
“哼哼,多好听啊!明明知道非进行裁员、缩编规模不可,全部都在等我开门,卑鄙!坏人我来做,他们不必得罪下头员工,反正计画一旦完成,我领钱走人,跟这家公司井河不相干,怀恨的裁撤员工要泼硫酸第一个找的也是我,他们可以老神在在、安全无虑,只要最后出面无辜地装可怜说句‘我曾经劝向小姐不要赶尽杀绝,想不到她还是这么做了’之类的屁话,再叹几口短命气,继续当他们的不沾锅,公司又不是我的!”
难得她把企业主避难流程倒背如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请人救命,态度还这么嚣张!”
“容我提醒,虽然你的能力受到注目,但在商场还是属于初出茅庐的新手,被看轻是可想而知的;据我所知,‘明达科技’曾向另一家顾问公司求助。”
“你是说‘展峰’?”
“还会有谁?”
孰可忍,孰不可忍!“好!就算要被泼硫酸洒王水我也要把明达救出生天,为了我的面子,这家公司不能倒,不但不能倒,还要起死回生!本季营收破二十亿!”玉脚踩上椅座,如果此刻有涛涛海啸作背景,气势绝对磅礴。
商凡庸暗笑之余不忘拍手以尽为人臣者阿谀之职责。
展峰是向莞的禁忌,只要一提起它,就算是苟延残喘的老旧传统产业她也会设法让它回春再现生机。
这招向来很成功,此次也不例外。
她这样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地视展峰为敌,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感觉到一股冥冥之中被人怨恨的敌意,还是压根不知道地等闲视之?
老是这样……站在爆发的火山旁仍旧守得一身凉爽的商凡庸暗叹。
一厢情愿,是他老板最根深柢固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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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暴动的场面开始于“关于裁员方面的问题”这九个字,情势媲美法国发达的工运。
还来不及说明接下来的详细内容,先是台下一阵鼓噪、台上一片窃窃私语,接着是麦克风被人抢去换上夹带怒火的咆哮──事实证明,就算是知道EQ为何物的高知识份子,在面对自己可能饭碗不保的情况还是会有冲动的反应。
而且,情况远远超出向莞的估算。
她是知道可能引起争执,但“争执”跟“暴动”两个词的定义不同,前者用口舌争辩,后者是拳脚相向!
身子缩进会议桌后,正巧和商凡庸头对头互撞,来不及被怒气填膺的竹科员工拖出来报复就已经自己成伤。
“哎哟喂呀……”向莞揉揉额角,痛得她眼泪都快飆出来。“你在干嘛!”
“跟你一样。”逃难啊!商凡庸这厢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他没有向莞躲得快,额头被饮料罐丢出一颗小笼包,痛得他龇牙咧嘴。
“是不是男人啊!”她推他,会议桌下面塞两个人怪难受。“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
“别开玩笑了,是谁不时把两性平等挂在嘴巴上的?要平等就大家一起躲,别奢望谁来保护谁。”在要求男人尊重女权的时候,还要男人帮忙拉开椅子请坐,不觉得矛盾吗?
她瞪他。“你这时候跟我吵两性平等?”都什么时候了,性命交关哩!
“不要推啦!”商凡庸拒绝让出防空洞。“你忍心让得力助手我死在暴徒手下?”
碰!一张椅子砸上会议桌。
“你死又不是我死,助手可以再找,向莞只有一个。”
尚凡庸瞪大眼。这是什么主子!
“我多年来的忠心就只换得这个代价?”
匡!玻璃破碎发出铿锵。
“要是忠心,在这时候就应该挺身护主,誓死捍卫领袖!”她说得理直气壮。
啪!游行中不可或缺的主角──蛋,发动另一波攻势。
那好办。“我马上辞职。”
“我不准。”
哔哔──保全警卫冲进来发出警告控制混乱的场面。
“哎哟……”
“啊──”
“妈呀──”
男低女高的叫声络绎不绝,现场人推人挤,有人跌倒、有人被踩、有人无辜被打、有人可怜被砸,好像把平时不时不对盘的怒气乘机一鼓作气爆发,说出“裁员”两字的始作俑者被遗忘在桌下,混乱中,人人忙着报平日工作的一箭一箭之仇。
反正已经是暴动了,混乱中谁也不知道谁打谁──或许就是这样的侥幸念头让人暂把身体交给冲动掌理,让场面失控。
惨叫声最多的,是竹科一厂的屠姓负责人。
哔哔哔──
“哎哟喂呀……”
一片混乱不知道持续多久,惨叫声及保全哨子作响的急躁频率逐渐减少,一直到退潮般还沙滩原本宁静的风貌。
带头暴动的员工被保全“请”到另一个会议室,带伤、情绪平稳的则留在原处,或休息、或安抚同事,或者收拾残局。
商凡庸是两人中首先嗅到风波渐息的气味的人。“好像平息了。”
“是吗?”向莞还心有余悸,半晌却眨眨眼。“有意思,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没伤没痛,好里佳在。
“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他翻眼。是谁一开始就以疾电雷驰的速度往桌下钻的?“经过这件事后我考虑呈上辞职信,从此退隐江湖。”他发现自家老板没办法共患难。
“别这样嘛。”向莞拉扯他袖子,皮皮吃笑:“还想在这蹲吗?”她也注意到外头声息趋稳。
“不想。”商凡庸率先走出来,同时还是不忘展现绅士风度伸手拉起女上司。
一出来,向莞还来不及拍开裙上的灰尘,周围立刻冲上一圈人墙,争相递上名片。
“向小姐你好,我是研发室的XXX,我对公司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他乾脆唱出“板荡忠臣”算了。姣好的脸上柳眉微蹙。
“你好,我是程式工程师XXX,敝人对公司的贡献罄竹难书……”
罄竹难书?总公司派来的一男一女互相看了眼。
那是用在罪多得不可数的时候吧?这个工程师到底有没有念过书?
“我我我,我是……我是……”结巴男连话都说不清楚,双手奉送名片。
擅于与电脑沟通的工程师们难免有不擅与人沟通的弱项。
“如果你敢裁员裁到我身上,我就制造电脑病毒破坏……”
威胁者来不及说完话就被保全架离现场。
“你还好吧?我是XXX的XXX,刚才一直很担心像你这么么漂亮的小姐万一出了什么事……”
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话像一群蜜蜂围绕向莞,有的怕裁员名单有他,有的是乘机讨好献殷勤;有的还乘机揩油吃豆腐──当然,最后这个目的在商凡庸高竿的防阻下铩羽。
“屠厂长,我已经尽到告知的义务,接下来的裁员计画就交给你去做,半个月之内把裁员名单交给我。”
“是,是是……”屠厂长拿面纸擦擦额头的蛋汁,尴尬地忙点头。
“我看你──”向莞左看右看,经过一番比较之后,说出感想:“人缘不是很好。”才会被乘机蛋洗泄恨。
屠厂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厚唇困窘开合,找不到话为自己辩驳。
“我等你的名单。”工作结束,回台北。
转身离开的同时,会议室大门走进匆忙身影,撞上向莞的肩。
如果不是站在后头的商凡庸出手扶稳,向莞跌个狗吃屎是想当然耳的结果。
“抱歉。”撞人的男子淡淡说了声,头抬也不抬往里头走。
向莞转头回顾凌乱现场,发现那男人蹲在一名坐在地上似乎被人遗忘的女性员工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一些可能是在安抚的话,因为那女人从一开始的咆哮变成无力的柔弱女子小可怜,噙着泪撒娇。
她不禁停下脚步多看好几眼。
特别注意那张侧脸,向莞试着想像那名男子的五官。
“你在看什么?”
“那一对情侣,现在欣赏内在美的男人不多了。”她感叹。“今天来的值得,看见一个好男人。”
商凡庸朝她指的方向看去,才注意到那有个瘦得几乎让人忘记他存在的女职员,衡量再三,残酷地说:“那个男人很有同情心。”
向莞不满地瞟向他。
“现在愈来愈多像你这种只看外在美的男人,虚浮无实,真让人失望。”男人的品质日益下降,教她们这些优质女人怎么看上眼?
日渐定下坡的品质还要反过来指责女人的眼高于顶,真想问问他们指控女人的时候会不会心虚?
“我也没办法,男人是视觉动物。”他必须承认。“人的眼睛只看得见外在的形象,看不见内心的美丑,再说为了保持迷人的外貌,我也尽了不少心力;另外,我不是空有外表的草包男。”他有自信不光光是因为外表。
除却外表,他也有傲人的内在。
“的确,你是有俊帅的外表、没有豪门子弟的碌庸;你长相斯文俊俏、你才能出众,但是你的品味跟豪门公子哥一样──下等,我祝你最后爱上一个出乎你意料之外的女性同胞。”
“那很难,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还没出什么大楼子,除了认识你之外。”
就这一点,让他后悔到今天。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为保小命,还是否认的好。
“总之,内在美才是最重要的事。”她重申。
“那阁下为什么上个月宣告至少要减重三公斤?”
被一阵抢白,向莞咬牙狠瞪。
商凡庸连忙装无辜。“我什么都没说!”
“见风转舵,你乾脆去当水手算了。”她冷冷说。
属下回她嘿嘿皮笑:“可惜我会晕船。”
这件小插曲很快被忙碌取代,在被记起之前就被向莞抛在脑后。
擦肩相遇、萍水相逢,常有的事。